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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暉最後一次演講:誰說學術要與社會、人生分離呢?

原標題:張暉最後一次演講:誰說學術要與社會、人生分離呢?


引子


「如果他在的話,他一定會非常慚愧。他會說,他只是一個古典文學研究的初級從業人員,他所做的,只是一個讀書人的本分而已。 」張暉夫人張霖在深圳讀書月2013年十大好書頒獎典禮上致辭,對張暉獲評「年度最佳作者」表示感謝。「不在了」的張暉恐怕沒有想到,他36歲英年早逝引發的有關話題,竟然持續有年,並且餘韻不絕。

青年學人的生存狀況和學術境遇一直是個話題和問題,張暉的去世將其再一次凸顯出來。收入、住房、職稱等困境,首先成為關注點,這些問題的探討當然是有益的,但若止步於此,則可能遮蔽更有意義的問題:好的人文學術何為?張暉的答案是:「好的人文學術,是研究者能通過最嚴謹的學術方式,將個人懷抱、生命體驗、社會關懷等融入所從事的研究領域,最終以學術的方式將時代的問題和緊張感加以呈現。 」而「現在搞學問的更多是渣子,非但不思考人性、現實問題,就連論文也寫不好,只知道要求待遇如何如何,極為看不慣! 」這樣的拷問可能讓很多人如坐針氈,但也正是意義之所在。


正是基於對好的人文學術的追求,張暉才甘於「在嘈雜的市聲與閃爍的霓虹中,面對無聲無光的石塔,日復一日地讀書寫作,只為輯錄文字世界中的吉光片羽」 。張暉早逝之所以讓人扼腕,既是因為走得太早,更是因為他這麼年輕便在學術上取得豐厚的成就。


「誰說學術要與社會、人生分離的呢? 」我將此名為「張暉之問」 。在他看來,學術不是讓人來逃避現實的,而是讓人深入思考,更好面對現實的一種方式。用他的話說,學術還承擔著求真、求知的重要任務,你當然不能要求專力求真、求知的學者去太多地關注現實,但實際上,即使全力求真、求知的學者也不會和現實絕緣。誠哉斯言。(康偉)


▲張暉先生(1977.11.14-2013.3.15)


今天在座的諸位都是從事古典文史研究的,但中西有別:呂大年先生、高峰楓先生研究的是西方古典,艾俊川先生和我研究的是中國古典。雖然在空間上西方離我們很遠,但在中國的知識階層中,西方古典的影響卻比中國古典來得大。從音樂、繪畫、建築到文學、哲學,無不如此(大概講人生哲理、厚黑學、政治權謀的除外)。這種情況其實並不是現在才開始的,而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就出現了。到1940年代,這個問題已經非常突出。朱自清在1946年曾試圖解釋過這個問題。他認為,外國的古典文學之所以比中國的古典文學更容易讓讀者接受,是因為外國古典文學翻譯進來時都用語體文(即白話),而中國古典文學幾乎全部用文言寫成,這就讓在現代白話教育體制下成長起來的讀者有距離感(《朱自清全集》第4冊,第196-201頁)。我想,這個判斷是有道理的。而現在的情況更比朱自清那時來得嚴重。一方面大學生的英文水平不斷提高,越來越多的人可以直接閱讀英文讀物;另一方面是文言水平的日漸降低,甚至連中文系的學生都不大讀得懂沒有標點過的文言了。加之海外影視作品的引進,一般讀者對古希臘、古羅馬的認知程度不會比春秋、戰國來得少。


但特別弔詭的是,儘管我們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認識越來越少,但我們卻越來越相信中國文學的成就非常高。即使在那些有興趣了解中國古典文學的讀者頭腦中,也往往充斥了一堆符號化、標籤化的知識。看上去中國古典文學被日益經典化、神聖化了,但實際上它是被日益地遺產化了。也就是說,中國古典文學已經失去了現實性,它離我們真實的人生越來越遠,乃至失去了活力。


所以,我認為與西方古典文學相比,中國古典文學的閱讀和研究其實正面臨一個巨大的困境。提出這個困境不是要和西方古典打擂台,比高低,而是要進一步思考如何消除障礙,讓中國的古典文學「潤物細無聲」地重新融入當代中國人的精神生活,豐富我們對於人生和世界的認識。


這些年,我基本上都懷抱著對古典文學的價值和意義的困惑在從事相關的學術研究工作。我並不是一個具備敏銳思考能力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主要沉浸在古典知識的學習之中,有時還陶醉於虛擬的古典文學純潔、高明的藝術境界中,而不曾在價值和意義的層面對於古典文學加以反思。我在懷念高華老師的文章曾提到,高老師曾對我當頭棒喝,希望我不要埋頭典籍而忽略現實。在跟隨陳國球老師讀書時,他立足香港思考文學意義也讓我觸動。我慢慢開始通過自己的學術研究,尋找古典文學的意義所在。


▲張暉《無聲無光集》


《無聲無光集》的第一輯是對古典詩歌的閱讀以及詩歌傳統的反思。我所談元稹、姜夔的詩詞,基本上不是他們的代表作和名篇,但卻是最令我感動的篇章。這些詩詞曾深深進入我的生命,我希望用我的文字將作品的價值和美感表述出來。另外,我主要談「詩史」的問題。中國古人對於詩歌價值的理解有許多不同的看法,其中之一便是將詩歌作為歷史來閱讀。我既有從宏觀的理論加以反思的文章,也談到宋代詩學中關於杜甫詩中記載酒的價格、明末清初錢澄之詩歌中記載南明魯監國、隆武朝廷兄弟鬩牆這兩個例子,來對「詩史」問題加以具體的舉例說明。


第二輯和第四輯是《無聲無光集》中費力最多的部分,是我對前輩學者的致敬。我希望通過仔細閱讀師長和前輩學者的著述或者通過對他們的訪談,來學習他們如何思考學術、如何在學術和生命之中尋找價值意義、如何平衡學術與政治、學術與現實之間的關係。這些都是多年來讀書時緊緊纏繞我的問題,所以相關的文章在表述時會帶有較為強烈的感情。


書中的第三輯是這些年寫的部分書評。這些著作不但能補充我的新知,而且給我予啟迪。他們的傑出研究讓我堅信:古典文學研究的未來是光明的。

因為古典文學的價值和意義並不是自然呈現的,而必須通過傑出的研究來加以闡發,所以,要深入談論古典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實際上無法脫離當下的古典文學研究。我願意再說說我理解中的古典文學研究是什麼樣子。


一、古典文學的研究之所以困難,是因為在文本的背後有著我們陌生的文學形式、文學機制、歷史背景、政治制度等複雜原因,加之古今文字演變,極大地阻礙了我們對於古典的接近和閱讀。所以,我覺得,要用現代學術語言清晰地將古代眾多的文學現象表述出來,即所謂「講一遍」,便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從具體文學作品的閱讀鑒賞、文學體裁、文學流派、文人活動,到文學史、文學概念、文學理論,都要有清晰地描述和總結。


這看上去是一個簡單的工作,其實極為不易。在廣泛佔有文獻資料的基礎上,以最嚴謹、細密甚至於精緻的學術方式,概念清晰、邏輯清楚地將一位作家的生平、創作、創作面貌講述清楚,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二、好的人文學術,是研究者能通過最嚴謹的學術方式,將個人懷抱、生命體驗、社會關懷等融入所從事的研究領域,最終以學術的方式將時代的問題和緊張感加以呈現。目前來講,有識之士都已經感覺到現有的古典文學研究陷入了困境,陳陳相因不說,選題僵硬沒有生氣、沒有時代感,已經進入死胡同。與此同時,有理想抱負的研究者在學術體制中開展學術活動的時候,會感受到很多不如意,甚或有一些較大的不滿,但學者沒有將這些不滿內化為學術研究的動力,提升學術研究中的思考能力,反而是都通過酒桌上的牢騷或者做課題撈錢等簡單的方式發泄掉了、轉移開了。試看學術史上第一流的學者,我們就可以知道,學術的向上一路是怎麼走的,而學者一旦將對政治、社會、文化的諸多不滿內化為治學的驅動力,則必將大大提升學術的境界。從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一直到章太炎、陳寅恪,他們的研究莫不如此。具體到古典文學研究中,很多研究成果都誕生於學者對於時代的緊張的思索之中,比如朱自清的《詩言志辯》、陳世驤將《文賦》翻譯為英文而將《文賦》的主旨理解為「抵抗黑暗」,均是明證。

如此一來,不免有人質疑,難道學問就必須直接呈現與時代的關係嗎?必須流於用的層面嗎?學問的最大意義,應當是具備超越現實和時代的層面啊。是的,如果一味強調學問的現實意義,過於強調呈現時代的緊張感,無疑會導致在追求學問(道)的過程中,削弱或取消學問本應具有的對於時代的超越層面,如趣味性、知識性及其超越性。讓學術直接面對現實是現代學術從一開始就極力反對的,如顧頡剛在《古史辨自序》中說:「學問固然可以應用,但應用只是學問的自然的結果,而不是著手做學問時的目的。」其實,強調學術的現實感,既不是要回到今文經學的路數,也不是否定學術的超越層面,而是自然而然的結果———即使你一開始抱有純粹問學的目的。人身處俗世紅塵之中,能無所感觸否?而學人對於現實的關照,當然可以通過入仕、撰寫時評、政評等方式來得到滿足,更可以通過學術研究來加以更深層次的反思。


那或許有人問,你既然這麼關心現實,為什麼不直接去投入現實,而來做學問呢?哪怕是從事經濟學之類的學問呢?又何必來從事文史研究?這個質疑不能說是錯誤的,但一開始就陷入將學問和現實二元對立的思路。試問,誰說學術要與社會、人生分離呢?是一種設想、擬想乃至於幻想吧。學術不是讓人來逃避現實的,而是讓人深入思考,更好面對現實的一種方式。不過,學術還承擔著求真、求知的重要任務,你當然不能要求專力求真、求知的學者去太多地關注現實,但實際上,即使全力求真、求知的學者也不會和現實絕緣,只是他們研究的對象、方向和個人精力都不允許他們有太多的旁騖,影響了他們對於現實人生關注的深度和力度。


總而言之,我推崇的研究是學者應當從他們所處的時代出發,通過艱苦的學術工作,試圖回答中國從古至今的許多重大問題,其中包括很多古典文學的問題。因為關注對象的特殊性,古典文學的研究不可能全面的關注時代和社會,但文學本是一個時代的情感、精神、感覺的集中體現,研究者透過文學作品,可以觀看到從古至今的整個人文世界的展開和流衍,可以看到古今的許多重要問題、核心問題。這就需要研究者努力思考,擺脫目前學術界常見的文學史研究模式、文學審美研究模式,更深入地進入文學文本及其背後的歷史文化語境,對中國的文學和文化研究做出新的貢獻,為中國整體的人文世界的恢復做出古典文學研究者應有的努力和貢獻。古典文學的價值和意義也會因為我們的努力而得到彰顯。


>本文為2012年12月23日下午二時張暉在北京大學正大國際會議中心參加「歲末讀書」暨「六合叢書」新書《無聲無光集》發布會上的發言,原載《南方都市報》2013年3月24日「紀念張暉特刊」,題為《追尋古典文學的意義》,收入《朝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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