不吃山芋的人
小時候缺這樣東西，想這樣東西，他後來就會珍惜得到的這樣東西。
地上攤著一堆山芋。見我走近蹲下來翻揀，咧開嘴笑著的他只瞟了我一眼，又繼續翻看手機。
我問，你這山芋吃口如何？山芋種類不少，但煮熟了吃，口感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含水量低，像栗子般粉糯，另一類就是含水量較高，吃起來比較軟綿。我期望他誇誇自己的山芋，並從嘴裡說出一番山芋經來。
但他只回答了我三個字：不知道。
奇了。是他怕煩不願回答我，還是真的不知道？我說你自己的山芋，不曉得品種，不會吧？
真的，不騙你，我沒有吃過，我不喜歡這東西，從來不吃。
山芋又不難吃，怎麼會不喜歡？你真的從來就沒有嘗過山芋的滋味嗎？我又追問。
他開始認真起來，把捏著的手機，往口袋裡一揣，做出要認真說服我的樣子。
說起來也不是沒有吃過，我是說我好多年都不吃了，過去我們鄉下就吃這個東西，小時候吃怕了，後來到了城市，就再也不吃了，一口都不碰了。
你老家在哪裡？我問。淮北宿縣。我們那個地方就是種這個東西的。你不曉得我小時候一天三頓就是吃這個東西，濕的吃，乾的吃，都是這個東西。能吃上饅頭米飯，那是稀罕事。有一次我吃這東西壞了胃，吐酸水，我媽就偷偷煮了碗稀飯給我吃，我吃了稀飯後，第二天就再也不肯吃山芋了，纏著我媽讓她攤麵餅給我吃，結果被我爸知道了，把我媽罵了一頓，因為這點米和面要留到過年才吃的，如被我吃光了，過年一大家子人就沒得吃了。我爸罵我媽不懂輕重，慣我慣壞了，將來就不曉得怎麼過日子了。
父親罵完我媽，又開始訓我。說，一家子你哥你姐都吃得，你為什麼就吃不得？你生在此地就是吃山芋的命，你要想吃米飯饅頭，有本事將來就跑出去。後來我不到十六歲就跟著我一個表叔跑了出來。到城市裡建築工地上幹活，雖然蠻苦，蠻累的，但是有米飯饅頭吃啊！現在的日子更是好過了，什麼東西吃不著？你看看周圍都在賣新大米呀，哪裡還愁吃飯呢。
那你現在怎麼會來賣山芋呢？
哎呀，前幾天我搭車回老家去了一次，看看老父母，兩個老人都快七十了，還在種田呢。正好山芋剛從土裡刨出來，吃不完也要爛掉，他們就讓我裝幾袋到上海來，我爸說，電視上說山芋是好東西，你不喜歡吃，城裡人會喜歡的……
那你父母喜歡吃山芋嗎？我問。
他們呀，吃了一輩子這個東西，還是吃不厭。過去我問過他們，你們怎麼都吃不怕呢？
我父親說，你懂點啥？你小時候天天吃山芋，就覺得苦得不得了，而我和你娘小時候，鬧饑荒時還吃過樹葉，啃過樹皮呢，能吃上山芋就謝天謝地了，你哪裡能懂得人間的苦處啊！
所以我現在還是能理解我父母的。人呢，小時候缺這樣東西，想這樣東西，他後來就會珍惜得到的這樣東西。像我小時被逼著吃，厭煩了這樣東西，心理上排斥它，以後見到它也會害怕。
這番話聽起來，蠻有哲理的。賣東西的人，難免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但他卻另類。我望著他黑黢黢的臉膛，感覺這倒是個實在人，愛講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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