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是我與生俱來的感受
愛你,是我與生俱來的感受
——紀念我永遠摯愛的爺爺
「我生在民國九年……你算算是多少?——年少的我問爺爺多少歲時,他會這樣考驗我。今天算來,爺爺高壽97了。 對於普遍人來說,這種跨越了兩個世紀的人生顛簸不是傳奇也是奇蹟。
相濡以沫——爺爺和我
2017這一年裡,雖然於冥冥中感知到,爺爺大半的生命已入土了。可是還是不甘,欲緊緊拽住那枯瘦血液幾近乾涸的老手。幾十年相濡以沫般的親情因緣已然深入骨髓,此為外人所難以理解。
因為爺爺開始在冬季喜歡裹在溫暖的被裡,不再外出了。有限的陪伴與看望是以年計算,每每握著爺爺日漸冰涼溫暖不再的手指時,深深的不舍與無奈傷感久久不散。
在遠方,那根看不見的慈愛深線牢牢扎在我的血液里,一刻不曾鬆懈。我不死心啊,祈求爺爺與我呆在人世的時間再久一點。看著每天過得轟轟然,還在跟人講究理數絮叨家長禮短,他是完全可以活到百歲的啊。
可是多少年前,我就知道爺爺真的老了。「靠勤勞的雙手發家致富」這是我爺爺不曾說但一直遵守的人生信條。
他再也不能赤膊,獨身一人犁田打鈀,或「孤軍奮戰」在棉花田裡、麥子地里或稻田裡,或者到山上開荒種豆子砍樹劈柴火了。
如許年後,經歷滄桑變換,他積極火熱的生命氣息,到底還是在太陽底下跳躍了許久。
然而九十多歲的爺爺才終於揮不動那劈柴的斧頭。那個聲音洪大、大腳板健步如飛、大手揮動氣場飛揚的「老傢伙」,真的在一點點悄悄地遠離我了。
當我接到爺爺已不省人世的消息時,半晌都沒感覺;我似乎還開了個玩笑;似乎在害怕中期待了很久的這一天,終於來了……
可是,明明上周還在告訴我,爺爺可以吃兩碗米飯的。慢慢回過神來的我,茫然四顧,心內空空;悲傷綿長,哽咽心碎,思緒混亂。
這幾天還在給他看冬天穿的毛大衣,小時候,爺爺心愛的狗皮背心,幾十年後毛都磨沒了還捨不得脫下。他開始感覺到冬天的寒冷了。
毛背心是他從湖南帶出來的寶貝,陪伴了他很多很多年。它不僅曾被我爸爸並且被村子很多人詬病過。小時候放學回來,我冰冷的小手就伸到那毛里取暖。
三歲「離家出走」找我外出商品部買東西的我娘時,嚇得掉了魂最先奔走尋找的那個人是我爺爺。因為調皮眼睛摔到尖物上,第一個背起我沖向醫院的那個人是我爺爺。為對付我的凍瘡,爺爺每年試過用茄子水、辣椒水、豬膽、艾葉——無數種土法妙方都無濟於是……在我小小人生最感昏暗最害怕最無助能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的那個人,就是我爺爺。
毛內里背心,爺爺常常在冬天只穿那件就夠。套上薄短外衣,就扛著鐵鍬鋤頭等農具,慢悠悠往他開墾的荒地或自有的田間地頭而去。
他埋首于田間地頭常常達到忘我的境地——生命不止勞動不歇。太陽西落,白天飛逝。一刻不得閑的爺爺終於滿身大汗精神依舊抖擻進到他的破屋子裡。接著就馬不停蹄進往廚房灶前點火著柴,燒水、洗菜、做飯。
幾十年如一日。間或下雨下雪或者短暫休息之際,爺爺翹起二郎腿,點燃一枝煙笑眯眯地看著天。我也終於偎進爺爺溫暖懷抱里得以獲得他不在視線這段時間所缺失的安全感。
質樸的愛——爺爺和土地
直到終於背著書包要去上學了,爺爺左手滿滿一瓶糖水(同年代的人才會體會這樣的奢侈與寵愛)右手拿著我的書包,送我到村口。因為對陌生地方害怕恐懼不肯挪步的我,終於依依不捨在爺爺的承諾中,一步三回頭走了。就此開啟了我一個人走向再也無法回頭的人生之路。
爺爺承諾一定會到學校去看我。我眼巴巴常常看著教室門口,滿腹憂傷。從出生那一刻起,我的眼裡一刻都不能看不到兩個人,一個是爺爺一個是我老娘。
某個時刻,老師喊我,神秘地指指窗外,我突然就發現那是爺爺。李老師默許帶著慈笑讓我背上了書包。我拉開門狂奔而出。
站在窗邊看我上課的爺爺手腕上挽著蓋有一層布的竹籃,從中掏出糖皮酥餅的那驚喜的一刻,是我人生永遠不再有的幸福。
為此,爺爺還被嚴厲的女校長「訓斥」過。接受了對「下一代『寵溺驕慣』就是犯罪」思想教育的爺爺,再也沒有出現在窗口了。
一天比一天更深地體會著人生的孤獨與無助、敏感孤僻的我也慢慢長大了。由爺爺於日常中所創造的「善良、正直、堅韌、積極樂觀、不抱怨」的人生處世觀給我帶來的是無止盡的愛,和吸收不盡的營養及最溫暖最驕傲的記憶。
他是給予我小小人生太多意外驚喜的那個人:我的第一塊帶香味的橡皮擦、第一枝彩色鉛筆、第一雙長筒雨靴、第一個彩色寫字本、第一隻自動鉛筆……爺爺常常在稚嫩的我的驚喜中,享受屬於他的人生快樂。
甚至於我小小人生第一次「下館子」鮮美的那碗肉絲湯,也是他的傑作。當時,小小天真的我看著爺爺在一旁很熟絡地跟店員聊天,抽著他的煙一口都不吃,很是心疼。爺爺其時還略微傷感的對我說:「應該隔段時間給你打打牙祭的……爺爺老了。」
愛就是那樣日復一日植根於心的那份慈愛與感動。我常常沉浸在爺爺對於我們無私無怨無條件付出的溫情中,難以釋懷。
對下一代的愛也許是出自本能。然而,對於付出從來不求「回報」的這種內心的接納能量,非一般人能堅守至死。
我的家是經歷了太多苦難的家庭。每當家庭出現生離死別的變故時,最先絕望的應該是爺爺。可是,每次來不及品味老年失獨的痛苦,爺爺一次次於短暫沉默後再次挺起不太硬朗的腰扛起鋤頭,走向「自力更生」的那條辛勞之路。直到腰折腿酸,再也邁不動前行的步伐。
爺爺這本如老黃牛般不曲不撓的「生命教科書」是我成熟完善的人生三觀之基礎。很難想像,無私無怨善良堅強正直大度,如此「高標準」的人生信念,竟然出自於一個普通的老農。
我常常想,無論外界如何評論這位奮鬥了一輩子的老人,於我,爺爺是照亮我人生、堅持以愛為力量對付坎坷生活的那盞燈明。
跌宕的人生——爺爺和奶奶
曾經擔任過30年「大隊長」的爺爺,其前半生經歷過跌宕起伏的險惡人生。爺爺會回憶他童年生活在常德石門的日子。大約七八歲,他親眼見證了自己父親的死——被仇家槍決。九歲背著他的小腳老娘進山生活,照顧至去世。然後跟著家族長輩開始了軍旅生活。
「那是保安團,專門伺候官長、太太家屬們生活的;我伯爺是團長,他專門請先生教我讀書,怪我心思不在讀書上……。」爺爺常常有一搭沒一拾的回憶說。
在兵荒馬亂的動蕩年月里,有一年他跟親人走失了。然後,小小年紀就開始四處流浪。撐過船、當過跑堂、打過長工、睡過大街、討過飯……
摸過大洋見過世面的爺爺,喜歡攢錢;從小就懂得「金錢」重要性,還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生財」——為此我們常常會在背後偷笑。
「沒有錢是萬萬不能啊。三幾年的時候,混到了漢口,餓得頭暈眼花,沒辦法聽說新洲倉埠日本駐軍不殺小孩,機靈的我借了兩個木桶,進城給他們挑水(水挑出來他們還拿東西試看有沒有毒);那是佐騰的部隊吧;挑完水,當差的領我到灶前打開鍋蓋,全是那白米飯啊;眼冒綠花的我聽他說『米西米西』讓我吃飯,那個歡喜啊,就一碗接下碗的猛撐,直到嚇得他厲聲喝止——他是怕我撐死了啊……」爺爺說。
後來,給人打長工的爺爺因為誠實吃苦耐勞而受到東家器重。被擁有大片土地的我奶奶她媽看中,與獨生女的奶奶成了親。
誰知共產黨給農民翻了身,土地全歸公,原本是舊式「鳳凰男」的爺爺,算是麻雀掉到秕谷里——一場空。這也成為我們少年時常常取笑爺爺的往事。
此後,人高馬大吃苦肯乾的爺爺「出人頭地」了,連續被選為大隊的隊長。因為國軍或日本人幹活,因這段經歷而抹黑,沒少給爺爺的「政治生涯」添麻煩。
一年四季每日里,我的裹著厚布著漿洗髮硬斜扣深藍襟衣的小腳奶奶如方尊般,永遠坐在她出嫁帶來的鑲銅如鐵的雕花木椅上,臉朝門外,看著間或過往的人狗畜禽,視線直到爺爺端來盛滿飯菜的碗和筷才收回。
農民們常常在茶餘飯後拿老年人的壽命開玩笑。小腳奶奶說過,我不能火化啊,「上山」不能走碎石路啊。爺爺常常笑著聽著,不吭聲。或者小聲跟我們小孩子說:「那都是唯心的……人死如燈滅,哪有那些鬼事。」
近高考時,我不知道奶奶真的要離開我了。臨近農忙,其實農村人四季每日無時不刻不在勞作。我守在她身邊,聽她一遍遍罵爺爺「老東西怎麼還放不下那農活啊,我都快死了。」
此時夏天,泥巴屋裡其實並不太熱。奶奶喊不到爺爺就喚我;我拖著不能動彈的奶奶到門口吹風見太陽光;安頓好然後我又去複習功課了。
奶奶不停地在外面邊喊著「老東西」,邊嚷著又要回到裡屋床上去。久坐屁股難受啊。
我借用她的硬木椅子等工具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奶奶挪到她的木床上,聽閉著眼睛的奶奶開始喊「娘……娘」……
爺爺終於被村裡人從田間喊回家了,我看著奶奶長長地呼出一大口氣就沒聲了,就開始大哭起來。
爺爺說奶奶已去了,跟說「今年的綠豆長勢不好」一樣平靜。我還不肯信,想把奶奶喊回來。
聽說彌留之際意識已迷糊的爺爺問我娘,我是不是回來又走了?至此,百般悔恨與怨責一起湧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最後離家是在清明前。爺爺總在盼著我回來,可是他知道我最後總是要離開。第一次塞錢給爺爺說「您老了別怕,有我養您呢!」時,一生堅強不肯屈服於人世挫折的爺爺第一次感動得聲音都發硬了,老淚都出來了。
這樣的眼淚在日漸枯槁行動不便的爺爺那裡又看到了若干次。拖著走不動的腿腳,挪到村外,長久駐立,煙不離手,渾濁的眼睛眺望遠方——那一片片曾經他手庄嫁遍地的原野,已日益荒蕪,被無邊無際的雜草所佔據。
那份對人世的不舍,對生活的渴望,對他親手耕耘了幾十年的這份土地的持久熱愛,已然刻在我的腦子裡。
後來「受共產黨之恩」(爺爺語)生活有保障的爺爺告訴我說,他什麼都不缺,也不需要我給他生活費。
可是我知道欲言又止的爺爺如孩子般盼望著有親人能留在他身邊,直到他最後離開人世的那一刻。
當身患重病的父親終於擺脫人世折磨獲得解脫之後,爺爺也釋然。在葬禮酒席間,走路蹣跚、長身彎曲且背已駝的爺爺還是出現了,並且還嫌自己衣服穿得不夠整潔。
人生之年,爺爺常用「白玉」牌牙膏。我常常站在爺爺對面,看他刷他那排白白整齊的牙。再困難的日子,肥皂必備。抽「大公雞」「圓球」等最便宜的香煙;就算幹活再累,他每天早晚從內到外通體清洗,習慣於如軍人般保持外在的體面與整潔乾淨。
面對人世的苦難,豁達地過著太陽照常升起的日子。這是爺爺給我最深的鼓勵。
到如今,若要我敘述完對爺爺的深情,這輩子都不夠。曾經答應過爺爺:一是哪怕我走到天邊,如果爺爺彌留之際時,我定會回到他身邊;二是帶他回湖南。
對人世的一切都已無甚期待的爺爺,此生還有惦念或願望嗎?我總在尋找答案。成就湖南歸鄉的願望到底是不成行。因為路途遙遠,年邁體弱的爺爺身子骨經不起折騰。而我知道,此願不得,是我此生永遠的痛。
常常在夏天爺爺會在小河邊沉來蝦米做醬的,我娘也喜歡爺爺做的臭蝦辣醬。味道是年少時對回不去的家鄉點點念想。
搜腸刮肚,原本準備過年帶給他一個這樣的小小驚喜。爺爺曾經津津樂道的舊物往事,我們小孩子從來不感興趣。而今卻成為最觸動心靈的記憶。
於爺爺身上,我真正領悟到何為「勇敢直面人生」的迫力。生存本身就是人最值得稱頌的勇敢啊,不是嗎?
年紀越大經歷的生死越多,越來越安然於生命的存在與消失,一切如同四季更替般綿遠深情且普通。人同與自然,世事變遷再平常不過。在時光不露聲色的流逝中,由人類的生離死別所引發的悲痛不舍絕望與恐懼,顯得如此誇張虛飾和驕情。可是我們依舊企望生命長久和親人永遠陪伴。
當我趕到爺爺身邊,如同往常那樣尖細著嗓子喊著張著嘴閉眼抽著長氣的爺爺說「我回來了」,還慶幸爺爺到底還是等到了最愛孫輩的送終時,卻發他早已進入到那個未知的世界了。不甘於最後咽氣,不過是他堅強不屈生命硬朗如鐵的見證。
接連兩個晚上,我躺在隔壁屋子裡,靜候再也聽不到我呼喚的爺爺漸漸脫離人世,這具勞碌於塵世的衰老軀體終於泄下了人生重擔。
心惘然——那個最愛我的人終於遠離了我了。眼淚無聲落下,四周寂靜,心靈的巨大黑暗開始籠罩,一股寒冷襲來。
然而推開大門,頭頂高空明凈,一彎新月如鉤懸上,清冽的光芒從大門正照進屋子來。此時凌晨三點,月華如水。
人生依舊。塵歸塵,自然界生生不息。如同劃破黑夜天空的月光,我們必將堅強勇敢懷帶正直良善地走完自己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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