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溪】夜宿靈山

我和林自大理冒雨趕往雞足山，行李箱都被浸濕了。在汽車站的時候，遇上一位著灰色僧袍的出家人，我看他脖頸轉動很困難，不知是否為疾病磨折，但他的態度是極其平和的，我們乘同一輛車進山，他自己身體不適，不能轉頭，卻很細心關照到身邊的每一個人。當有人請教他在哪裡住山時，他說一個人在雞足山住茅棚修行。雞足山是佛教名山，為佛教禪宗的發源地，相傳兩千多年前佛祖釋迦牟尼的大弟子飲光迦葉，抱金襤袈裟， 入定雞足山華首門。

雞足山被世人譽為佛教靈山，其密林深處，碧岩之下，似他這樣的修行者，自古以來，數不勝數。

自風花雪月的大理古城來到雞足山，立刻感到一種別樣的清寂。大理山清水秀，風光旖旎，加之人們喜食花餅果酒，到處瀰漫著一種春風熏染的醉意。到了雞足山，心情為之一振，好似一個不堪繁華喧擾的人，忽然就到了清涼的國度。

清夜，至清的夜。雞足山的夜是清冷的，她不似雲南其它地方的氣候，四季如春，這裡是有著清秋和冬令之寒意的。

簡單的旅舍，我收拾得很整潔，沒有一絲雜亂。房間內只有仿紅木的傢具，和仿紅木的地板，還有兩床雪白的絨被，清冷，清寒，清凈到沒有任何聲息，就連我寫作的水筆都不再出水了，我起身望向窗外，窗外似乎一無所有，燈光輝映的玻璃上，映射著室內的一切，在這個靜夜，我能看到的只有自己，有幾許孤單，有幾許落寞，有幾許茫無著落。

和我相伴而來的林獨自一人走了，她說，此境雖好，心不貪戀。我一個人住山，如失群的大雁，有一種孤影只形的落寞。

近日整棟嘉惠樓上，上上下下只宿著我一人。後窗外是密密實實的原始森林，枝柯交互，葉葉相連，密不透光，就是在白天，這片深林都深沉如太古，少有聲息，況且這個深夜。

我披衣下樓，來到院子里，想找一個空闊的高台聽星子之語。此時的月不知隱沒何處，北斗星勺型名卓，銀河橫貫天宇，我不知多少年沒看到過這樣的星河了，我浮游在夜裡，一如兒時，和漫天星河保持平行的姿勢。

唱佛機在夜裡還如白晝，在天王殿不緊不慢的響著，無論這個世界如何變幻，跟念佛機完全無關，他一直在一字一頓地唱念「阿-彌-陀-佛」。正如這裡的青山和天空，從來如此，亘古不變，來來去去，走馬燈一樣輪換的是我們這一些內心翻騰著各種念頭的人，天地，日月、明暗、動靜、清濁、凡聖、老少、邪正、痴慧、愚智、慈毒、悲喜嗔怒、愛舍慳吝、進退生滅、高下榮辱......禪宗六祖在《壇經》里告誡世人遠離三十六對，泯滅分別，回至不二境界。人人置若罔聞，反而衍生出更多的72對，360對........在細分極其嚴密的現代社會，三萬六千對都衍生出來，佛法講不二，我們偏偏把自己的一顆心無限分割先去，出現莫名的敵意和對立.......

記得從前有人叫我放下自我的時候，我感到很恐慌，我如果放下自己的性情，愛好，我會是誰？我還會感受到人間的悲喜和世事的遷流嗎？我還能感受到萬種風情和千千闕歌的美麗嗎？我還是我自己的嗎？我還能展示我的個性魅力嗎？放下自我無異於抹殺個性，將一個人的特立獨行直接剔除和掃蕩乾淨？

我依然故我，時而混流於時俗，時而獨立於天地之間。蝸牛角上爭名利，粟米殼上賦深情。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腳能丈量多少寸土地，也從來不知道我的知見，能禁錮多少自由的命題。

今夜，獨立天宇，在微茫的星光之下，我忽然看到我所隱身的黑夜，我自身的蒙昧是比暗夜還要深的。

在此清夜， 一個人最容易看清自己。看清自己，懂得愛自己才是最大的慈悲，愛自己，才不會去掌控別人，在別人身上刷存在感。讓別人成為他們自己，生命各自獨立，又有重疊的溫暖。

在此數日，夜夜安眠，一絲清夢也無，忽有一天，「你」來鄭重告別，不帶一絲留戀。曾設想過很多種的告別，最纏綿悱惻的當屬陽關三疊，現世的美好都在那曲著無盡的重複里，在那蜿蜒往複的迴旋里，在那如泣如訴的低調里，在那如夜般濃醉的情意里......其實，不然，「你」只是淡淡地在夢中和我告別了，帶著現世情緣和夢幻之身，淡淡地如一杯隔夜的清茶，放下再不回溫......

愛因斯坦說，時間是個虛幻的存在。過去，現在，和未來，我一直抱著他們當成自身履歷，以為那就是構成了至今獨一無二的自己，其實不然，那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幻像，如夢一般，在清晨的眼睫上倏忽就消失了......

我亦是很釋然，原來，放下之後是如此安心。日與「自我」糾纏久，日漸敏感多疑，貪婪成痴，內心的陽關三疊，自顧自憐自纏綿悱惻蕩氣迴腸，視「他人」如地獄，如塞外曠盪的風沙。驚醒迷夢方知，不再執著「自我」之後，春回大地，處處是芳草花香。

這次長長的旅行，為期月余，我都數不清飛躍了多少江海湖泊，多少高山盆地，多少月明風清，我只知道我的行李是愈來愈減少了，太多的徒步旅行，讓我背負不動更多無用的行囊，就連果腹的食物，我都一點一點篩檢了，一個人只要一直不斷往前走，如果想走得更遠，就不得不一次丟掉無用的贅物。我最後丟掉的是我寫字的工具，如果需要記錄，我總能記住他們，在我的心間，在我的血液里.......當我有一天，重新舉筆的時候，那曾經感動我的人和事，景和物，會紛紛奔來筆端。

（文中圖片來自網路感恩分享）

葉靈犀專欄《禪溪》展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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