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的情思
我是一個農家的孩子,對山鄉的一草一木有著不可名狀的衷情。九月的空氣里,飄撒著汗水的味道。那是父親的味道,母親的味道,我的味道,全村人的味道,更是一種豐收的味道……
打穀
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和大人一起在田裡打穀。那時打穀,可不像現在——偌大的一個田壟消不得三五兩天,就被收割機轟隆隆地一掃而盡——靠的全是人力。先是把一茬一茬的稻禾用鐮刀放倒,再碼成一手一手的。然後,拖著戶桶,一手一手地把顆顆飽滿的穀子打落在戶桶里。正式加入打穀的行列,是父親第一次南下打工的那年。我剛上初中,十二歲光景,不長個,站在戶桶旁邊,戶桶齊過了腰,以至每將禾手拍到戶桶板上都要適時地踮一下足,以此彌補身高的缺陷。母親站在我的斜對面,也不知道她看著我習不習慣。只知道,起初的時候她會笑。後來就不笑了,默默地,自顧自地將禾手揚起,再狠狠地拍下,周而復始。
母親笑我,應該是覺得可愛。
記得有一回,天快黑了,我們還在田裡,離家又遠,估計有四里來地。當時,還有一戶人家也在打穀。他們有拖拉機。母親痛惜我,讓我去問一下,看能不能順帶了我,以免肩膀之苦。結果,他們說,怕裝不下。回來後,跟母親說了,便挑起擔子走了。我彷彿是受了委屈,心裡發了狠——不給我裝,就挑不回去了么?那麼大一擔穀子,少說也有百二十斤,竟然健步如飛,一口氣,走出兩里地。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孩子。我記得,在路上,就歇了一回。聽到屁股後面的拖拉機來了,我就心生厭惡,暗暗地下了決心,一定要比拖拉機跑得快。事實是,我確實比拖拉機快。拖拉機本來速度就不行,然後又裝了重物,路面又坑窪,慢得像蝸牛。想起這件事,我就覺得好笑,笑自己傻。就算別人不幫忙,也用不著這麼苦了自己,何苦要與沒有情感的機器去打鬥?即便是今天,我還能清楚地憶起當時的情景,隨著拖拉機的顛簸,他們坐在拖拉機的拖箱里,和穀子、戶桶在一起,一副舒坦的樣子,一搖一晃的,看著我的小腳丫子和沉重的擔子。年少的我,對於人間的世俗彷彿是有所體悟了。我知道,若是換成體面的人家,自然別人是可以幫忙的。甚至,就算是不好裝也會霸了蠻硬給你裝下。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用一顆少年的童心向這種污穢之氣提出了一種只屬於我的懵懂的控訴。
後來長大了,同樣是打穀子,卻學了偷懶。
那是一個下午,可能是累了,不想去,就拿起一本書來讀。父親一向看重讀書,所以出工的時候就沒喊我。母親也只是叮囑,讓我記得煮晚飯。然而,在後來的某個時候,我竟然鬼使神差的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只感覺眼前站了一個矮小身材,卻無比威嚴,那是母親!她一臉的怒氣和責問:飯煮好了么!臉上淌著汗,和著口水。當時,我被嚇的,都分不清楚是白天還是黑夜了。妹妹站在一旁,一動也不敢動,一言也不敢發。我心裡好是懊悔。後來發生了什麼,我沒有記住。然而,母親那一臉的怒氣和汗水以及夾雜著谷毛毛的嗆人氣味卻成了我一生中刻骨銘心的記憶。
捉泥鰍
孩提的時候,田裡有好多泥鰍。我總是一邊割禾,一邊惦記著挖泥鰍。看到泥鰍鑽的洞穴,就忍不住地要用小手指頭去摳。然而,這卻是有風險的。若是被母親逮住,少不得要受一頓訓斥,怪我偷懶。幹活的時候,母親是苛刻的,受不住我們一頂點的歪心思,哪怕是直個腰,迎會兒風。她好像有萬千雙眼睛。大妹被罵的最多,母親總是嫌她慢。不過,她卻是最能吃苦的。雖然慢,但禁得起熬。從早做到黑,她都不帶怨言的。而且,還忍得。即便母親說她這,怨她那,也不頂嘴,不耍脾氣,只會埋頭干。我到底是調皮一點。為了躲避母親的眼睛,我有意地「單兵冒進」,讓稻禾作掩護。趁母親不注意,便貓下腰去。偶爾捉得一條,心裡就竊喜,裝到褲兜里。然後,再若無其事的幹活。眼睛在尋找著機會,心裡想著再暗暗下手。
事做完了,或是休息,我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父母是不干涉的。記得有一回,打穀子的時候,田裡有好深的水。自然,這會增加了打穀子的麻煩。然而,卻成全了我捉泥鰍的美意。也不知道是太陽太烈的緣故,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泥鰍全都藏到草捺子下頭去了。草捺子,就是收了穀子之後的稻草。一小把一小把地扎在一起,扎在稻穗的部位。然後,將其撒開來,立在田中。這是我的一個偶然發現,移開草捺子的時候,竟然發現了一條泥鰍。這個偶然,促發了我的好奇心。我逐一地將那些草捺子移了個遍,很多的草捺子下面都有泥鰍。我小心翼翼地移,耐心地追蹤。雖然,不是每一條都能捉到,但是逃不掉的也不少。捉到的泥鰍我用撮穀子的撮箕裝著,浸在水裡。要用撮箕的時候,就把泥鰍裝到籮框里。要用籮框的時候,就把泥鰍倒在旱地上,用濕泥巴圍一個圈,放些水。回家的時候,再裝到撮箕里。這個意外的收穫,讓我們的餐桌平添了不少歡聲和笑語。
打小我就練就了一身捉泥鰍的好本領,自我成才的總結了不少好的捉泥鰍的經驗。尤其是捉黃鱔,我都有點佩服我自己。黃鱔可不好捉,喜歡鑽田埂,尤其是大一條的。田埂土硬,有些還是石頭徹的,極不好弄。在抓捕的過程中,如果採用循規蹈矩的方法,尋著它打的洞穴找,往往最終的結果就是望著無法撼動的田埂發獃和遺憾,甚至罵罵咧咧。有個時候,都看到黃鱔的尾巴了。然而,它就是這麼輕輕巧巧地從你的眼皮子底下坦然地溜進洞穴里去了。失敗是成功之母。針對這種情況,我想了一個招。先把靠近田埂的泥徹底地扒開扒開,斷了黃鱔撤退的後路,然後再順著黃鱔打的洞不緊不慢地一點一點逼近,並不時的關注被扒開的地方,看看黃鱔是不是被逼出來了。如此,它是無論如何也跑不掉的。我就是用這樣的方法,曾捕獲了不少的「大傢伙」!
我捉泥鰍的歷史,應該有十數年。從十來歲,跟著小叔子或是鄰家大哥,到後來的二十幾歲單槍匹馬闖江湖,記憶最為猶新的當數和妻去的那一次。
原本,我們收穫是不少的,竟然有了小半桶。也許,我們去的正當時。很多剛收了穀子的田,還沒有誰到捉過。所以,有時候碰到某個地方,泥鰍就像在開會。扯開一個禾茬,就有三五條之多,只覺得少生了兩隻手。捉得興起了,竟忘了時間。妻站在路上,管著泥鰍,早就想回去了。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拖著時間,捨不得離開。驀地,妻喊:泥鰍倒了!泥鰍倒了!……她向我招手示意,叫我快點過去。我卻會錯意了,以為是騙我的,便沒有理睬。等到我終於又把那一小片地捉盡,帶著戰果興沖沖地走向妻,卻發現——泥鰍真倒了——而且,還倒在了水裡。
瞬間,我就體會到了貪婪的下場。
而今,田裡的泥鰍少了。自從種上了水稻種子,就連讓人恐怖的螞蝗也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我的夢——捉泥鰍的夢……
守水
每年,禾苗一插下去,守水(把水放到田裡去澆灌)就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村裡有兩台抽水機。一到夏天,不分白天黑夜的抽。而村裡人,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去守水。
守水很辛苦。拋開熱不說,光是那麼多的人守著兩台抽水機抽上來的水,看著就難受。那時,村裡的水利建設差,水渠里到處長滿了草,不通暢。再加上失修,到處漏。田若是離得遠了,進到田裡的水怕就有泡尿多。這是鄉里的粗魯表達。意思是,水太小、太少。有時候,一天到晚的守著,也「潤」不了一丘田。
守水,耗時間。所以,大人們通常喜歡派家裡的孩子出馬。用孩子去守水,有個兩好處,一是不怕浪費時間,二是可以不講道理。小孩子守水,喜歡耍滑。自己只管守在自家的田壩口,待到別人一離開,立馬就把別人家的田壩口堵了。這樣,進到自家田裡的水就多。還有,喜歡在水渠邊上打孔,讓水偷偷地消失到自家的田裡去。這樣的伎倆,自然得不了長久。乾旱的季節,水對農民而言,就是油,就是金子!憑白無故的不見了,自然得好好找找。只是,找到了也不能怎麼辦。難不成還能把放到別人家田裡的水再放得到自家的田裡去?不過,耍滑的孩子被罵是免不了的,甚至被恐嚇——不準再這樣了啊!再這樣,就冒(不)准你放!對年齡小一點的孩子,這樣的話還是很有作用的。但是,年齡大一點的呢?就不見得了,甚至只會激起逆反心理,做得更悄無聲息了。最惱火的是,可能還會搞得無法收場。小孩子哭了,拼了死活,要與對方鬧到底。有時候,大人還真就怕了這種蠻橫的。只好投降說,好好好,算你狠,算你狠!我回去了,全讓你放。背地裡大人也喜歡議論孩子,說只有誰家的孩子最調皮,最橫,硬是厲害,硬是厲害。說的時候,彷彿受了巨大的傷害,仍然驚魂未定的。
領教了紅孩兒的厲害,大人們都學乖了,紛紛把自家的孩子撒出去。守水,便成了孩子的天下。弄得家裡沒小孩在身邊的,頭痛不已。
守水,小孩子對小孩子,可就沒有大人對小孩那麼客氣了,動不動就打架。這樣的經歷,我也有。記得深刻的,有兩次。第一次,是與一個比我大兩三歲的男孩。我們站在水溝里,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扯在一起了。他對我說,你放不放手?我比你大!我怒目相向:我比你高。我確實比他高,寸步不讓。於是,小水溝就成了我們的練武場,一下你跌在水裡,一下我倒在溝里。一身的水漿泥漿,酷似一個泥人。僅有的一點水,被我們攪到了天上去,濺到了路上,水溝里幾近斷了流。別人笑我們,像兩頭小蠻牛。第兩次,是我一個人和別人三兄妹幹了起來。我年齡比他們大,所以我無所畏懼。他們來一個,我就摁倒一個;來一個,摁倒一個。三兄妹被我像壘柴禾一樣的碼成了一座小人山。我對他們說:還打么?那場面,真是滑稽。然而,無一例外的是,我們在干仗的時候,大人在幹嘛?當然,也有貌似勸架的,只是不起作用。事後,他們中的老三,還不依不撓地拿著石頭砸我們家的屋。好在,小孩子干仗,不會記仇。過不了幾天,又玩到一起了。
然而,若是大人呢?指不定就會出大事。村裡,總有些人好爭一時長短,或是咽不下一口惡氣,結果就動了手。起初,是嘴上見功夫。接著,就成了你推我搡。到最後,便操起了傢伙。守水,通常是會帶鋤頭的。於是,鋤頭就成了兇器。流血,送醫院的事情是有的。甚至,還打死過人。
我的父母,從不喜與人拌嘴,更不用說是動手了。守水,他們喜歡晚上去。雖然會影響休息,但是有成效些。
記得有天夜裡,我耳朵響得厲害。無緣無故的響,轟隆轟隆的,攪得無法入眠。心裡著急,便去找父母。那時我還小,也不知道父母到底去了哪,只知道是守水去了。我一個人,一手捂著耳朵,一邊走在田野的路上。響得難受了,就使勁地用手指往裡擠,往裡摳,彷彿裡邊有個滾珠,在耳朵里搗鼓鬧騰。我一邊忍受著耳朵的熱鬧,一邊盲無目地在黑夜裡尋找。好在田野上並不怕人,走不多遠就會碰上守水的。他們或扛著鋤頭,在夜裡移動,或坐在路邊吸煙,腥紅的煙火,像一隻帶了怒氣的血紅的野獸的眼睛,又像一顆夏日裡被炎炎的暑氣鼓噪得心情恍惚、陰晴不定的鬱悶的心。也有說話聊天的,像是枝葉間竊語的小鳥,聲音在稻田裡、禾葉上飄遠。
「你是哪個屋的崽伢子?」
我沒有理睬。我不太愛說話,更不用說我的耳朵一刻也不停地在慪火著我。又是在夜裡,不敢輕易地搭訕。走近了,他認出了我,告訴我父親在哪裡。
父親有些意外,問我怎麼到了這裡。我說,耳朵響。父親好像也表現得很無力,就再沒多說什麼。他讓我回去,說是蚊子多。邊說邊拍得啪啪作響,像是在向我證明。蚊子圍著我跳舞。腳上,臉上,不時地被親吻。它們是在享用我。拍左腳,打右腳。拍腰上,打手上。沖著我的臉,像殲20,帶著撕空嚦嚦的轟鳴。我躲避著,用手掌空。我只好回去,帶著耳鳴。啪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既清脆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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