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比晏子高
孔子不比晏子高
安立志
(孔子雕像)
在春秋時期的山東版圖上,曾經存在兩個代表性的大國——齊國與魯國,這兩個國家並立了數百年。這也是今日山東仍被稱為「齊魯大地」的歷史原因。
公元前六世紀到公元前五世紀之間,在這兩個國家的舞台上活躍著兩位名人,一是齊國的晏子(嬰),一是魯國的孔子(丘)。晏子比孔子年長,齊靈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56年),晏子繼其父為齊國上大夫時,孔子尚未出生。
(晏子雕像)
本文既曰「孔子不比晏子高」,就有比較的意味。如果單只比身高,孔子完勝,晏子完敗,孔子確實比晏子高出不少。司馬遷稱,「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史記》第6冊,中華書局,1959年,頁1909)「長人」就是「大個子」。有人算過,即便按漢尺計算,孔子也在2米2以上,可謂古代的姚明。晏子就慘了,他站在孔子面前只有仰望的份兒。劉向比司馬遷晚了不過幾十年,關於晏子的身高,他只留下了半句話——「晏子蓋短」(《晏子敘錄》)。司馬遷說的也不詳細,只稱晏子「長不滿六尺」(《史記》第7冊,頁2135)。也按漢尺計算,晏子的身高,大約在1米4左右。總之,晏子是個矮子。楚國正是抓住晏子的這個「短」處,在其訪問該國之際,即使貴為國賓,也故意給他開小門,這才引起了晏子「使狗國者,從狗門入」(《晏子春秋今注今譯》,台灣商務印書館,1982年,頁282)的外交雋語。
身材高矮是「自然災害」,如此比較意思不大,如果比較治國才幹就未必了。現在的人們一般認為,孔子是一位思想家、教育家,而晏子則是一位政治家、外交家、思想家。記載孔子行跡的主要是《論語》與《孔子家語》,記載晏子行跡的主要是《晏子春秋》。這些著作都不是他們生前的個人著述,而是後人根據記錄、回憶整理而成的。從《論語》與《家語》可知,孔子留下的主要是言論與思想。先不說孔子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曾經遭到墨子的批評(《墨子·耕柱》),也不說韓非子將孔子的儒學視為「五蠹」之首(《韓非子·五蠹》),就史實說來,孔子的學說在其生前的確不為各國君主所接受,誠所謂「言之不行,道之不行」(《史記》第10冊,頁3297),孔子只得帶著弟子背井離鄉,周遊列國,四處碰壁,「窮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孔子家語·在厄》),「累累如喪家之狗」(《史記》第6冊,頁1921),甚至孔子自己都心灰意冷,「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論語·公冶長》),孔子似乎也並不怎麼愛國。
《晏子春秋》則不然,他所記載的主要是晏子幾十年的治國經歷與政治實踐。靈公時晏子初入仕途就不說了,他協助庄公、景公幾十年,無論治國、民生、外交、戰爭等方面,晏子都曾踐履躬行,其中有順境、有逆境,有建言、有決策,有勸諫、有變通,有堅持、有辭職,按照孔子的說法,還有「折衝尊俎」(《晏子春秋今注今譯》,頁238),大體上維護了齊國的穩定,保障了基本民生,緩和了周邊關係,提高了「國際」地位。正因晏子奠定的政治基礎,齊國在春秋戰國時期的亂世風雲中始終保持了大國與強國地位,而孔子曾為之奮鬥的魯國,到戰國初就不復存在了。由此可見,《晏子春秋》不是《論語》式的語錄,而是一部晏子參政、議政、執政的全面紀錄。正因如此,司馬遷對晏嬰表達了由衷的崇敬:「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史記》第7冊,頁2137)雖然司馬遷將晏子列入「列傳」,把孔子納入「世家」,也對孔子表達了「高山仰止,景行行之」,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表白,甚至稱孔子為「至聖」。然而,當漢朝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確立為基本國策,司馬遷這個被漢武帝施以宮刑、勉強保命的史官,就只剩下「保持一致」了。
孔子與晏子同時期活躍在齊、魯兩國的政治舞台上,自然免不了有所交集。據《管晏列傳》記載,孔子35歲那年,因魯國內亂與其國君魯昭公先後逃亡到齊國。齊景公向孔子諮詢政事,他隨即搬出了最熱衷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似乎這套理論格外受到統治者的青睞,景公馬上對其產生了好感,並要賜給他一塊封地。晏子聽說後,向景公表達了不同意見:「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累世不能殫其學,……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史記》第6冊,頁1911)大意是說,這些儒者,能言善辯法律無法約束,傲慢任性不能用為臣子,實行厚葬不惜傾家蕩產,遊說求官卻不會治理國家。他那套奢華繁瑣的禮儀幾代人也學不完,如用其主張改變齊國風俗,將不利於領導齊國百姓。晏子不愧為政治家,目光如炬,寥寥數語,即戳穿了孔子空洞的說教的本質。景公明白孔子的說教根本沒有可行性,從而疏遠了孔子。
晏子攪黃了孔子晉身齊國上層的好夢,孔子心中不悅,於是他就散布對晏子不利的言論,譏諷晏子輔佐三位國君,表面上是個賢人,其實是個小人。無非是看人下菜碟,擅走上層路線,而不能施惠於百姓。他的原話是這樣的:「靈公污,晏子事之以整齊;庄公壯,晏子事之以宣武;景公奢,晏子事之以恭儉。晏子,君子也!相三君而善不通下,晏子細人也。」(《晏子春秋今注今譯》,頁363)晏子聽說後,登門求見孔子。晏子說,聽說先生有譏諷我的話,特意來見。像我這樣的人,哪能以道義來求取俸祿呢?我的宗族靠我幫助的有幾百家,齊國之「間士」(閑士)靠我接濟的有幾百家。我就是因為這個才做官的。像我這樣的人,怎能用道義來求取俸祿呢!這些話也是對孔子四處遊走,兜售治國之術,以謀取官位俸祿的一種諷刺。晏子走後,孔子對其弟子似乎說了幾句真話:晏子賑濟百姓而不誇耀,輔佐三位國君而不居功,的確是真君子(「救民之姓(生)而不誇,行補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
孔子與晏子這段交往另有一個版本。孔子認為,晏子輔佐齊國三位君主都很順利,「是有三心」,從而懷疑其為人。晏子聽說後不以為然,他說:我世為齊民,不自正其行,不自知其過,就不能在齊國立足。他批評孔子,「拔樹削跡,不自以為辱;身窮陳蔡,不自以為約;非人不得其故」(樹下講課被人驅趕不以為恥辱,流落陳蔡飢腸轆轆不以為窮困,誹謗詆毀別人卻不了解情況),如同「澤人之非斤斧,山人之非網罟」(水邊的漁民指責刀斧,山上的樵夫挑剔魚網)一樣,驢唇不對馬嘴,信口開河,率爾鼓舌。晏子說,我本來對儒者還是敬重的,現在我對儒者開始懷疑了(「始吾望儒而貴之,今吾望儒而疑之」)。這些話傳到孔子那裡,孔子感到慚愧,他對弟子說:我對晏子的私下議論,有失客觀公正,這是我的錯。我聽說,德過人則友其人,不及人則師其人。如今我錯誤指責了晏子,晏子批評我,晏子就是我的老師了。於是派其弟子宰我當面向晏子謝罪,然後親自去拜見晏子(《晏子春秋今注今譯》,頁372)。
在晏子從政史上,最為今人稱道的是「晏子使楚」,這篇古文甚至收入了中學課本。「晏子使楚」當然是晏子精彩的外交佳話。他是在楚國君臣滿懷敵意或者不懷好意的氛圍中訪問楚國的。他頂住楚國君臣的刁難、戲弄與刻薄的外交壓力,以其高超的外交智慧、嫻熟的外交手腕、機智的外交辯才,挫敗了楚國的敵意,維護了齊國的尊嚴,取得了出使楚國的外交勝利。有趣的是,在孔子的政治生涯中也曾有過一次類似的外交經歷。這段經歷似乎因為不太光輝,後人極少提及。孔子一生得意時不多,但在魯定公時期終於出人頭地,先是任中都宰,繼而被提拔為司空,很快又升任大司寇。魯定公十年(公元前500年),終於上演了一場「孔子使齊」。
當齊國得知魯國重用孔子的情報之後,由於孔子名氣較大,感到這對齊國不利,於是邀請魯國舉行兩國峰會,會談地點定在齊地夾谷。孔子陪同定公出席峰會,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攝相事」)。孔子在這一外交場合表現的非常強勢,他先是對定公強調「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因此要求作為軍事官員的左右司馬隨同出訪,以防止齊國的陰謀與不測。
峰會期間,孔子對齊國的歡迎禮儀百般挑剔,他指責齊國演奏的第一首樂曲是所謂「夷狄之樂」,而將演職人員趕出會場。他又指責第二首樂曲是以「匹夫而營惑諸侯」,下令「有司」對演員實施刑法,濫行殺戮,這些侏儒與俳優演員頓時身首異處,血濺舞台。齊景公此時只有害怕恐懼的份兒,只好把先前佔有的魯國土地歸還魯國(《史記》第6冊,頁1915)。由此可見,如果孔子得勢,其所實行的極有可能是鐵血政治,其施政風格與晏子截然不同。一些後人論證晏子應當歸於儒家,似乎沒有太大意義。
齊魯夾谷峰會舉行於公元前500年,晏子正是在這一年去世的。至於晏子當時是否與會,史書記述不一。當代學者考證,晏子出生於公元前578年。如此算來,夾谷峰會這一年晏子已是78歲的風燭殘年。至於他死在夾谷峰會之前或之後,沒有看到確切的歷史資料。


TAG:安立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