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照相館 正午·視覺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北平照相業很紅火,全市有幾百家,攝影進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今天的視覺欄目,介紹的就是這樣一家照相館,以及它所記錄下的時代影像。
北平照相館
文 | 侯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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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時的玩具中,有一個木製手推的小碾子。小時候集郵,將郵票洗下來,正面貼到玻璃上,用碾子在郵票背上碾過,與過去給照片上光一樣。還有個放各種五金雜物的鐵盒子,另有小型鋁製的膠捲筒,大個的相紙桶,裁花邊的相紙刀,還有一大沓三十年代的《柯達雜誌》,被我胡亂畫上了小王八大鯨魚,變得似麻袋中的廢紙。多少年後,我才意識到,這都民國時的攝影器材。我家曾經就是北平開照相館的。
一切要從曾祖父說起。他的名諱侯興,字建庭,生於1886或1887年。庚子年間,他在日本待過幾年,不知道做什麼,反正說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話,還學會了洗相片。回國後,他便開設了一家照相館,叫德容(TE YUNG.)。
德容,有品德的容貌。一看就是照相館的字型大小。傳統社會以德為美,容貌之美在於端莊正派,絕不是皮肉表面的漂亮好看。
上世紀三十年代,北平照相業很紅火,全市有幾百家,單是北新橋十字路口一帶,就有四家之多。民國時流行互相贈送肖像照片,還伴隨著題詞題詩,照相自然是一件大事。有私人相機的很少,凡是親友聚會合影,都去照相館。早先的照相館多在南城,後來發展到了北城,也有走街串巷照相的,但不成氣候。
曾祖父為人踏實肯干。他某個意義上是時代的開創者。大伯告訴我,以前,中國沒有拉絲棉花糖機,這是曾祖父從日本引進來的。時至今日,棉花糖始終沒什麼進化,可見他引進時,一步到位。
照相館還算是掙錢的買賣,除了費水沒什麼成本,底版和相紙成批買來,相對便宜。最興隆的一陣,是政府要求辦證,拍證件照的人從早上排到晚上,每天的錢論口袋往家裡背,家裡把妯娌們叫去過,數錢都數不完。
德容與愛翠樓都有夥計和徒弟,最多時曾有二十多個,留在柜上睡鋪板。有個徒弟大名叫徐義,外號叫鑿子,家在十三陵那邊,大家都「鑿子」、「鑿子」地叫著。我從小就看他的照片,只覺得不怎麼聰明。後來也得知,解放後不叫徒弟叫工人,感情關係變了,他們也不勤勤(北京話:第二個勤念輕聲,勤奮勤勞、手腳麻利)了。再後來,徒弟們都跑了,早就聯繫不到了。
1948年, 正是國共內戰期間,北平沒人逛公園了,街頭上很多買賣都關張了。通貨膨脹,金圓券只能在家裡籠火使,還不愛著。外放的錢收不回來,欠的債務堵不上窟窿。內憂外患,使得全家的生計仍壓在年過六旬的曾祖父身上。那年8月的一天,曾祖父去世了。去世之前,他最大的心結,是自己並非讀書人。他留話說,子孫們必須讀書,萬不得已再經商,萬萬不得已也不許做官。
一連三天,家中高搭靈棚,弔唁的人不絕。隨後,在鐘鼓樓之間的小廣場上燒了大量的紙活,紙人紙馬化作破碎的黑蝶。不知道這是不是北平城解放前出的最後一次大殯,請了和尚老道念經,雪柳兒打幡兒一應俱全,家人披麻戴孝都跟著。家中雇了一輛馬車,年幼的孩子們都坐著馬車,慢慢地出了德勝門,沿著現在八達嶺高速的路線,一直向祖墳去了。
從祖墳回到家中,在家門口放一個水盆,水盆中有一把菜刀,每個人從盆上邁過去後,轉身把菜刀翻個面,一連翻了十幾回才收好,以防帶回那過路無家的野鬼孤魂。
民國時柯達商報
德容照相館夥計照片,本名:徐義,外號: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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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去世後,家裡分了家。德容照相館算在祖父名下。祖父的兩個弟弟也會攝影,但頂了家中其他的買賣。至此祖父全心都放在柜上,家中的孩子也多有幫忙,但德容仍是風雨飄搖,勉強維持。五十年代經營環境惡劣,人人都要適應新時代的生活。街道說不讓養狗,連家裡多年看家護院的大狼狗都被架上杠子抓走了,從此音信皆無,至今還在念叨。照相館客人時多時少,若趕上外出給單位學校拍證件照能收入一些。很多時候,都要先收了客人的錢,告訴客人沒底版了,請您明天再來。緊跟著拿客人的這點錢去進貨,買了底版、劈柴和白菜,以供當天晚上的嚼穀,這樣才能在第二天給客人照相。最小的照片能拍到半寸照,僅六分錢,對於熟客或街坊鄰居卻從來不要。
早先的德容照相館就開在中南海愛翠樓旁邊。北平解放後,德容搬家到了北新橋,地址叫北平東四牌樓北大街,電話是四一一八三,具體位於今天東四十三條(原來叫船板衚衕)西口馬路對過兒,有兩間房的大小。
德容不大,一進門是個櫃檯,有夥計介紹項目和價格,給客人填單子開票。客人拿著票找祖父拍照。影棚中有各種布景,是一個個大大的捲軸,上面有山水田園、北海白塔或洋房花園,是請人用水粉來畫的。用哪個就卷開鋪好,再調試燈光。還有些汽車和摩托車的模板,人到後面假裝坐汽車或開車,拍出來跟真在開車一樣,車燈都在閃光,十分地傻,可當時很流行。影棚中實景也是有的。一般是花盆架子上放上盆花,人手扶著花,拍出來似擺滿清供的文人書房。
家中的相機是一個巨大的座機,人蒙上布來看鏡頭的那種,已叫不出是什麼牌子。相機下有軲轆,測光全憑經驗,變焦全靠人推。早先是燃爆鎂粉當做閃光燈,但很早不用,改用燈泡照明。臨拍時,先根據客人要幾寸的,在相機的後匣插入同等大小塗有藥水的玻璃底片。玻璃底片分薄厚兩種,越厚的越貴。有按尺寸提前買來的,也有整個兒的大版,現用尺子比裁切。每一幅玻璃底片都儲存好並有編號,並不用客人帶走。若再來沖洗只需報出編號就找到底片,比現在的照相麻煩了數倍,卻又細膩了幾分。
拍好後底版取出拿進暗房。洗相片的過程和膠片近似,只是沒有放大這一項,柜上始終也沒有放大機。
祖父最高超的手藝,是修版。據父親講,常年見祖父在一盞小燈下,那細小的毛筆尖部往上勾起,如同一把縮微的鐮刀。一個如篆刻磨具的小盒子上固定著玻璃底板,盒子裡帶燈泡,他用這「鐮刀」在昏光的燈光下一筆一划地修版。他只要略微點濃一點頭髮,描一下眉毛,那人立刻精神許多。他手藝高得能給人換件襯衫。後來有了軟片,也可以用松節油和HB的中華鉛筆修版,去修掉那些光不勻的地方。軟片用柯達的,相紙用艾克發的。
再有的,是給照片上色、上光。每張洗好的相片都會附帶一張硬紙板做襯板。那襯板都有特製花邊刀裁出的花邊,右下角印有家中的Logo(商標),是德容的字型大小、地址和電話。每換一批相紙就會換一個Logo,現在能發現近十種,字是民國時的美術字,顏色和風格各異,不知是哪的設計。
德容照相館相紙板及logo
德容照相館 底片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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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中國照相館從上海遷來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一舉壓倒了群芳。很多私營照相館還要到那裡去進貨相紙和藥水。1957年,德容照相館公私合營,家中的相機等貴重器材一律歸公,連暗房裡的椅子,煤球爐子都沒放過。在即將合營的前一天,祖父看到底版還有一小塊富裕,還叫家族中最小的兩個男孩(我的父親和伯父)合了張影,這便是德容照相館的最後一張照片。
照相館的賬目整整齊齊,曾有幾大抽屜民國時開的票,後來都扔了。還曾有幾塊老匾,劈柴燒了。二起樓子沒了,二十四寸的照片也沒了。
祖父被安排到永定門外木樨園商場照相館去上班,算是有了公家的工資,每月七十元上下。再後來被調往丰台雲崗照相館。那時的雲崗只有一條破舊的黃土街道。他在路上要倒三趟公共汽車,花費上三個鐘頭。他不管家,寧願把時間都費在去照相館的路上。他始終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永遠閑不下來,不是記賬,就不停地擦抹桌案,把公家的買賣比自家時還上心。
文革後祖父退了休。1984年,他因肺氣腫去世了。他終生是位照相館裡洗相片的老師傅。他為人和氣,喜歡吃祖母做的芝麻醬糖餅,喜歡看兩分錢一張的《北京晚報》。晚報每天都有謎語,他認真看認真猜,等第二天的報紙看謎底。他把每天的謎語剪下來貼在本子上,像是重複當年的記賬。他也曾熱衷於買彩票盼著得彩,但從來沒中上過。文革中父親成了知青,去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一待十年,回來後家已破敗。待我出生時,家裡沒錢買糊窗戶紙,天花板上能跑耗子,已接近房倒屋塌。父親回來後還去了趟祖墳,凋敝如荒野,看墳戶還在。而祖墳、陽宅連帶松柏在1990年亞運會以前被掃平,現已開闢成奧林匹克公園,除了那座龍王廟,連界樁都沒留下。黑芝麻衚衕的老宅幾經易手,已不見原貌。後庭曾有大棗樹,家興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不可辨認矣。
德容的斜對面的照相館叫久光,公私合營後成為了北京照相館,至今還在。我看到家中殘存的一點老照片,看到公園裡賣棉花糖的小攤,都會腦補出傳說中的曾祖父帶著祖父洗相片時的情景,儘管它們已無法湊成我家成員的編年史。百年來照相技術蹦著高般地發展,民國時沒有上光機放大機也沒有幻燈布景,而今這些都已不再使用。從他至我已四代,而玻璃底片在文革後徹底退出歷史,連膠片都少有人用,修版這手藝絕了。
而曾祖父攝影一生,最終沒留下一張自己的照片。
德容照相館第二代傳人,祖父侯瑞麟像,1941年攝於德容照相館。
祖父侯瑞麟、祖母王新惠1931年結婚照,由曾祖父侯興拍攝於德容照相館。
德容照相館 攝影作品
德容照相館 中南海內
德容照相館 作品
德容照相館 作品
德容照相館 作品
德容照相館作品-本櫃侯宅
德容照相館作品-飛軒引鳳
德容照相館作品-中南海內
德容照相館作品-中南海萬字廊
德容照相館作品
五十年代照相館售賣的風景照片:故宮太和殿
五十年代照相館售賣的風景照片:中南海萬字廊
五十年代照相館售賣的風景照片:中山公園牌坊
—— 完 ——
題圖為五十年代照相館售賣的風景照片,圖中是天壇祈年殿。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詩人,崑曲曲友,雜學愛好者。著有長篇小說《還陽》,中短篇小說集《冰下的人》《燕都怪談》《覺岸》,以及文史隨筆若干,為中國文物學會會員,北京史地民俗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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