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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永年:精英墜落與世界秩序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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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班農的說法,美國的命運掌握在小人物手中,在被遺忘者手中,在沉默的人手中。

最近,美國自稱為民粹主義者的班農(Steve Bannon)在日本演講時宣稱,美國的命運不掌握在美國總統特朗普手裡,不掌握在班農手上,也不是掌握在某個著名政治人物或偉人手裡。美國的命運掌握在小人物手中,在被遺忘者手中,在沉默的人手中。因為他們突然明白了,隨著科技、互聯網、通信技術的進步,草根運動不會再讓你沉默。

班農是特朗普選舉時的關鍵人物,特朗普當選總統之後,班農也一度為官,但後來退出特朗普體制,開始到日本和歐洲各國從事民粹主義運動。班農的這番話是有所指的。第一,美國精英已經沒有能力掌握國家發展的命運;第二,小人物被政治所忽視,但現代科技的發展尤其是社交媒體的發展,為小人物鬧革命創造了機會;第三,小人物革命的發生是有可能的,勝利也是有可能的。實際上,特朗普當選總統的政治大背景,就是班農等人長年累月所從事的民粹主義社會運動。

不過,班農的這番話也不完全對。小人物的確可以鬧革命,但問題在於,革命之後又怎樣?平民鬧革命並不新鮮,歷史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但革命之後往往又是老樣子。或者說,革命能夠改變小人物的命運嗎?以美國為例。特朗普的確想代表「小人物」(這裡指特朗普想代表的美國白人)改變美國(「使美國重新偉大」),但這位總統真的能夠改變美國現狀嗎?是使之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壞,或者沒有本質變化?這些問題都很難有明確的答案。

這裡就有一個政治人物(精英)和「小人物」(普羅大眾)之間的關係問題。就政治來說,誠如義大利社會學家莫斯卡(Gaetano Mosca)和帕累托(Vilfredo Pareto)所論述過的,無論古今,無論怎樣的社會,無論怎樣的統治方式,社會都是分成統治者與被統治者,或者精英和大眾兩部分的。這是因為,第一,統治者永遠都是少數;第二,社會尤其是政治領域的等級性不會變;第三,參與程度可以有不同,也就是統治方式會有變化,但統治的本質不會發生變化。兩位學者因此也以精英類型的變化來解釋歷史的變化

1. 精英墮落導致失序

從這個角度來看,今天世界各國內部秩序所面臨的問題,儘管有很多原因,但精英的墮落無疑是其中一個關鍵的原因。2014年,美國社會曾經討論白人統治集團的問題(即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一些人認為,美國過去的輝煌和該集團一度掌控了政治、經濟和教育資源有關。不過,這個集團的成員如今不再風光,也對自身喪失了信心,失去了擔當領導的責任、力量和興趣。

美國現在沒有了統治階層,只有一個包括人稱精英團體在內的管理階層,差不多就是完全由知識界精英組成的貴族階層。這個討論發生在奧巴馬任總統期間,其背後的政治動機不言自明。但這個討論也是在檢討傳統政治精英階層衰落或墮落,所帶來的秩序危機問題。

今天的西方,精英階層墮落的跡象和標誌隨處可見。所謂的Paradise Papers不斷揭露世界各國精英階層多年來逃稅的故事,英國女王和各國最高權貴都在名單上。不管精英逃稅的背後有什麼原因,但作為統治階層的精英都逃稅了,這個統治階層一定是衰敗了。

政治統治階層是西方民主社會的主體。在很大程度上,民主政治是精英共識政治。儘管精英之間也有不同的利益,但這些精英大都來自「職業政治家」(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語)家庭,接受同樣的教育,具有相似的價值觀。只要精英之間有共識,即使不同精英(或者黨派)輪流執政,也能維持體制的運作。同時,精英群體除了追求自己的利益,還須追求政體社會或國家的利益,用義大利新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話來說,統治階層之所以能夠成為統治階層,就是因為其所追求的利益超越了本階級。

的確,從經驗來看,西方國家的制度建設大都發生在大眾民主之前的精英民主期間。儘管西方一直強調製度對政治人物的制約,但前提是政治人物會自覺地遵守制度規則。政治精英之間有遵守制度規則的共識,制度就可以有效運作;一旦精英之間失去共識,最好、最有效的制度也會遭到破壞這類事情在世界各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經濟精英階層的衰落也是顯然的。亞當·斯密(Adam Smith)所論述的「道德情操」,或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說的「新教倫理」,構成了西方資本主義的精神,造就了西方數代企業家群體。這是近代以來西方社會的經濟基礎。資本之間的競爭不可避免,競爭也是進步的動力,但競爭具有包括道德在內的目的性。

隨著宗教衰落和世俗化進程的加速,唯有金錢能衡量自身的價值。也就是說,唯有更多的資本,才能夠衡量資本的價值。在這方面,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之後,資本階層已經表露無遺。這場危機本身就是資本造成的,危機發生之後,美國政府動用了納稅人的錢拯救市場,但在華爾街得到這筆龐大的「救濟款」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分紅」獎勵自己的失敗和不負責任。

知識階層的墮落,對秩序危機的加深也是不可忽視的。在西方,自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來,知識界造就了強大的文化批評精神。這種文化批評精神(儘管有時顯得過分)一直是西方進步的動力。今天,這種批評精神被大大減弱,甚至在消失。儘管在一些知識分子當中仍然殘留著批評精神,但更多的知識精英主要是論證資本的合法性或權力的合法性。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經濟學一直是西方的主流經濟學。

儘管一直被視做為資本服務的經濟學,也應當為包括2008年次貸危機在內的經濟危機負責,但其主導地位不僅很難撼動,而且一直在強化。政治上,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西方學者以把西方式民主自由推行和擴張到非西方國家為己任,自覺地成為西方民主的「傳教士」,但忽視了對西方自身體制弊端的批評。

在與權力和資本結合的過程中,知識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沉重的。今天的西方知識界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失去了民眾的信任。無論在英國的脫歐公投期間,還是美國總統選舉期間,民眾已經不去理會知識界(包括媒體)所提供的分析,而求助於「假新聞」。儘管知識界提供的分析遠比「假新聞」有效和真實,但在民眾看來,知識界只是權力和資本的代言人,不再值得信任。

概括地說,在西方形成了一個權力、經濟和知識三結合的龐大既得利益集團。這是一個「自我服務」的集團,其利益追求很難超於本階級(階層)。這構成了學理上所說的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深刻矛盾,而這個矛盾也是西方內部秩序危機的結構性因素。


然而,精英階層的墮落也是對環境變化的反映。換言之,精英墮落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不可避免性。二戰以後,西方(以法蘭克福學派為代表)曾經就消費社會對現代政治的影響有過一場持久的爭論。為什麼這場爭論產生在二戰之後?這是因為當時的西方經歷了高速經濟增長,向「富裕社會」轉型。

這種轉型對精英階層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政治精英的行為開始「消費社會」化,即從傳統的以「道德」為基礎的行為,轉型成為以「大眾」為基礎。現在人們不再爭論了,只是表明西方已經完全接受政治以「大眾」為基礎。

這種轉型至少產生了幾個方面的深刻影響。第一,精英階層本身的經濟機會大增。例如在美國,所謂的「出類拔萃之輩」往往選擇經商而非從政。第二,大眾民主崛起後,政治從「生產」政治轉向「分配」政治。「生產」政治所依靠的是企業家(資本)階層,而「分配」政治所依靠的則是大眾的「選票」。第三,傳統上,國家(政治)只是資本(經濟)的代理(馬克思語)。但當「選票」成為政治基礎時,資本對國家的影響力減少。在經濟全球化的時代,資本找到了「合理」與「合法」的途徑,流向世界各地,逃離「選票」所帶來的壓力。

第四,基於「選票」的政治為「大眾」躋身政治精英層提高了機會。在大眾民主時代,貧民成為政治家的例子比比皆是。這種變化的確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它表明政治不再為少數人所壟斷。儘管統治者仍然是少數,但統治者可以來自貧民。

不過,「沒有免費的午餐」,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很多沒有任何執政經驗的平民一旦成為統治者,不僅執政經常出現問題,而且也經常變得更加貪婪,而且是永無止境的貪婪。前些年,英國出現議會議員貪圖小便宜的大面積腐敗。這在從前很難想像。以前是貴族統治,發財之後再去從政,但現在從政者必須首先考慮到養家糊口。

精英階層墮落之後,西方的執政就轉向了簡單的法治。因為道德水平不再,法治成為最方便的工具。儘管法治是西方世界近代以來最重要的政治傳統,但簡單的法治僅僅是維持西方的制度,而很難對現行制度作進一步的改善。實際上,法治已經成為既得利益集團維持現狀的最有效工具。

正因如此,儘管法治在繼續,但西方內部秩序問題也在不斷惡化。沒有人會相信,簡單的法治能夠解決西方社會所面臨的,包括日益加深的收入差距和社會分化在內的社會問題。這些年來,西方各國民粹主義、經濟民族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的崛起,是有其深刻根源的。這些主義的崛起正衝擊著西方內部秩序和國際秩序,給西方和國際社會帶來巨大的不確定性。

今天西方所面臨的秩序危機,就其本質來說,就是統治階級危機,或者說是精英危機。如果精英階層繼續墮落,無政府狀態就不可避免,直至最後的秩序解體和重建。上述兩位義大利社會學家用「精英類型」的轉型來解釋歷史進程的理論,在今天的西方世界更具有相關性。西方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的過程,也是近代精英的造就過程,構成了西方的進步時代。到今天,構成精英的傳統資源似乎已經用盡,或者說,傳統精英的「品德」和現代社會變得不是那麼相關了。

歷史又是一個輪迴。如何產生新一代的精英和重構精英的「品德」?這是很多國家都面臨的問題。

本文轉載於《聯合早報》2018年1月9日。刊發已經作者本人授權。

編輯:IPP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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