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三、「不孝」之子
對待皇親大臣頗為苛刻的劉庄在執政十八年後駕崩,時年十八歲的太子劉炟(音da)即位,是為漢章帝。作為「明章之治」的共同締造者,劉炟和他的父親劉庄在政治理念上卻全然不同。
劉炟對其父施行的政策在很多方面做了調整。乍一看上去,漢明、漢章兩朝在施政理念上缺乏延續性,這樣的情況下,如何能達成明章之治呢?
先來看看劉炟具體都做了些什麼。
「不孝」之政
建初元年(AD76),校書郎楊終就北征匈奴、開通西域一事上書。他說,對外用兵導致百姓連年服役,國家耗費巨大,如果持續下去,「愁困之民足以感動天地」,會影響到天下的安危,請陛下多多留意。這一上書受到了時任司空第五倫的附議。
其實在前一年,劉炟剛剛繼承皇位、尚未更改年號的時候,朝廷就西域問題就曾進行過一次討論。只不過那次討論主要針對「是否出兵救援困守西域的東漢軍隊」這一具體問題。當時,東漢名臣第五倫就曾明確表態,此舉耗費太大,得不償失,因此應當放棄。但司徒鮑昱力爭說,這些將士都是奉命前去的,這次不救,以後國中就沒人願意為朝廷賣命了。這話說得懇切,打動了劉炟,他下令發兵千里馳援,上演了一出東漢版的「拯救大兵瑞恩」。
僅僅兩個月之後,楊終和第五倫又重新提起西域之事,這一次,劉炟會如何決策呢?
朝廷上的「鷹派」太尉牟融、司徒鮑昱等大臣自然再一次提出了反對意見。他們的理由很簡單:「孝」。《論語》上說過:「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這些老臣們的意思是,對西域用兵的政策是先帝劉庄定下的,陛下你剛剛上位,對國家大事還不是很熟悉,繼續維持成例就好了,不應隨便變更。
楊終沒有放棄,繼續上書,辯解修改政策的正當性。他先是舉了秦二世亡國的例子,說秦始皇修長城,耗費巨大,胡亥即位後不變更,最終亡了國。隨後,楊終又舉了兩個漢朝之前主動縮減國土的例子,一是漢元帝放棄珠崖郡(今海南島),二是光武帝拒絕西域各國歸附,以此說明天子更應順應天命來調整政策。最後,他擺出了《春秋》裡面的道理,說明政策變動應以是否利民與害民作為標準,而不能打著「孝道」的大旗去做那些明顯損害天下百姓的事情——東漢大臣還真敢說,這番話若是放在一些別的朝代,楊終恐怕立馬就進大牢甚至掉腦袋了。
但劉炟聽進去了,他採納了楊終的建議,下令召還屯駐在西域的東漢軍隊。
「長者」劉炟是個寬厚之人。前一年同意派兵救援困在西域的東漢將士,是出於他對那些將士的寬厚;如今同意楊終的建議,罷兵西域,則是出於他對天下百姓的寬厚。而對皇親、大臣們,相比於其父劉庄的刻薄,劉炟仍然表現得非常寬厚。
同樣在建初元年,天下出現了旱災。在天人感應的理論邏輯下,這是朝廷失德的表現。於是,劉炟詢問鮑昱,這是因何而起,應當如何應對?鮑昱先是寬慰了劉炟一番,說陛下登基未久,就算失德,也趕不上給天下造成災異。然後他話鋒一轉,把天象和漢明時期的「楚王大獄」聯繫到了一起,說此案中被冤枉的人太多,被流放的人骨肉分離,被處死的孤魂野鬼得不到祭祀,因此導致天地震動。他建議將流放的人都發還原籍,為無辜死者平反,從而消除天地間的戾氣,招致祥和之氣,災異就不會再現。
劉炟內心中本來就不贊成父親對待臣下的嚴苛態度,對大興牢獄的楚王案尤為不滿,聽見鮑昱這麼說,順水推舟地便同意了。他在之後下詔,准許那些因楚王案、淮陽王案而被流放的家庭都返回故鄉,不少無辜受牽連之人因此受到平反,沉冤得雪。
楚王、淮陽王案件的處理只是漢章一朝開啟寬厚之風的引子。同年,尚書陳寵上書,將「為政」比做「張琴瑟」,如果大弦太緊的話,小弦就會崩斷,以此來建議劉炟清除那些繁瑣苛刻的法令,減輕刑罰,開寬厚之風。次年,第五倫也上書,勸諫劉炟以身作則,以寬厚仁慈作為為政的原則,並選拔仁賢之人為官,革除刻薄之人,來改變官場上的嚴苛風氣。這些建議本就是劉炟內心所偏好的,自然都被他毫無保留地接受了。
在其他方面,劉炟在政策上也進行了一些調整。建初三年(AD78),劉炟放棄了從明帝時期開始修建的滹沱河、石臼河水利工程,理由很簡單,耗費民力太大,傷害百姓。不像劉庄經常會搞一些大型基礎設施建設,劉炟執政時期更多的成就體現在文化方面。建初四年(AD79),劉炟仿照漢宣帝劉詢「石渠閣五經大會」的故事,召集天下名儒在洛陽白虎觀召開大會,討論儒家經典,並依據會議內容編纂了《白虎通義》,堪稱東漢一大文化盛舉。劉炟在文治上另一件重大的成就則是重新修訂了曆法。漢朝原本一直沿用漢武帝時期編製的《太初曆》,然而一百多年過去後,這個曆法已經不太符合現實情況了,錯誤百出。曆法直接影響著農耕,這是關係到天下根本的大事,很重要。於是,劉炟就命人編製了《四分曆》,取代《太初曆》,幫助農民更好地完成農耕作業。
還有一件事,可以很好地說明劉炟的寬厚。
元和元年(AD84),兩位太學生魯國人孔僖、涿郡人崔同被隔壁同學以誹謗先帝、諷刺朝政的理由告發。這是源於他們兩人在討論歷史的時候,說了這樣一段話:「漢武帝剛即位的時候,信仰聖人之道,因此在最初五六年的時候,他的成就被人稱作勝過文、景二帝。但後來卻沒有好好約束自己,拋棄了從前的善政。」
上報以後,有關部門對此很重視,決定對這種批評天子的大逆不道的行為進行嚴肅處理。孔僖是孔子的後裔,他認為自己的做法沒有錯,便上書進行自我申辯。這篇自辯書寫得很有意思,大致有兩層主要意思。
第一層意思,是討論自己的行為是否構成誹謗。孔僖認為,所謂誹謗,是「無中生有」地進行誣衊。而漢武帝在政治上的得失,早已在漢史上有明確的定論了,他和崔同在太學中所討論的,只是重述了史書記載而已,這怎麼能算誹謗呢?因此,他認為他並沒有犯下誹謗之罪。
接下來,話鋒一轉,進入第二層意思,開始說起政治家是不應享有「輿論豁免權」的。在孔僖看來,天子的所作所為,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都完完全全地展現在天下人面前。而天子對於天下人針對時政所提出的非議,如果情況屬實,就應該誠心接受並改正,如果批評並不公允,也應展現出君子風度,予以包涵,而不應粗暴打壓甚至追究罪責。不然的話,天下有才能的人都會因此不敢直言上書,最終導致朝廷的言路閉塞。
最後,孔僖寫道,我們被誅殺,死了也就死了,但如果因為這件事導致陛下的名聲受損,無人再敢針對時政提出有見地的意見,那才是朝廷最大的損失啊!
這封上書說動了劉炟,他立即下詔停止追究他們的刑事責任,還將孔僖任命為蘭台令史。
政治的節奏感
如果只是為了洗脫誹謗罪名,其實上書中的第一層意思就已經把道理說明白了,但孔僖卻沒有停止,而是進而發了一通天子該多聽批評的議論,這就耐人尋味了。
因為,在專制政體下,「倡導廣開批評言路」會被當權者視為一種極其危險的政治傾向。孔僖上書提出這樣的主張,根本就不是救命,而是找死。
幸運的是,劉炟非但沒有以此為難孔僖,不但採納了他的諫言,還讓他做了官。孔僖真的是運氣好,碰上劉炟這樣寬厚的人主。這若是發生在劉庄執政的時期,孔僖恐怕早就一命嗚呼了。
不過,不論是劉庄出於鞏固皇權需要而展現出的嚴苛,還是劉炟發自內心而展現出的寬厚,都不妨礙他們成為歷史上的明君。而且,恰恰是因為他們父子這一嚴一寬,才能最終成就「明章之治」這樣的盛世。
為什麼?
《禮記》里記載了孔子與子貢的一段對話。子貢剛觀摩了一個名為「蠟」的民間節慶活動,孔子問他感覺如何。子貢回答說,所有的人都在為這個節日瘋狂,比傳銷洗腦會還誇張,但我卻不明白這有什麼價值。孔子就教導他:「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
這裡的「文武」,指的是周文王和周武王這兩具老乾屍所代表的儒家理想政治狀態。孔子這番話的核心思想就是說,理想的治國狀態,必須用「張」和「弛」兩相結合,缺一不可。
讓我們用「拉弓射箭」來解釋這個道理。大家都知道,若想射箭射得遠,必須用力拉滿弓,如果把弓拉得鬆鬆垮垮的,根本射不出距離;但是,如果不停地把弓拉滿,長時間下來弓身也無法承受強大的壓力,容易崩壞。所以,要想把弓箭用得好,不能一直「張」,也不能一直「弛」,需要「張」、「弛」結合。
為政也是一樣。劉庄御下頗為嚴苛,滿朝文武在他手裡一直都處在滿弓的狀態,而他也憑藉這一把好弓射出了很多「好箭」——辦成了許多大事。但是就像弓不能拉得過滿、不然就會折斷一樣,滿朝的皇親大臣也不堪長時間承受來自天子的沉重壓力。幸好,劉炟上來以後,把弓身上的力道減輕了,讓弓能有休息保養的機會,從而為下一次拉滿弓做好準備。
再說個三國時期的例子。《通鑒》上記載,劉備入川後,諸葛亮輔佐劉備治蜀,用法嚴峻,蜀地士族和百姓不堪其苦、多有怨言。法正就此諫言諸葛亮應仿照劉邦入關中約法三章的故事,緩刑弛禁。不想這一建議卻遭到諸葛亮的嚴厲反駁。他說,秦朝用法嚴,所以劉邦寬鬆,以此迎得天下人望;而蜀地不同,之前劉焉、劉璋都過於寬厚,導致積弱至此,要想改變現狀,必須「榮恩並濟、上下有節」方可。好的政治家,必須擁有良好的政治節奏感,在政治鬥爭的舞曲中踩對步點,方能有所成就。
當然,凡事都有利有弊。張有張的不足,弛也有弛的壞處。劉炟的寬厚,代價不低。
外戚,又是外戚
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西漢中後期,天子大權旁落,皇權大部落到了外戚手中,甚至外戚以大將軍身份輔政一度成了朝廷的慣例。這是王莽能夠成功篡位的一個重要原因。
劉秀建立東漢以後,在這一點上吸取了教訓,兩位皇后的族人,雖然受到了一些優待,但終歸與西漢末年外戚家族的地位相去甚遠。
皇位傳到劉庄的手中之後,這位刻薄敏感的天子對外戚的約束就更加嚴格了。在漢明一朝,外戚的身份壓根就不是什麼政治資本,反而是個沉重的包袱,劉庄的好幾位舅舅都因為「外戚」的身份而導致仕途中斷,止步不前。更慘的是駙馬,好幾位都在劉庄的手下遭了殃,其中包括了劉庄生母皇太后陰麗華的侄子陰豐。劉庄的妹妹館陶長公主想替她兒子求個郎官做做,卻被劉庄一口回絕,只是賞賜了一千萬錢作為替代。由此可見,劉庄對於外戚的刻意壓制,真的堪稱是「嚴防死守」。
但等劉炟做了天子以後,情況就不一樣了。劉炟在政治上「不孝」,但在家庭生活里是個舉世罕見的大孝子。這與他的家庭背景多少有些關係。劉炟的身世比較特殊,他的生母賈氏並不是劉庄的正妻,這意味著他並非嫡子。不過,劉庄當時的正妻馬氏並沒有能生下兒子。劉庄就命令她抱養了劉炟,劉炟由此獲得了嫡子的身份。後來馬氏成為皇后,劉炟也成了皇太子。
劉炟本來就很寬厚、仁孝,加上有這麼一層關係在,他對嫡母馬太后那可是「變本加厲」的孝順。劉炟登基後,幾次想給馬太后的兄弟們封侯,卻都沒有如願——都被馬太后親自出面阻攔了下來。
馬太后系出名門——她是東漢名臣馬援的女兒。她對自己家裡這幾位兄弟的器量、秉性十分了解,加之熟知西漢外戚擅權的歷史,因而以太后之名嚴辭拒絕劉炟的「孝」舉。
除了不讓封侯,馬太后還三令五申讓馬家的人時刻奉公守法,要求極其嚴格。其母下葬時墳頭建得稍微高了點,馬太后立刻讓她的哥哥馬廖把墳頭減了下來。家裡任何人犯了點小錯誤,都會受到馬太后的嚴厲譴責。
建初四年(AD79),劉炟再次下詔為馬氏封侯。太后再次拒絕,甚至說出了「你這麼做是讓我死不瞑目」的重話,但終究沒有攔住劉炟的孝心。受封的馬廖、馬防、馬光也主動辭讓,但劉炟不許。在太后的壓力下,馬氏諸人只得先受了封,然後立刻辭去官職,表現得非常謙遜。
不過,馬氏的低調沒有延續很久,因為就在他們封侯的這一年,馬太后駕崩了。最大的約束一下就沒了,馬氏的狐狸尾巴自然就露了出來。馬氏兄弟三人仗著自己的身份,為所欲為,造樓閣、養食客,極為高調。軍旅出身的馬防還對羌胡強征賦稅。事情做得太過分了,連一向寬厚的劉炟都看不下去了,屢次下令譴責。此後,馬廖之子馬豫犯罪,引發大臣們對馬氏兄弟的彈劾,最終導致馬氏的失勢。
馬氏一門沒有對當時的朝政造成大的負面影響,卻給東漢的外戚擅權開了先例。
建初七年(AD82),宮裡出了一樁大事。這件事起因於後宮女人們的紛爭。劉炟有一位宋貴人,是馬太后為其迎娶的,入宮後也頗受老太太的喜愛,因此馬太后在時,宋氏地位很高。但太后駕崩後,宋氏的命運就發生了天翻地覆地逆轉,在這一年被劉炟的正妻竇皇后所陷害,說她行巫術,最終被迫飲葯自殺。
竇皇后都已經是皇后了,為何要去陷害小小的貴人呢?理由很簡單:太子。宋貴人的兒子劉慶在幾年前被冊封為太子,而竇皇后無子,劉炟仿照自己的故事,讓她抱養了梁貴妃的兒子劉肈作為養子。不管是不是親生,劉肈未來的前途都關乎到竇皇后下半生的幸福,竇皇后自然要努力爭取了。這才有了這次的事件。伴隨著宋氏的自殺,劉慶也黯然走下了太子的寶座,將此位讓給了劉肈。
竇皇后的目的達到了,總該消停了吧?遠遠沒有,狗血劇情才剛剛開始呢。由於劉肈的特殊身世,他的上位,不僅滿足了竇氏的利益,還讓他的生母家族梁氏也歡欣雀躍。這讓竇氏十分不爽。畢竟,他們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劉肈捧上了太子寶座,怎麼能將戰利品分給這件事里啥也沒出的梁氏呢?
於是,竇皇后再次使出了自己的大招——枕邊風——不斷地在劉炟面前詆毀梁貴人。竇氏外戚也不甘寂寞,在外面收集梁貴人父親梁竦的黑材料,通過匿名信的方式檢舉揭發他謀反。最終,梁竦受誣死於獄中,梁氏家族其他成員受到流放,而梁貴人也憂鬱而死。
此時恰逢馬氏失勢,竇氏就此在諸多外戚中一枝獨秀,崛起於朝堂之上。皇后的兩位兄弟竇憲、竇篤仗著自己的身份,在朝中橫行霸道。竇憲甚至欺負到皇室的頭上——強行低價買沁水公主的莊園,公主害怕他的權勢,都不敢計較,只能忍氣吞聲。公主莊園易手的事不久後被劉炟得知,他便向左右之人了解事情原委,不想這些人早已受到竇憲恐嚇,不敢以事實相告。後來知曉實情的劉炟大發雷霆,把竇憲叫來狠狠地責備了一番,說他行為的惡劣程度堪比當年趙高的指鹿為馬——這可把竇憲、竇皇后等人嚇壞了,深深謝罪才平息了劉炟的怒氣。竇憲雖然最終沒有被劉炟治罪,但也在劉炟心中掛上了號,在漢章一朝始終未得重用。
對此事的處理,光哥毫不留情地批評了劉炟,說他這麼處理還不如乾脆不知道這件事更好,因為他對惡人的縱容反而養肥了他們的賊膽。儘管光哥的評論多少有點馬後炮的嫌疑,但劉炟對於竇憲的寬容確實為東漢的穩定埋下了一顆雷。
章和二年(AD88),「寬厚長者」劉炟駕崩,年僅三十一歲。皇太子劉肈即位,是為漢和帝。
這一年,劉肈年僅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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