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世界的含情脈脈，願我們一起遇見，好好記得
搬到新的城市。
. /12月31日，美茵塔爾
2017年最後一天早晨醒來，七點半，外面刮著十級大風，天還是很暗，在廚房裡燒了一壺熱水，看正方形的窗子框出很厚的積雲，有一點陽光從視線盡頭探出來。
這是德國很典型的冬天，經歷了十天之後，我就明白七月在柏林Stephanie說的：「冬天有的你好受的。」那時，我們都在讚歎這裡的夏天，二十五六度的天氣，有舒爽的風，天藍得像玻璃，每天吃好晚飯喝完酒，九點才到夕陽時分，可以出去散個步。我微信Stephanie：「歐，我體驗到了你說的。」「哈，這還沒到最冷的時候，一月份兩月初，每天裹著羽絨服，什麼臭美的心情都沒有了。」她進一步補充，「現在的這個季節我只想往南方跑。」
真有意思。夏天有多好，冬天就有多糟糕。像是一種交換。年末的時候，尤其覺得這好像一點點鼓勵。
昨天和R不約而同地聊起來一期印象特別深刻的《奇葩說》，辯題是：如果可以一鍵定製完美人生，那，要不要？辯手們討論起了「健康」、「事業」、「財富」各式各樣什麼好的都佔盡的順滑人生。我記得當時就在思考，什麼是「完美人生」呢。能想到的，就是那些甜苦之間的周折，可能都需要體驗。就像學生時代期末考試完畢之後的自由輕鬆，奮力工作後的旅行休假，病後被治癒，擔驚受怕後的釋然，爭吵後的破涕為笑，孤獨很久後找到合適的人在一起……沒有親歷過反面的人生，幸福得來太容易，快樂和珍惜真的就會少了很多。
記得節目最後，我們很喜歡的馬東給「完美」作出了他的定義：「那是中國人說的『命好』，生在一個無饑饉之憂之家，小時候即便遇到了危險，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嗯，是暗與明的交替，是總也能化險為夷。這是在2017年，印象最深的一個綜藝片段。
每年這會兒，讀書的時候不喜歡，因為過了元旦總要期末考試。畢業之後，就開始歡喜起來，看到朋友圈有很多自發的年度總結，盤點勤奮工作得到的回報，對家人友人平安健康的感恩，一年裡旅行經過的坐標，買到過的香氛蠟燭靠墊之類的「小確幸」，喝到的那杯好咖啡，經過的美術館，打動過自己的一幅畫……每每這個時候，就覺得這是歲末年初最好的意義。
2017年，走到一些可以被謂之的分叉，生活和工作都有了變化，也幸好還有很多機會在旅行。年尾最後幾天的臨睡前，在記事本上做了筆記，才驚覺原來這一整年裡去到了那麼多的城市，走進了那麼多的美術館，站到了從來都心心念念的畫和建築里，一次次由衷感嘆天才們的勤奮。
Instagram上，每到年底，都會根據數據得出整年裡你被點贊最多的前九張相片，好玩的是，這些Top9由不得自己。好友@huangconi就忿忿：「一張日本都沒有！」於是，昨天晚上做飯的時候我就想，那就用自己的私心來惦記和整理一下，這一年裡，最觸動我的路過的瞬間。再來看看這些很平常的，家鄉異鄉的他們給我的「小確幸」，以及，很想這些那麼好看的陌生人接收到各自的照片。
. /四月，上海，幸福路
家附近的幸福路有兩棵相對的櫻，隱藏在樸實的行道樹里，一年裡用360天默默無聞。他們不是公園裡新栽的那種細枝弱桿，是接近於老樹的壯麗姿態。用一個冬天把葉子落盡，只剩烏黑枝頭，一到四月，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成了花團錦簇的漫天厚雲朵，晴日里飄揚淺白色的微風。五天後，粉紅走到盡頭迎來新綠。
記不得已經第幾年來看這些花了。
喜歡有壯年氣質的事物。
節制。從容。不搶奪。
路人經過他們，也是淡淡地駐足，用平常的眼光，愉快地停留三五分鐘。
那天感動的小場景，是這一對騎著三輪車穿過其間的夫婦，還有被孩子們慢慢帶到樹下的輪椅里的老人，間或有車經過，也為她慢了一點點。騰出安全地帶，留下一點春天的影像。
. /四月，京都，白川通
如果只有一個旅行目的地的選擇，一定是京都。四季都好。
和YY結伴同遊的這個櫻花季，運氣好極了，一路從接近滿開到看到鴨川邊的小溪被粉色的櫻花雨鋪滿。住在三條，每天清晨旅伴醒來之前，都會在這條很平常的線路獨自散步，沿著鴨川河岸走，路過很多開花的樹，晨練的京都人，在水一方的白鸛，拐進小巷子到藏在深處白川通。而後再走到八坂神社，到圓山公園後的寂靜一片，或者順著花見小路到盡頭的建仁寺。
白川通還沒有到遊人如織的時刻，河岸的櫻花上滴著水晶一樣雨珠。冷冷清清的小路上，有趕早來拍結婚照的情侶。日本禮服真好看啊，赤紅的，那麼熱烈又莊重，尤其在下雨的春天裡，成了整個視覺的中心。我最愛的這一家，新娘新郎一樣的媽媽抱著新生的小孩，這是比新人照著攝影師指令擺出的造型更撩撥心弦的暖。
. /四月，金沢，鈴木大拙館
從大名鼎鼎的金沢21世紀美術館游泳池裡和一邊市民廣場的春天跳蚤市集走出來，路過一棵孤立的粉紅樹，鑽進深巷裡的鈴木大拙館。
就在這樣一個真空感的空間里又躺了會兒。陽光很好，讓中央庭院一方水境的波紋在天花板上閃爍遊動，二十分鐘後伸展到牆垣。水面不時迸發出圓圓圈圈，總是一下子，從微微一點舒展到無垠邊界。直線框出的世界總有平靜力量，讓人留意水渦張翕，樹在發芽，鷹飛過天際。在對岸看到一對和我們一樣認真地觀看水和天空的旅人，好像映照了剛才的我們。
鈴木大拙（1870～1966），世界禪學權威，日本著名禪宗研究者與思想家。每個到此的參觀者都可以拿到幾句他的句子，很喜歡手裡的這一句：We cannot all be expected to be scientists，but we are so constituted by nature that we can all be artists—not,indeed, artists of special kinds, such as painters, sculptors, musicians, poets, etc., but artists of life.
共勉。
. /四月，金沢，21世紀美術館
周圍的樹都開花了，輕盈的粉色環繞著這個圓形的美術館。我總是喜歡看美術館裡的老人，對藝術的喜歡，好像讓他們也更好看優雅一點。而這一位日本奶奶可能是我遇見過的最妙的一位。路過她，笑著點頭讚歎了一句。沒想到，奶奶也熱情地招呼著，然後，從她老伴的包里，取出其他的配飾行頭，方巾帽子，也給我穿戴起來，一邊「卡哇伊卡哇伊」地讚歎，兩個人都笑得合不攏嘴（謝謝YY拍下了那時候的我們）。
藍與綠的ISSEY MIYAKE褶皺短披配紫色襯裡，象牙灰的頭巾，一身華麗的裝飾，笑起來一臉深深淺淺的皺紋彎著的眉眼，是年輕人怎麼都學不來的鮮艷。
. /七月，柏林
和YY在柏林短暫旅行。借宿在她的好友Stephanie家。每天都可以吃到女主人跟婆婆學到的地道德國家常菜。住在S家的幾天，她的兩個娃是我們最愛的開心果，妹妹AnnaMaria兩歲，不怕生的小可愛，眼睛裡有很逗人的光芒；姐姐Laura出生在上海，一開始酷酷地嘟著嘴，後來就玩瘋了，在地板上蹭著窗帘打滾大笑，怎麼也停不下來，孩子的快樂總是很快地傳染給屋子裡的大人們。
Stephanie前幾年告別了上海寫字樓里那個亞太D的title，搬到柏林，老公安慰她：「你看，雖然不工作難免失落，但整個那麼好的新的家就這樣起來了啊！」S說，以前在上海有保姆有司機還天天覺得累，到了柏林，什麼都靠自己，找房子，把集裝箱里打包來的一整個家歸位，入住的幾天還要顧著給孩子們用可靠的食材做飯。一年後，她已經熟悉了有機超市裡的天花亂墜的香腸乳酪種類，熟悉哪一個品牌的雞肉最沒有添加，也幾乎快忘了如何做中餐。S會時不時地告訴我該去讀哪個靠譜的德語學校，哪個有機的本地平價乳液比昂貴的xx們還要好用。因為駕照還沒有到手，S每天要牽著一個娃，推著一個娃，一個人把嬰兒車扛下地鐵，把娃送到幼兒園後再去語言學校。下午再倒帶一遍。晚上，娃們入睡後，才能回到書桌前，啃煩人的德語課程書，每天睡眠時間很有限。你看，每個讓人羨慕的人生，都一定有看不到的辛苦。而我們需要多努力，才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毫不費力。
. /七月，萊比錫，聖托馬斯教堂廣場
生日前，搬到萊比錫。音樂城市裡的四處，中心區域幾乎每隔一兩百米，就有音樂人們的露天演出。
巴赫長眠的聖托馬斯教堂廣場，總有樂手們朝聖感的彈奏。最打動我的，是某天黃昏聽見的這兩個波蘭音樂學院的學生。我幾乎是尋著聲音走過去的，站了會兒便就乾脆坐在了台格路上，一個多小時，莫扎特、巴赫、維瓦爾弟……繚繞，直到二重奏結束演出。聊了一會兒，他們會在廣場上演出三天，卻沒有得到具體的時間告知。後來的兩天，我們就像約定一樣，在黃昏到托馬斯教堂，遺憾卻總是錯過。
一年多前，在上海大劇院恍恍惚惚地聽了萊比錫聖托馬斯合唱團的馬太受難曲，是怎麼也想不到生命里會有一小段時間，可以天天散步到這個誕生了全球頂尖合唱團、安葬著巴赫遺體的小教堂坐一會兒，在夏天每周在教堂上演的音樂季里閉一會兒眼睛，聽各國來的音樂人們在他們的、我們的巴赫身邊彈奏，在一個個常日的黃昏，得到幾乎可以忘記一切的平靜。
. /八月，佛羅倫薩，老橋
整個夏天，歐洲人都在渡假。傍晚八點半，老橋上，房子的窗格子反射著西邊的天光，燦金得如同Klimt的《吻》。邊上一起看夕陽的小孩好俏皮：「現在太陽要跑去台北上班了。」一個轉身，看到身邊的那個白人男子單膝下跪，準新娘穿著艷紅的裙子，接過了他的戒指和悄悄藏起來的玫瑰，雙頰早已經淚水滿滿。整座橋都在歡呼。身邊的所有人都把記錄下來的照片送給他們，這種彼此給予的分享，是同在旅途里的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間最好的禮物。
. /八月，美茵塔爾，花田
黃昏一天比一天提前來臨。晚飯前散步，原來花田這麼近。那整整十幾排的高聳的向日葵，被雨後從厚重雲朵里探出來的陽光投射出梵高的顏色。回家路上遇到一尊獨自守在田裡的老爺爺，他指著遠處攤攤手：「我只好等著……」。那隻叫Nicky的英斗小獵狗一直一直在刨土，最後整個身體都長進地里去了，老爺爺吹了幾下狗哨子喚他回來都沒用，寶寶太倔了，背影又那麼像豬，「他喜歡吃小老鼠…可能很深的地方有他的食物。」
聊了好一會兒，天又黑了一個色度。告別後走了很遠，看到胖胖的老爺爺還是坐在田野里，不厭其煩地看著Nicky翹著的憨厚的屁股，用對待家人一樣的陪伴和信任。
. /九月，塞維利亞，皇宮廣場
非常美好的晴日，皇宮後的廣場，太陽畫著當天它的最後一張作品，把鵝黃色的房子染成赤黃，再往這一張空白的畫布上，圈出一個黃昏的露台，把黑色雕花欄杆的影子一點一點拉長，嗯，就像夏宇寫的詩一樣。我就是在這樣的場景里和Liz夫婦相遇的。
那個即將經過的拐角，晚餐的序幕正在拉開。人潮里，我獨獨看到了這對老夫婦。天藍色裙子的奶奶，大概有八十歲的樣子，珍珠耳環，夏天裡依然系著的圍巾，雙手托著下巴，專註地看著對面的老先生。上一次看到這樣的優雅，早已經忘記了是什麼時刻，甚至不記得這三十幾年裡，在電影之外的現實生活里，是否見過這樣的含情脈脈。桌上的紅色康乃馨，好像變成了玫瑰。
. /十月，台北，復興南路二段
一個從小的豆漿抵觸者被豆漿攤愛好者MM同學帶到台北古早氣的最初的永和。看到杯子邊緣那層厚厚的豆衣居然被撩撥了，好喝到一飲而盡。
攤點舊卻有條不紊，並沒有因為聲名在外而辱沒工序和質感，有幾桌過了早高峰來吃早餐的本當地老夫婦，默契分享著對方杯盤裡的食物。窗外地露天桌上，小師傅們擦擦腦門上被燒餅爐子熱出的汗滴，撩起褲腿開始他們的下班早午餐。
. /十二月，哈瑙，聖誕市場
格林兄弟的故鄉，聖誕前幾個星期就搭起來的旋轉木馬和摩天輪大概成了整座城市一年裡最童話的場景。這一廣場，每周三和周六都有常規的市集擺出來。之前，我早已習慣了上海的有「盒馬」們準點提供生鮮餐食足不出戶的生活。而還沒有被電商攻陷、外賣人工昂貴的歐洲，還老派地保留著市集營造的交流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以色列的柿子，秘魯的蘆筍，西班牙的石榴比土耳其的大很多，人們享用著現場大鍋子里撈出來的酸菜肘子和蘑菇飯。
聖誕市場也在這個廣場里，從十二月初開始，持續到二十五六號。一切都在格林兄弟二人雕塑的注視下鋪開。四點就天黑的德國陰冷冬天，聖誕市場成了歲末的小太陽，被這場嘉年華的彩燈渲染的雨雪裡，滾燙的熱紅酒冒著丁香和肉豆蔻的熱氣。孩子們最開心了，在舞台上唱著聖誕歌，被旋轉木馬和摩天輪載著，在小小的世界裡繞著一圈又一圈。
媽媽抱著她，觸到聖誕老人的腳尖，在相信童話的年紀，等禮物的小孩們會在聖誕樹下，打開這個白鬍子的胖爺爺準備的五顏六色的蝴蝶結。
. /十二月，阿姆斯特丹，荷蘭國家博物館
後來，我收到的聖誕禮物是阿姆斯特丹的旅行。起因是月初看了一場梵高音樂劇，收尾時，滿目的杏花，我說，好想在這一幅真跡面前，看看那些起起伏伏的枝椏。我的聖誕老人收到了。
這場2017尾聲的旅行，每天去一個藏著梵高的美術館，站在那一張張「擠」滿了厚重顏料和色彩的畫布前，好像觸碰到了120多年前被這個世界誤會的天才對這個世界那麼用力的愛。（小細節是，禁止拍照的梵高美術館，卻把原作沒有絲毫保留地放在了官網上，提供各種精度的下載，是想讓參觀者們可以身臨其境時更仔細專註地看畫。）
第二天去對面的國家博物館，很大一半原因是為了去看倫勃朗為警察工會畫的《夜巡》。三樓中庭，這幅十七世紀IMAX感的巨幕，比想像中還要盛大，成人們摩肩接踵，在畫前忙著用手機和相機記錄。
在這裡上美術課的小孩們神氣地穿過人潮，到最靠近畫的那根界線前席地而坐。老師分給他們一人一套《夜巡》的拼圖，用這樣的方式，讓孩子們去感受畫面細節里的光影和人物表情。
奧賽、大英、史泰得……我在很多古老的美術館裡看到過這樣的啟蒙課，對世界的美剛開始有感知的小孩們端坐在他們懵懵懂懂所知的大師真跡前，用手握的畫筆臨摹和感受色的漸變，光的溫度。這是與畫，與雕塑發生關係最好的方式。
杏花開
Vincent van Gogh, 1890
（阿姆斯特丹，梵高美術館）
梵高在給弟弟提奧的信里寫道：「我始終希望自己不要孤獨地為自己作畫。」
他期待，終有一天人們可以走進他的孤獨，分享他所看到的平凡事物里的美和魔力。在梵高離開世界後的一百多年，我在他耕作過的畫布前，經歷著他盼望的奇蹟——那麼多來自各地的人們，通過他奮不顧身似的筆觸，看到了當年的那個「瘋子」眼睛裡的日常世界——陽光透過風在空氣里流動的足跡，花朵用力地開放枯萎，深情款款的藍天里繁星燦爛。
我一直相信，什麼樣的靈魂會遇到和看見什麼樣的世界。
梵高在麥田裡飲彈自盡的半年之後，深愛著哥哥的提奧也與世長辭，他的妻子發現了大量兄弟之間的通信。
「文森特的信幫助我承受了生活中的無常，讓我能夠心平氣和地接納自己，讓我體會到什麼是『安寧』，文森和提奧兩個人都認為這是心靈的最高境界。從讀信的那年冬天起，我雖然還是孤單，但是我找到了安寧。我開始了解，什麼是』『悲傷中的喜樂』。」
願你和我也都有這樣的能力，認認真真地探看和守護著自己的世界，牢牢記得讓未來莞爾一笑的溫暖風景，耐心等待並相信時間會療愈悲傷。
願我們，健康，安寧，喜樂。
2018，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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