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談 被自殺的梵高
——《至愛梵高》觀影隨筆
據說,電影《至愛梵高》(英文名:Loving Vincent)的片名截取於梵高寫給弟弟Theo信末署名——Your Loving Vincent。略懂點英語的人都能看出來,影片的中譯名是如何得「不忠實」,按照通行的翻譯規範,應該是「親愛的文森特」,而非「至愛梵高」。後者既把形容詞含混為動詞,又用姓氏替換了單名。然而,倘若真出現個《親愛的文森特》的影片名,不少觀眾恐怕只會聯想到龍應台《親愛的安德烈》之類的成長絮語,而不會想到割下自己一片耳朵的瘋狂畫家梵高。可見,影片不忠實的譯名中帶有對宣傳語境的整體考慮。
一直以來,絕大多數人所知曉的都是梵高,不是文森特·梵高,更不是文森特。如果有人向我們指認:那個畫向日葵的人是文森特,我們也只有將其與「梵高」相聯繫時才能理解,並回答說:嗯,是的,他就是梵高。歷史往往在其冗長無盡的劇目表演中,展現當代人所無法預見的反諷劇。那個幾乎被整個家族所擯棄的人,如今卻成了整個家族姓氏的代言人,甚至完全遮蔽了一批在當時看來事業有成的家族名流。然而,無論是被人擯棄還是遮蔽他人,可能都不是梵高的真實影像,都只是人們在時代的哈哈鏡所見的一種扭曲。正如有人在談文森特,有人在談梵高,還有人在談文森特·梵高,並對彼此所談的是同一個人而感到詫異。
看完《至愛梵高》之後,除了油畫所帶來的視覺不適,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哦!原來梵高不是自殺的!
我試圖回憶是誰欺騙了自己這麼多年,告訴自己梵高是自殺的。在進行簡單的線索排查之後,我把目標鎖定在了中學美術老師。但隨後,我又發現:把「欺騙」一詞用在那位老師身上是不公平的。因為,他可能完全沒有欺騙學生的意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梵高是自殺的。特別是當我看到某些藝術系專科生,在近年發表的梵高論文中仍不加細察地斷定「梵高自殺」時,我就覺得自己絲毫沒有責備那些兼職美術老師的必要了。事實上,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參與到「梵高自殺」的謠言編撰中,他們只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散播了謠言。甚至可以說,即便是所謂的杜撰者,也未必有明確的欺騙意圖,僅僅是在紛亂中提供了一己的意見。
梵高自殺論之所以能廣為流傳,甚至一度作為定論,其首要的原因還是梵高的「自我坦白」。據相關史料記載,警方曾盤問奄奄一息的梵高——是否是自殺受傷,梵高茫然地回答:「是的,我認為是這樣的。」當警方進一步聲明自殺既違背國家法律也違背上帝意志時,梵高又作了一番過激的回應:「不要指控任何人,是我自己想要自殺的。」誠然,在警方的記錄中,梵高承認了自己的自殺行為。但是,其回答顯然是閃爍其詞有所隱瞞的。而腹部的槍傷檢查,則明確表明:這絕對不是一個由自殺所導致的傷口。
文森特·梵高的弟弟——提奧·梵高,對於哥哥的喪事處理得極為倉促,既沒有進一步的法醫檢查(子彈都未取出),也沒有細加安排的葬禮儀式。在死後第二天,即進行了下葬。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提奧對哥哥情感寡淡,恰恰相反,是他十數年如一日地支持著哥哥的繪畫事業,也是在哥哥葬禮上唯一出席的家人。如果沒有在幕後默默付出的提奧·梵高,壓根不會有日後聲名遠播的文森特·梵高。事實上,這位弟弟承受著比哥哥更大的身心壓力,乃至在葬禮之後不久,便以比哥哥更瘋狂的方式隕歿於精神病院。
提奧對葬禮倉促而低調的處理,在某種程度上是為了儘快埋葬可能發酵的「自殺」傳聞。畢竟,自殺對於梵高家族是一種恥辱,對於基督教社會也不被認可。然而,零碎的檔案以及坊間的傳聞,始終抓住那個紅頭髮的瘋畫家緊緊不放,還有什麼比自殺更適合解釋一個瘋子的死因呢?而當這個瘋子聲名鵲起的時候,自殺說更成為一種富有戲劇性的談資。特別是1934年,歐文·斯通所寫的《渴望生活——梵高傳》的火熱暢銷,逐漸把自殺說作為一個事實在公眾中推廣開來;而1956年,據此改編的同名電影《渴望生活》的上映,更是把梵高在麥地自殺的形象永遠定格在了公眾視野。
人們對於梵高自殺說的推崇,除了對事實認知的缺失以及對戲劇談資的偏愛,更沾帶著基督殉道的原型意識和藝術家的自我安慰心理(其實,還有由收藏家、評論家、藝術家三方聯合的商業炒作,繪畫作品的貨幣價值與藝術價值並不對等,梵高的作品在這兩種價值中更是失衡)在一個被知識分子普遍描述為「世風日下,物慾橫流」的現代工業社會,自殺的梵高很容易被塑造成一位躺在工業鐵軌上,欽慕麥田的播種者的現代殉道者。至於籍籍無名的藝術家,則以梵高生前寂寥生後昭彰的藝術生涯來自我安慰,並藉此指責當下社會中沒有藝術眼光的群氓。
關於梵高的死因,在其去世當年,坊間便已有多種揣測,只是由自殺說佔了主流。20世紀30年代,幾乎與歐文·斯通發表《渴望生活》同時,一位繪畫研究學者從坊間搜集並還原了另一個梵高死因版本——被一個年輕小夥子意外用槍射中。不過,這個缺乏戲劇性的意見很快就被曲折動人的小說所淹沒了。直到近幾年,由史蒂芬和格雷戈里等人所著的三卷本《梵高傳》的誕生,梵高之死的「另類」解讀才以嚴肅的面目重新回到公眾視野。顯然,在梵高研究的圈子裡,對梵高自殺說一直是持懷疑態度的。但在吃瓜群眾的話題圈裡,《至愛梵高》則以獨特的影像形式反撥了《渴望生活》帶給人的誤解。
但是,《至愛梵高》中的反撥不是絕對有力的,也不是清晰明確的。它雖然已令自殺論幾無立足之地,但對於他殺論卻還留有許多想像空間。正如許多人所指出的,電影中帶有典型的「羅生門」的印記。這種「羅生門」式的敘述模式,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導演研讀各家梵高傳記的間接呈現。
因此,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視點與觀點的衝突與碰撞,主要不在於梵高死因的直接探討,而是在於梵高與他人關係的辨識,其間的關係直接影響到其對梵高所作評價的合理性與可信性。對於梵高的死因推究,各人所提供的線索基本上是互補的,引導著阿爾芒走向目前學界最為認可的推測——被一個叫雷內紈絝子弟用槍誤傷致死。然而,對於梵高與馬歇、與雷內、與瑪格麗特等人的關係,在不同敘述者眼中則存在著差別乃至衝突。如果我們再加細查,就會發現,影片中的各敘述者也同樣是各家梵高傳記的主要受訪者。可見,這種未加調和的衝突,並不是出於敘述策略上的技術設計,而是導演對原始材料的忠誠使然。
雖然,影片套用了「搜尋」加「解謎」的懸疑片模式;但是,導演的志趣恐怕不在於作一種歷史修正,破解梵高的死亡之謎。在片尾部分,導演巧妙地借瑪格麗特作了一番「自我否定」,不管梵高是自殺還是他殺,更不必說被哪個混蛋誤殺,一切都已無可挽回。我們正處在一個後梵高時代,正如阿爾芒反覆強調的,「梵高是我父親的朋友」,已永遠不會是他的朋友。我們所要做的除了適時向墓碑獻上鮮花之外,更應該去保護身邊的紅頭髮小瘋子,甚至不惜與三倆流氓們干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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