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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的人難以抵禦自己的人性——《老獸》導演周子陽訪談

新作評議

時間:2017年12月5日下午

地點:北京太合娛樂文化發展股份有限公司

受訪:周子陽 (《老獸》編劇/導演 )

採訪:連秀鳳(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

來源:《當代電影》雜誌社

版權:《當代電影》2018年第1期

失落的人物與複雜的人性

連秀鳳(以下簡稱連):影片在2016年的時候叫《老混蛋》,獲FIRST創投會劇本獎,2017年獲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金馬獎」的最佳原著劇本獎、最佳男演員獎,又獲得第30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亞洲未來特別獎。因為我也是做劇作研究的,所以,我最感興趣是,你當初為什麼做這個選題?

周子陽(以下建稱周):2013年的時候,我30歲了,辭掉了工作。那段時間,我正好聽到了發生在老家的一個故事——孩子們為了利益,綁架了他們的父親。這個事情非常刺痛我。中國近些年來經濟飛速發展,慢慢形成了以經濟為核心的價值觀,不管是城市還是農村,人們忽略了除了錢以外的東西。道德、道義、情感,在錢的面前都變得沒有價值。那段時間,我也聽到了一句話——世界上最親密的關係是兩代人之間的關係。這個事情把最親密的兩代人之間的關係完全給撕碎了。我認為,有必要做一部電影來反思這個問題。

連:你是否對這個事件進行過採訪?還是僅僅就這個事件進行構思?

周:這個事件是我聽家人說的。之後,我就開始構思整個故事,聯想到我十多年來的生活經歷,包括在北京的經歷,在老家看到的一些事情……開始慢慢地構思人物和故事。我是從2013年底、2014年初開始寫劇本的,前後大概花了一年半多的時間。到了2015年八九月份,我寫完了第一稿。但是第一稿之前的構建用了很長時間,它就像冰山底下的部分。當人物的前因後果、主體事件構建完了之後,每個人物說什麼話以及做什麼動作,就很自然地出來了。

連: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故事中的父親和子女關係是一條情節線,老楊與情人的矛盾是另一條情節線,老楊跟盧布森的關係是第三條情節線。這三條情節線完整地架構了當下社會形態下的眾生相,這使得影片不僅僅是講一個家庭倫理道德的故事。

周:雖然這個故事的拍攝地是鄂爾多斯,出發點和動機與我在當地聽到的那個事件有關,但我不想把它僅僅做成一個發生在鄂爾多斯的故事,它其實可以發生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甚至是世界的任何地方。老楊具有其真實性的一面——他之前富有過,曾是一個有價值的人,現在變得不富有了,對孩子們和他身邊的人來說,他變得沒有價值了,他被邊緣化了。這反映了多方面的問題。

從老楊身上,我們能看到道義、傳統的人格、傳統的價值體系:他對別人很好,也很隱忍;雖然他很激烈,但也不輕易表露自己,而是通過行為來表達想法......這些傳統的東西在今天正慢慢地消亡,值得我們警醒。

盧布森和駱駝實際上是一條少數民族的線索——牧民開始往城裡走,就像農村人往城市去一樣。牧民的這種情況特別嚴重,當地基本上就只剩下老牧民,年輕人很少了,那些蒙古族的年輕人,不懂蒙古族語言和文字,這個民族在慢慢地消失。

與莉莉的關係線也是為了塑造老楊真實的一面。我不想把老楊塑造得多麼偉岸,真實的人難以抵禦自己的人性。他的老婆病了六七年了,前一兩年的時候,他是很照顧老婆的,但是時間長了,這就像一個噩夢,他的精神以及全部都被捆綁了,他憤怒、難受,他對這個家庭氣急敗壞,他也有身體的需求;另外,老楊之前是個有錢人,會有一些女性跟他相好,正好他又有這樣的一個家庭背景,那就更容易跟外面的女人接觸了,如此一來,這個人物就顯得更加立體了。其實,在我們的任何一個城市,尤其在我老家,外地來的女子很多,她們在找尋機會,尋求發展。後來,老楊經濟方面漸漸地沒落了,莉莉在她身上看不到希望,所以,她走了。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構建更大範圍的、社會層面的東西。我的故事出發點除了反思,也想更加精準地描述這個時代。有了這些背景,我就能把這個世界、這個時代描述得更加精準。

:我們在處理劇作的時候,很重要的是人物的選擇。老楊有兩次重要的選擇:第一次,他把駱駝賣了給盧布森;第二次,他把老婆治病的錢又給了盧布森。做出這樣關鍵的決定,沒有鋪墊也沒有前因後果的闡釋,而是決定於當下瞬間的把握。為什麼會這樣處理?

周:這個人物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因為他以前是老闆,他覺得這都是小問題,他有能力解決這些問題。這就好像還信用卡貸款,我會先把今天的窟窿補上,明天自然有解決的方案。其實,老楊是具備這個能力的,以他的那些經歷,這算什麼呢?他需要先把眼前的事情解決了。但是,他偷錢的問題還沒等解決,孩子們已經先他一步解決他了。

連:把妻子的救命錢拿去買牛,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

周:在他看來,這不是救命錢,就是挪用一下而已,明天就挪回來。這是他的邏輯。

連:影片成功地塑造了一個愛面子、好衝動、好漢總提當年勇的獸性父親形象,顛覆了傳統意義的「為父之尊」,但卻不時地提到他過去的好,比如給女兒買房子,伺候妻子六七年,以及對老友盧布森的幫助,最後請律師撤銷案件,重新回歸家庭,照顧妻子。影片表現了他的良知的覺醒,道德和人性的衝突。生活本身是複雜的,人性也是複雜的,老楊這個人物沒有簡單的「一獸到底」,你對人物的處理上似乎不那麼徹底,而是用了理解和溫情。這是基於人性的考量?

周:人性是非常複雜的,大多是善惡皆具。老楊、他的孩子們,包括我自己,有時候都是這樣,對外邊的人挺好,但回到家就忽然憤怒。《老獸》其實也探討了善和惡的問題,比如說,孩子們認為他們的選擇都是善的,動機都是對的,但確實傷害了他們最重要的人。老楊覺得他的動機也是對的,他疼小孫子怎麼了?他幫別人怎麼了?他覺得合情合理,甚至天經地義,但是又傷害了他家裡最重要的人,所以,善和惡一直都在。孩子們在選擇的時候,更多的是人性的自私、貪婪在作怪。老楊比他們的孩子們好一點,所以,我所有的表達實際上是放在老楊身上的。我想說的借老楊之口說出來,比如,他跟律師的親戚說,人的層次不是靠你掙了多少錢來決定的,這其實也是我想說的。

連:2013年開始寫這個劇本,四年劇本創作,修改了十多次,從劇本最初的設置、構思,到最終呈現在銀幕上的這個人物,有沒有一些變化?

周:基本和劇本一致,包括台詞和動作的細節,只有幾句與劇本不一樣,其他幾乎完全一樣。當時,我就覺得,劇本先寫好,如果拍攝得也好,那就更加分了,所以,在劇本上,我下了比較大的功夫。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殺青的前一天,我和塗們老師坐在他的房間,倒著茶,微笑著,不說話。我們當時的判斷就是:劇本中的東西都拍到了,都呈現出來了,所以,挺欣慰的。

連:這部作品的成功,尤其是劇本的成功,不僅是老楊塑造得成功,而且,每個人都有故事,比如他的子女們、他的女婿,雖然戲都不多,但都不是扁平的。你是怎樣設計每個人物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

周:是的,他們雖然戲不多,但都非常立體。這是我特別想做的。那些演員們看了劇本後就能想到很多東西,這是優秀的電影應該具備的。其實,戲不多的時候,分量也可以很重,比如,他的孩子們、莉莉等人物在電影中的分量都是很重的。劇本中寫出來的只是冰山一角,這個人之前發生了什麼,他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後來怎麼樣,他為什麼變成這樣,他的性格是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選擇......這些部分,我會在拍戲之前跟演員們說。他們來演的時候,我不會告訴他們具體的動作,但我會告訴他們,人物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每個演員就能完全理解,比如說,他兒媳婦變得像潑婦一樣,實際上,她在之前可能不是這樣,但是現實壓力很大,她要給工人做飯,要照顧孩子,給婆婆做飯,忙不過來,她很不願意公公在外面再去亂七八糟,她覺得,如果公公能安分守己地回來,就幫了她很大的忙了,因為她實在沒有精力去照顧另外一個人,所以,她要維護這一件事。她甩了那一萬塊錢,好像是很惡的行為一樣,像壞人舉著菜刀一樣,但是她在甩一萬塊錢的時候說:「我跟你哥離婚」,這說明,她還是一個不錯的人。這就是人的複雜性,我特別願意構建這種人性的複雜性。

連:就是說,雖然戲有多有少,但每個人物在你的心裏面都有一個完整的小傳。

周:對,他們是非常立體的。

《老獸》劇照

城市、隱喻與風格構建

連:在很多電影中,城市跟人物一樣,成為被表述的對象。對鄂爾多斯這個城市,你想在電影中表現它的哪一點呢?

周:鄂爾多斯這個地方給我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它具備超現實主義色彩,那個地方已經發展到一種癲狂的狀態。舉個例子來說,我冬天回去的時候,跟幾個朋友吃飯,其中一個人是上班族,他完全可以請客,另外一個人已經成了老闆,他就直接罵對方:「你他媽才掙幾個錢,你跟我搶著買單!」那完全是一種詆毀和侮辱式的。更可怕的是,其他人還拍他的馬屁,喝醉了還要打人。就是因為那個人太有錢了,大家誰都不敢叫他名字了,都叫他什麼「總」。當他沒那麼有錢之後,大家又開始叫他的名字了,這多有諷刺意味啊!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些有錢的太太們,在最癲狂的時候,早上坐飛機來北京做頭髮,晚上坐飛機回去。前幾年有新聞報道——一個有錢的太太開個兩百多萬元的豪車去工作,比老闆的車都還要好,她去做什麼工作呢?是去打掃衛生!因為她沒文化,只會打掃衛生。她為什麼要出來工作呢?因為呆在家裡太胖了,閑得發慌,出來工作又只會幹這個。當一個城市到了那樣癲狂的狀態之後,人性就更豐富了。

連:我當時一看到鄂爾多斯,看到老楊,就立刻想到20世紀90年代。在表述老楊曾經輝煌的時候,你為什麼連一個閃回鏡頭都沒有?

周:閃回是最低級的電影語言。

連:我們可以想像到,老楊這個人物當年有多麼得意,多麼瘋狂。鄂爾多斯這個城市太具有魔幻性了。老楊在瘋狂騎車時候的那種空曠的遠景,街邊的那些爛尾樓,你就能想到鄂爾多斯就是一片鬼城、空城,隱喻性處理得特別好。

周:前幾年因為大的經濟環境不行,特別是房地產。現在這一兩年有了好轉,經濟又在復甦。人們的狀態比之前好了很多。因為在經歷過低谷之後,人就會理性了,感受到來之不易,就沒那麼瘋狂了。

連:從構思人物、情節線到要表達的主題來看,影片是一個比較精確的現實主義作品,但是你加入了一些意象性的東西,比如白馬、鳥以及白人等,這些東西又非常魔幻。你有沒有覺得,現實主義和魔幻元素會互相衝突,或者說,魔幻不會很好地來完善現實主義的表達?你在構思影片的時候,有沒有對風格做一個大致的定位呢?

周:我大學時候最喜歡的兩個導演,一個是基耶洛夫斯基,一個是庫斯圖裡卡。庫斯圖裡卡非常超現實,我特別喜歡他的電影,覺得特別棒,很深邃,很深刻。超現實是更加深刻和深邃的現實,而鄂爾多斯本來就具備某種超現實主義的魔幻色彩,如果在其他地方拍,我可能不加這麼多的魔幻現實主義,但是在鄂爾多斯這個地方,可以很自然地融入鳥兒、馬兒以及其他的動物。電影里的這些動物其實都是被傷害的,它們的生命在某種困境中也是壓抑的,動物是不會說話的,因此,動物在受到傷害的時候會讓主題更加深刻。同時,電影裡面也有救贖、扭曲、掙扎等感覺,這個狀態跟老楊和其他人的狀態呼應,可以反過來幫助主線。

連:生活中似乎在很多地方能看到類似老楊這種不著調的矛盾人物。老楊這個人物感覺非常平實,故事也很平淡,但你在故事裡面加了特彆強烈的戲劇性事件——子女突然把他綁架了,然後他打了110報警,這個特別妙。你在設計這種強烈的戲劇性情節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它有可能跟影片樸實的風格衝撞?

周:最初的時候,我也不是想很平實地講故事。除了剛才講到的兩個導演,我還喜歡拍攝過《四月三周兩天》《沒問題》的導演蒙吉,以及拍攝過《一次別離》《推銷員》的導演阿哈斯?法哈蒂,另外,達內兄弟早期的一些電影也是很有戲劇性、故事性和哲學性,同時又精準地描述了那個時代。這些是我近些年來在美學上的傾向,我也想做這樣的電影。因此,我的電影也兼具了一些戲劇性。一部電影應該有表達,也應該得「抓人」,所以,我也很注意戲劇性,故事的節奏不能太平。當真實的事件已經有足夠的戲劇張力時,電影又為何不可以強化張力?我所看到的事情,包括最近的社會熱點事件,每一個事件都具有無比強烈的現實力量和戲劇張力,又深入地展現了人性的深度和醜惡。

連:這些戲劇性在老楊這個人物的處理上特別明顯——他去會情人,把好友的駱駝賣了,給情人買大衣,把老婆的手術費拿去給盧布森買了牛。這個人做了很多操蛋的事情,但你不斷地強調他過去善意的、美好的生活。

周:這樣處理更有意思。如果你不強調他之前還不錯的話,那麼,整個主題的張力就變小了。就是因為他之前不錯,現在因為經濟不行了,他所處的環境、身邊的人、家庭成員以及周遭的一切都對他非常冷酷和冷漠。之前,孩子們找工作、買房子這些事情都很依賴他的能量,現在他變成一個沒錢的人,對於其他人來講,他是一個沒用的人。他所有的行為——拆東牆補西牆,都是為了幫助別人。他幫助盧布森,是因為盧布森曾經幫過他,他認為,滴水之恩定將湧泉相報,應該報更大的恩,肯定要比駱駝更好。他是這樣一個非常有道義的人。他想積極地融入這個家庭,但他的家庭成員拒絕他的情感和對家庭的愛。他只能把小孫子當突破口,因為小孫子的年紀很小,不設防。

連:影片最後,老楊隔著遠遠的地方看子女們出來、坐上轎車,我看得很難受,很心酸。這樣一個曾經輝煌過的人物,現在落魄了。

周:我不想把他的孩子們設計得特別貧困,而是類似中產階級,代表了中國現在大多數不同階段和年齡層次的人,他們每個人都可以輕輕鬆鬆拿出錢來,但他們就是不拿這個錢。其實這個群體的人數特別多,三四十歲、二十五六歲,不同年齡段,他們在慢慢地變成社會的主流階層,他們在面臨選擇的時候,更多地選擇了現實,他們沒有包容老楊,而是選擇維護自己的利益。

連:影片的台詞詼諧幽默,非常風趣,比如,老楊的兒子要綁架他、父子們在法庭上對峙以及後來老楊去撤訴,這些段落中的台詞都非常精妙。

周:對,我放了一些幽默性的東西在裡面。因為它是現實主義作品,有超現實主義的色彩,但底色還是現實主義的。現實主義本來就非常疼痛和沉重,放些幽默色彩,會更有趣一點。其實,真實的世界就是豐富多彩的,一個特別差的人也開玩笑,從觀賞性上來講,也會比較好看。

連:電影的結尾為什麼要用開放式的?

周:老楊被逼到這樣一個境地之前,不能叫八面玲瓏,但還是熱氣騰騰地生活著,他打麻將,洗浴……最後,孩子們將車窗搖上,揚長而去,整個家庭都離他遠去,他獨自面對這樣一個妻子。這個結尾又是很東方式的。在家庭中,好像在守候,兩個人在一個家裡,最後是不動的,你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是我們又感覺得到,這已經是一個結果了——這樣一個人,在這個時代,變成這樣一個結局。觀眾在這個時候自然會去反思,為什麼會這樣?

連:影片的攝影也很有特點,用了很多手持拍攝,還用了很多特寫鏡頭。

周:對,全片基本上都是手持。

連:阿哈斯?法哈蒂的攝影風格也是這樣,都是攝影機緊緊跟著人物走,用鏡頭參與敘事,用手持的晃動和壓迫性逼視鏡頭來表達人物生存狀態的未知性、不安定和人物內心的矛盾糾結,從而推動劇情發展。你合作的攝影師是國外的,你對攝影風格的要求,在與他溝通的時候會有些什麼樣的碰撞或磨合?

周:攝影師是一個比利時人,他來中國已經三四年了。他第一年到中國的時候,我們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了。在此之前,我們一起合作拍了一些短視頻,就是小廣告之類的。在《老獸》只有故事大綱的時候,我就跟他講過了,有了劇本之後,在還沒有投資的情況下,我就帶他去體驗和了解當地的文化,包括視覺語言等。第一次帶他去鄂爾多斯的時候,他跟我同學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起來,T恤裹著腦袋,露著小眼睛,完全喝大了。他在一點點地感受到當地的文化氣質,屬於那個地方的、獨特的視覺語言。

他的漢語很好,語言完全沒有障礙。他與我所熟悉的電影攝影師不同的地方在於,他不是一個干行活的攝影師。他對藝術電影充滿了熱情,經常去中國電影資料館看電影,有時候,我們也約著一起去看片。我們看的都是藝術片,他和我對這部電影的認識一樣,就是「著魔」,這對我們一起合作是非常重要的。拍攝手法基本都是我決定的,拍之前,我會和他商量。由於拍攝的時間周期一共才二十多天,不可能用大量的燈光,我們得用一種比較快速的方法。雖然我們也帶了軌道、角架,但都沒用到,一方面,它們會影響我們的速度,另一方面,我們第一天也拍了一些固定鏡頭,我覺得特別僵化,也沒有幫助演員表演,離人物都比較遠。這部電影還是應該緊緊貼著老楊這個人物,跟著老楊一起去看這個世界,看發生的事情,所以,我們就選擇了全片用手持的拍攝方式,讓攝影機緊緊地跟著人物走。但是適當地,我們又留出幾處,使用遠景或空鏡。在鏡頭的「近」和「遠」的關係上,我思考得比較多。達內兄弟、法哈蒂或者蒙吉,他們實際上都比較喜歡「近」,尤其是達內兄弟。這和東方的視覺語言不大一樣,東方偶爾還是「遠」的,「遠」其實代表的是一種自然,一種自然世界進入人的世界的方式,而「近」更像歐洲的哲學觀念——通過一個事件,看到人性。東方的視覺語言是:某種東西在這個事件里發生了,但是隔得遠遠的。全片如果都「近」的話,可能很難做。有時候離開一點,會看得更全面。

連:就如中國畫追求「虛實相間」的意境美。

周:對,東方的哲學理念就是遠距離地看這個世界。老楊這個人物和自然是一體的,哪怕這個自然很骯髒,不是美好的,但他屬於這個環境。這是我考慮使用遠景的一個原因。

《老獸》劇照

方言表演與細節處理

連:我們再來談談表演的部分。你在最初寫劇本的時候就想要找塗們老師來演的嗎?有沒有想找一個有點知名度的明星?

周:寫劇本的時候沒有考慮過找誰,當時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在劇本中。當整個劇本全部定稿之後,我才開始籌備,找演員。就在那段時間,我看了德格娜導演的《告別》,是塗們老師在2015年出演的,後來得了FIRST的最佳影片。看完之後,我特別喜歡,不管是電影,還是塗們老師的表演,我都覺得特別好。

當時選演員的範圍比較大,我有幾點考慮。首先,演員必須用方言,其他地方的演員如果要學一個純粹的方言,其實是很艱難的事情,尤其這個時代,如果沒有很大的成本,沒有那麼多時間來體驗生活,演員要在幾個月把一種語言學會的話,不大現實,所以,內蒙演員是我考慮的重點;其次,我不太想找一個觀眾熟悉的演員或明星,如果這部電影用一個在電視上經常能看到的熟悉面孔,那對我的電影是一種傷害,電影的現實力量就會減弱。塗們老師對於大眾而言不是特別熟悉,這也是我選擇他的一個原因。當我把劇本發給塗們老師兩天後,他就給我打來電話,說特別喜歡,然後在電話里聊電影的主題表達,講得特別準確。緊接著,我就親自飛到呼倫貝爾,我倆見面後,就到酒店房間聊了兩三個小時,我聊我的經歷,他聊他的經歷。聊完之後,我就決定用他了。我們兩個非常投緣,很默契,幾乎是一拍即合。當天晚上喝酒時,我就觀察,他交往的那些當地朋友不是他那個年齡段的,有比他小几歲的,也有1987年出生的人,甚至是1990年出生的孩子。

他跟1987年出生的人說:「生哥,我們喝這個酒行嗎?」他不是一個我們日常中看到的長者狀態,而是特別融洽,非常有趣味,這是他的性格造成的。第二天發生了兩件事,讓我更加覺得,我的選擇是對的。第一件事情是,他帶我去吃午飯,飯店門口有好多吃的,他拿了一個就走了,邊吃邊回頭告訴我說:「老楊!」意思是說,老楊根本不掏錢;第二件事情發生在機場,前面排了好多人,他拿著我的身份證說,老楊從來不插隊,然後就到前邊插隊去了。我當時心裡非常高興,因為他已經開始為這個人物做準備了。在拍攝現場,他根本就不帶劇本,台詞問題已經解決了,他只是考慮怎麼才能把這個人物呈現得更準確,更有張力。這是我非常尊敬和敬佩他的地方。「金馬獎」給了他最佳男演員的獎項是實至名歸的,他所做的努力,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連:老楊在影片中的造型很有特點。他穿上皮衣,戴上墨鏡,身上那股乖戾倔強、一副渾不吝的老炮氣勢,被媒體人評價為「近年來國產電影塑造得最為鮮活生動的人物之一」。從這個人物身上,我能感受到周邊類似人物,真實貼近。

周:當時也準備了幾套服裝方案,其實都是我熟悉的,因為我們的化妝和美術部門其實並不太熟悉當地的情況,而我是當地的,這個角色的著裝在當地隨處可見。皮鞋、休閑西褲、polo衫或者襯衫,外加一個呢子大衣或者皮夾克,這是那個地方人的標配。尤其皮夾克更適合他,因為皮夾克不用天天換,與人物狀態也比較接近。皮衣、大墨鏡,給人一副很江湖的樣子,又有身份背景。而且騎電動車一定要戴墨鏡,如果不戴墨鏡,就成普通人了,他得有他的特點,手一直都在兜里揣著。這個人雖然騎著電動車,但氣場沒輸,他出去一樣是個很牛的人。塗們老師本身的白頭髮也挺好的,老楊之前也有過錢,塗們老師頭髮的這個質感還挺像一個曾經富有過的人。

連:影片中出現過好幾次老楊騎小電動車穿行於空曠的城市大街的鏡頭,是有什麼想法嗎?

周:電動車實際上是當今城市裡很普通、廉價的一個交通工具,它既不像自行車那麼環保,也不像汽車那樣高檔,比較基層和底層的一些人在使用它。我曾經在鄂爾多斯呆了一段時間,我同學騎著電動車天天馱著我到處穿梭。有個朋友看完影片說,老楊把這個電動車騎出了一種哈雷的感覺。那個氣場和狀態,就好像他是在騎馬一樣。但城市那麼寬闊,冬天又那麼冰冷,他又是孤立、孤獨的狀態。在這個城市中,他為了生存,不斷地解決問題。這麼冷的冬天,他裹著不是很厚的衣服,不是頭被打破了,就是從醫院出來,到處去解決問題。電動車會更增加這個人物的狀態。

連:其他幾個演員都是內蒙古的職業演員嗎?

周:不都是。演大兒子的王超北和演莉莉的演員都是我們從北京找來的。王超北每年都在關注電影節的創投,比如FRIST創投,如果看到他覺得有興趣的故事,就直接發郵件。他通過微博私信找到我,發了很長的一段話。他對表演的追求和狀態,跟我作為一個導演對電影的狀態和追求是完全一樣的,我很接受。見面後,我們試了一場戲。晚上我跟朋友吃飯,我就問朋友,你看這個人怎麼樣?其實我已經很滿意了,那個好朋友就說,他不是王超北嗎?我的製片人也認識他,他們都很熟悉,王超北也知道他們跟我的關係,但他完全沒通過這些關係來獲得角色,這挺讓我感動的,我就決定用他。其他的演員都是來自內蒙古的,比如,演女兒、女婿的演員都是從當地兒童劇團找來的,他們都是職業演員和科班演員,大女兒之前是大學班主任,特別熱愛表演,就辭職了,加入了那個劇團;小女兒以前是學新聞的,也熱愛表演;兩個女婿以前喜歡說相聲……雖然看的電影不多,但是他們有觸動,有生活的經歷,也有熱情。

《老獸》劇照

創作歷程

連:都說拍藝術片難,是有風險的,你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將來可能融不到資?有沒有想過未來票房?

周:當時寫的時候就決定要拍,因為目的不是寫一個故事,而是要拍一部電影。2015年的時候,我已經寫了好幾稿,故事相對比較完整了。我有兩個朋友,他們不是電影界的人,但是願意幫我做製片人。我們把劇本發給那些大公司和國內知名的藝術片製片人,都沒有任何消息。我還去了一個有些名氣的製片公司,老闆看了看我的履歷,好像沒做過什麼電影,又沒有團隊,打著哈欠聽完我的故事梗概後說:「我們做的電影都是『金馬獎』級別的……」所以,我們就很氣憤地走了。還有一個製片人,他在出國,我們等了他三個月,他也不說投不投資。耗了幾個月,過完春節之後,我跟他倆說,咱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必須自己想辦法,不管發生了什麼,2016年必須把這部電影拍了。

當時,有一撥兒好朋友自發地聚起來,這個人拿三萬塊錢,那個人給兩萬塊錢;我的製片人找到器材公司,讓他們把器材免費拿來給我們用;最早的時候,我們的主創商議,不要錢地一起做,以最小的成本把它做完了,還在網上做眾籌。4月份的時候,正好趕上FIRST創投會,因為我一直都在關注FRIST,就把劇本投過去,也不抱什麼希望,沒想到,慢慢就進入終選,最後還獲了獎,正好,當時王小帥導演當評委。

實際上,之前經歷了比較多的事情。2010年的時候,我就寫了另外一個劇本。在辭掉工作的時候,我口袋裡只剩下六千塊錢。我跟自己說,要去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冷靜地想想,就去了趟西藏,回來只剩下兩千塊錢,然後,開始寫劇本,寫了三四個月。寫完劇本後,我開始找投資,這兩千塊錢也花沒了,信用卡全部刷爆了,天天接銀行的電話,我現在的銀行信用記錄特別差,就是那段時間造成的。當時我想找二三十萬元,但是當時的整個行業不是特別景氣,想申請基金也很困難。直到後來有一天,我只剩下兩塊錢了,就去找了我的一個朋友,他哭了,他讓我改變一下狀態,我就又去工作了兩年。在30歲的時候,我又辭職了。

連:王小帥的介入對這部影片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周:小帥導演對我最大的幫助還是劇作層面的,我去FIRST創投是第八稿,最後的定稿是第十六稿。每稿寫完之後,我們基本都會一起看,小帥導演也會提出他的看法或者建議,我認為不錯的地方,就會用,值得商榷的地方,我就不寫。比較慶幸的是,我們對整部電影的感覺和看法是一致的,最後,我和他都覺得差不多了,就開始拍攝了。他的經驗和資歷非常深。我們對事情的觀點以及美學的感覺基本一致,能夠很好地溝通。

連:是王小帥的公司投資嗎?

:他們是第一出品公司。拍攝的時候,他也比較信任我們,一共去了片場兩次,第一次是在開機前,還有一次是拍了十天左右,他在現場也就呆了一小會兒。我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全部的重場戲拍完了。他看完了綁架戲和法庭戲後,就說挺好的,就這麼拍。我就更放心和大膽了。

連:從只剩兩塊錢這個經歷來看,你非常讓人敬佩,我們大多數人哪敢剩兩塊錢去追求自己理想啊!

周 :那會兒是比較極端的狀態。

連 :你是學工業設計的?

周 :嗯,大學學的是工業設計。

連 :上學的時候就想做電影嗎 ?還是只是喜歡電影?

周:我最大的生命變化是從20歲開始的。20歲的時候,我身邊發生了兩件重要的事情。第一件:我高考的時候帶手機進了考場,監考老師把我當作弊處理了,單科成績都有,但總分為零分。我是我們高中建校史上唯一高考零分的人。我的父親又是從事教育行業的,這件事情對他來講是天大的恥辱,因為他的同事的孩子都是上重點中學、重點大學,我上中學特別貪玩,考高中都很費事。後來,我又復讀了一年,非常刻苦。復讀那年出現了第二件比較重大的事情。我最好的一個朋友車禍意外離世。這兩件事情對我打擊比較大。考上大學以後,我就不自覺地想搞清楚生命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於是,就開始看大量的哲學書和藝術片,先是按興趣看,後來按電影史來,直到看到了歐洲那些重量級的導演,比如,我剛才說過的那些導演。他們的影片一下子就把我擊中了,讓我感覺到,原來電影有這麼大的力量,可以這樣來講述生命、情感,可以如此改變一個人,讓你十幾天都出不來,甚至影響著你的好多事情。

我在高中的時候是說相聲的。這些事情讓我變得非常自閉、內向,我開始將自己封存起來。以前的高中同學聚會,我是最搞笑、最能說的那個,自從那件事以後,同學聚會時我就只是喝酒,一句話都不說。在24歲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強烈的意念——一定要拍一部電影。當時我覺得生命特別脆弱,我想,如果只能活三年,那我能留下什麼呢?我就想留下一部作品,告訴那些我認為最重要的人,我對生命的理解和看法。語言太蒼白,太無力了,作品的力量遠遠要大於語言的力量。好多比較重要的導演,比如,索德伯格,他在26歲之前就拍了處女作,我也希望自己能在26歲的時候把對生命的感覺拍出來。但是,26歲之前,我沒拍出來。賈樟柯導演在28歲拍出了第一部電影,我又把目標改到28歲。28歲的時候,我又處在剛才說的那種非常極端的狀態。我覺得,我不能總無休止地拖延,在經濟特別差的時候,我也不願意向朋友或者家人開口,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是我沒有能力找工作,而是我不要那樣生活,我必須得按計劃來實現。很多重要的導演,在他們30歲之前都拍出處女作了。我覺得,越往後好像希望越渺茫似的,因為那時候面對生活的壓力會越大。

連:自己給自己設置了一個目標。

周:就是比較極端的狀態。30歲以後,我就不考慮年齡問題了,只考慮每天往前走一點點,劇本每天也往前一點點。

連:我們這個年齡層次的人對這種電影會有更多的感受,現在中國電影院的觀眾都是90後了,你有沒有想到未來的觀眾群問題?

周:我不是特別關注這個問題。我跟大家的觀點不大一樣,大家劃代劃得特別明顯。我自己是80後,大家面對基本的問題都是一樣的,我跟他們也沒有代溝。如果喜歡看藝術片,哪怕是00後,他也會喜歡。

連:你的台詞、戲劇性構思,說明你有做類型電影的潛質,有沒有想過做類型片?

周:我身邊的好多重要的朋友都說,你要先拍商業片,賺夠錢,再想怎麼表達都行。但是從我的生命經歷來講,電影太至關重要了,我更願意把它當作作者的表達。我前幾年是靠拍廣告養活自己。我的整個觀影喜好,除了剛才說的那一類歐洲導演外,還有好萊塢工業體系下的那些電影作者,比如,岡薩雷斯和昆汀等人。如果要真的去拍的話,我現在還不太確定。我要拍的下幾部電影肯定還是作者性的。

連:你對當下藝術電影的困境怎麼看?

周:這兩年不大困境了,2004年到2014年處於困境中。十年前,藝術電影在國內最多放幾場,根本沒法走院線,現在已經很好了。2014年開始,大量的藝術電影進入院線,基本上收回成本沒問題,因為投資都比較低,要盈利的話,太奢求了,但是,它比商業電影的回收比高多了。對老闆來講,影片獲了獎項,可以回收成本,甚至還有一點利潤繼續做下去;對於電影觀眾來講,也有很大的需求,中國電影資料館牽頭的藝術電影聯盟,有那麼多的城市影院加盟,我昨天去成都放映,看到觀眾的年齡層次跨度很大,有六十多歲的老人,他們看得特別深入,其中有一個人跟我走了好久,他說自己是醫生,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我本以為只有文藝青年才會來看這部電影的,其實不是的。

我老家跟我年齡差不多的朋友,他們說很煩去電影院,因為那些爛片特別沒意思,看到一半,就憤怒地想走,我給他們推薦了幾部好電影,過了一兩個月,他們會再讓我推薦電影。他們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的好電影存在。現在看藝術片的人越來越多,因為80後、90後上過大學的人數比較多,他們在大學看的電影比較豐富,就像我,好萊塢電影和藝術電影都看,所以,視野會很寬闊。

連:好。非常感謝你接受我們的採訪。

周:也謝謝您。

(劉佚倫 整理)

編輯:張耀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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