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大時代中的商人、僧人和詩人
壯美的晚霞在天邊「燃燒」起來，一隊馱著滿滿貨物的，駱駝、馬、驢混雜的商隊歷盡蹉跎與險阻。
西安鐘鼓樓
終於在正月十五這一天進入長安城的開遠門，牽著馬向西市去的栗特人（生活在中亞阿姆河與錫爾河一帶講古中東伊朗語的古老民族）他們頭上包著頭巾，留著絡腮鬍子，雖然衣衫襤褸，塵土滿面，但那雙興奮莫名的眼睛看什麼都新奇，看什麼都帶著抑制不住的憧憬。栗特人是這條被後人稱為「絲綢之路」商道上最優秀的商賈民族，他們「善商賈，好利，丈夫年二十去旁國，利所在無不至。」
往來於絲綢之路上的栗特人
商隊里不少第一次跟著父兄叔伯來到長安的年輕人饑渴似地看著長安大街兩旁的大商鋪鱗次櫛比，還有那些他們從小就知道可以賺大錢的貨物竟然滿倉滿櫃：茶葉，瓷器、特別是一匹匹上好的蜀錦、絲綢，這些產自四川、河南等地，用蠶絲製造的料作曾經在羅馬貴族之中流行，價值堪比同等重量的黃金。今天是正月十五，專做國際貿易的長安西市人潮擁擠，擦肩接踵，年長的栗特人不得不用眼光照看貨物，因那些看似不起眼的麻袋裡藏著他們從西方帶來的：寶石，瑪瑙、玻璃杯、銅器……大唐貴人們最喜愛的貨物。他們深諳寶石和蜀錦、絲綢的好處：這些貨物在將近一年漫長的旅途中，輕便好帶，不會壞，利潤高。
然而寬闊大街上的長安居民對商隊卻見多不怪，就象今天的紐約大街，人們早已習慣了在這座世界級大都市裡無處不在的外籍人士。長安城是隋文帝君臣建立的宏偉都城，到此時面積已達84平方千米。是漢長安城的2.4倍；是後來明清北京城的1.4倍；比同時期的拜占庭帝國都城君士坦丁堡大7倍；較公元800年所建的巴格達城大6.2倍；古羅馬城也只是她的五分之一。
近百萬人口生活在劃歸整齊的190個街區里；最寬的街有155米寬，相當於一條45車道的高速公路……一切都因為長安是個國際化大都市，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的共同起點和目的地。事實上在此後一千多年間，她一直是人類建造的最大都城。
大雪覆蓋下的西安
當時長安城裡居住著來自30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30000多名外國人，但這裡無比開放包容，大家一起討生活，做買賣，一起圍觀街頭的胡人雜戲，晚上在長安的高檔酒樓里用夜光杯喝葡萄酒，卻不知道某個西蜀成都府回來的官人，著絲袍借著酒興意氣風發寫下的詩歌可以一直流傳到1300年之後。身處於偉大時代里的當事者往往是最渾然不覺的人，不知道那看的戲，用的杯子，喝的酒，著的錦繡，讀的詩歌……從貨如輪轉的貿易到帝國龐大的運轉再到佛教信仰傳播，在不計其數的凡人不知不覺的日復一日之中，一個盛世被漸漸供養起來的。
出土於西安的彩繪石板屬於一位居住在唐都長安的栗特族頭人，上面刻繪了在長安舉行的酒宴上，栗特人跳起胡旋舞。
栗特人商隊到西城驛站安頓下來，酒足飯飽之後又去逛街看元宵花燈會，煙花照亮了長安城的夜空。而在長安城的北面，玉華山鳳凰谷的玉華寺里，玄奘勉強坐在榻上，借著油燈的微光，他手上撫摸著一卷卷翻譯好的經卷。這是他在人間的最後一個正月十五，1330卷翻譯好的經文還在做審校。但他身心日衰，一病不起，連筆也拿不住了。此時不禁抬頭望明月，月光從窗欄柵間照進來，跟青年時住在大慈寺禪房裡的那些夜晚一樣。那是玄奘19歲的時候，為避戰亂他跟著兄長離開洛陽到益州（後改製為劍南道，今四川），當時的成都高僧雲集，13歲就已經出家的玄奘在成都大慈寺受了具足戒，跟寶暹、道基、志振等法師學習。但是這個年青僧人想徹徹底底地知道一切，若這裡沒有法門，他就去求法，無論多遠。
如今的成都大慈寺仍然留存在繁華商圈內
玄奘西行路線
出發前他就去栗特人聚居的西市向他們打聽過「西行攻略」，然後毅然決絕地沿著「絲綢之路」西去取經。
他一路從長安——秦州——蘭州——涼州——瓜州——玉門關——伊吾(今新疆哈密)——高昌(今新疆吐魯番)——阿耆尼國(今新疆焉耆)——屈支國(今新疆庫車)——跋逯迦國(今新疆阿克蘇)——凌山(今天山穆蘇爾嶺)——大清池(今吉爾吉斯斯坦伊塞克湖)——素葉城(即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西南)——昭武九姓七國(今烏茲別克境內)——鐵門(烏茲別克南部茲嘎拉山口)——阿富汗北境——大雪山(今興都庫什山)——阿富汗貝格拉姆——巴基斯坦白沙瓦城——印度……
在絲綢之路上留下一個偉大僧侶的普通腳印。
大雁塔位於唐長安城晉昌坊的大慈恩寺內，又名「慈恩寺塔」。唐永徽三年（652年），玄奘為保存由天竺經絲綢之路帶回長安的經卷佛像主持修建了大雁塔
玄奘出神地望著窗外，彷彿看見那個為求法而一生遠行的自己，前半生在路上行走，後半生在紙上「行走」，都是為天下蒼生求解，這些窗下案前堆積如山的經卷里有他當年最想知道的「瑜伽唯識」法門。但他卻不知道正是這些他翻譯的經文以後會從中國傳往朝鮮半島、傳到越南和日本，沿著南方的海上之路繼續傳播。「朝聞道，夕死可矣」，玄奘看著這些經卷釋然一笑，心想就算是人間的最後一天也滿足了。
橫亘在陝西和四川之間的秦嶺
如果那時候有衛星地圖和遙控航拍機的話，我們的鏡頭可以在那個夜晚飛越秦嶺的蒼山森林，河道阡陌，越過世人畏難的蜀道、劍門關……來到玄奘師父此時正夢見的成都府。此時的成都城雖不如長安宏偉，但也頗具規模。
唐代成都里城
早在李冰父子修了都江堰之後，四川盆地中央的成都平原基本旱澇不侵，農耕生產穩定，物產豐富。成都府經濟繁榮，手工業發達，尤其是這裡出產的蜀錦，是全世界都追捧的貨物。於是蜀道再難也擋不住蜀錦和茶一起被馬幫沿著茶馬古道源源不斷地送去長安，再由長安的外商沿著絲綢之路運往世界各國。這些華麗精緻，重量極輕的絲綢錦緞影響深遠：四川因為首位蜀王蠶叢氏教人養蠶織錦而被稱為「蜀」（象形字「葵中蠶也」），唐代成都府有設置管理蜀錦絲綢生產的官員，謂「錦官」，所以成都城又被稱作「錦官城」。甚至如果不是因為絲綢錦緞貿易長期盛行，今天的「絲綢之路」也可能被稱作「茶葉之路」、「瓷器之路」。
美輪美奐的蜀錦織造過程
四川盆地象一個超大號的「桃花源」，人民安居樂業。雖不在絲綢之路上，但有源源不斷來自長安的「國際貿易」訂單，各行各業欣欣向榮。去年年初，被後世譽為「初唐四傑」的盧照鄰被調任益州新都尉，到任之後發現成都比他原先想像得還要安逸，關鍵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浪漫洒脫氣質，讓他喜歡，激發他寫作。正月十五這晚，他著便服去大慈寺門前看元宵花燈集市，一路見錦江兩岸張燈結綵，燈光映照出人們身上的錦緞華服，也照見臘梅樹下的笑臉。雖不似長安的夜市那樣有胡姬洋酒，但成都頗有才情的女子和錦江河畔酒坊中的美酒卻如絲綢一般雅緻，更讓人回味。元宵節那晚酒後他睡得非常好，並且做了一個無比美好的夢。
成都錦江河畔的望江樓
相隔1300多年後，他寫的《十五夜觀燈》我們還能讀到：
錦里開芳宴，蘭缸艷早年。
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
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
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
成都花團錦簇的印象常常讓後來被病痛折磨的盧照鄰懷想，40多歲時因為服丹藥中毒，他已手足殘廢，最後居於陽翟具茨山下，時常感覺生無可戀。如果能輕易得飛過重重山川河流，他多麼想再回成都府一趟啊！就在盧照鄰很想放棄生命，讓靈魂再遠行一次的時候，梓州射洪（今四川省遂寧市射洪縣）人陳子昂卻躊躇滿志，他出三峽，北上長安，想到遠方去看看，遠山那一邊的遠方，道路盡頭更遠的遠方。盆地里的安逸已經不能滿足理想的快速生長，他要去長安爭取自己的一世功名！歸隱「桃花源」是夢想，絲綢之路鏈接著的繁華大都會也是夢想，偉大時代中的人生此起彼落，供養與遠行，是時空的接力棒，時代就像織機上的蜀錦，縱橫精密，一寸寸地顯現出它的繁花錦繡。
敦煌壁畫
回到公元664年的元宵節，長安栗特商隊的一個年輕人睡在驛館裡也做了個美夢。夢見旅途中經過敦煌洞窟里看見的那些供養人壁畫，美麗的筆畫竟然活了：自己走進畫中，擁有一座莊園和良田萬頃，莊園里有河流、小橋、園林，還有美麗的涼亭，涼亭里的桌子上，精美瓷碟上排滿了瓜果點心，滿滿一大酒壺的美酒。身旁有好些美麗的女子為他奏樂舞蹈，她們身上穿著薄如蠶翼的絲綢，舞姿如此輕盈，琵琶聲動聽得讓天空下起了花雨，那些花瓣永遠不會落地，就如那些女子白皙的腳總是騰空著的一樣，一點兒也不沾塵。然後她們竟一個個的飛了起來，他想去拉，但抓了個空，只剩手中一條香艷的錦帶……
文字/硃砂 圖片/坦克、欣樂、網路 編輯/葉魚
文章由博Lan原創，如需轉載請聯繫我們，並標明來源出處
TAG:博L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