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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一面——想到舒蕪先生

余斌

余斌,現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著有《張愛玲傳》等書。

我和舒蕪先生只有一面之緣,此外還收到過他一封信。得信在先,登門拜訪在後,其間卻無直接的因果關係,因相隔總有三四年時間。

舒蕪先生給我寫信,緣於我就他的《碧空樓書簡》寫過一篇書評,先後在民刊《開卷》和《文匯讀書周報》上登過。這兩家他都是經常出現的作者,《開卷》主事者董寧文君似還時常請安,此外想來他對媒體上評說他的文字亦甚留心,總之那篇書評他讀了。先是帶口信,請董寧文轉達,客氣地稱道了我的文章。後來就收到下面這封信。信不長,而且還要費些筆墨做說明,因且照錄:

信是列印出來的,只信末「舒蕪」二字是鋼筆所寫,據說老先生寫作都是用電腦,以八十高齡,真是與時俱進。但信的內容他選的是行書字體,字型大小也大,與所附姚錫佩文章用宋體字有別,大約也是稍存書信之意吧?

我是晚輩,為書評專致一書,似大可不必。書評當然大體是說好話,但舒蕪先生的粉絲據說不乏其人,我想他給我寫信,或者是因書評里什麼話碰巧有點搔到癢處的意思。檢討下來,我以為最有可能讓他產生「深得我心」之感的,也許不在「獎借」之辭,而在對包括他在內的一代文人命運給予的「同情的理解」。因他在與友人信中提及荒蕪的「家事」,為公開發表的悼念文章中所無,我便發了一通議論道:「公開發表的文章中不提,可能因為這些多屬『家事』範疇,是要給死者『安靜』,也是存著溫柔敦厚之旨。以我作為讀者的私衷,當然希望對『國事』與『家事』均有所知,不為窺探隱私,實因合而觀之,更能感得人生的況味,時代的況味。在此家事與國事不易分清,『人生到此』與『家國萬端』之間,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對於那一輩人尤其如此。我讀舒蕪文字,包括《回歸五四》的長序,常也無端興起『家國萬端』之思,因為不論具體所寫為何,內里道出的,都是『一代人的命運』這一篇大文。」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將「家國萬端」、「一代人的命運 」等語理解為對他當年拋出胡風信件一事的曲諒,——雖然說不上是千夫所指,但他因此事一直處在一種為自己洗刷辯解的地位,卻是肯定的。

然而我喜讀舒蕪文章,又總有一種彆扭之感,恰恰是因為他面對那樁公案時的不能坦然,或者說,不是我們所希望的那種直面自我的「坦然」: 「那麼多人受到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發狂,各式慘死,其中包括我青年時期幾乎全部的好友,特別是一貫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風,我對他們的苦難,有我應負的一份責任」,這可以視為舒蕪的「懺悔」,可述及此事時,他的反顧總是伴以濃得化不開的「但書」意味,他的「懺悔」指向交出信件引發的客觀結果,其「底線」則在對動機的迴避。對結果無所知、不能預知而結果卻站出來承擔自己「應付的一份責任」,豈不是高姿態么?

其後還看到他的多篇文章,涉於己的,不同程度不同形式,都有自辯的成份存焉。他的文風經常是「言近旨遠」、「婉而多諷」的,直白地說,就是話裡有話。比如有一陣對文懷沙面目的「大起底」,以時間先後推,實發端於他發表在《萬象》上的一篇短文《老吾老》,他揭了文懷沙的短,並借文懷沙當年在人文社所編《楚辭選注》性質上實繫上面交待下來的「普及」任務這一事實(且不說圈內還評價甚低),對文懷沙「國學大師」的身份暗下針砭,但以「老吾老」為題,似又在講「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的應存恕道,真是餘味曲包。

涉於己者,就更是如此。關於胡風信件,是「借出去」還是「交上去」,《口述自傳》里有辯;是否曾被賈植芳拒而不納,有《賈拒認舒版本考》專文辯駁;甚至某日是否曾在聶紺弩家中出現,亦有辯,見於致《新文學史料》編輯部的信。但一概寓「辯」於「辨」,或者寓「辯」於「考」,只澄清事實,就事論事,不加評說,像《賈拒認舒版本考》,竟似出之以事外人的超脫口吻,語帶調侃,大有談笑卻敵之慨。而他所辨,大都穩操勝算,立於不敗之地,如他的種種證據就迫使章詒和在《往事並不如煙》里刪去了《寂寞斯人》中寫他在聶家受冷遇的幾句話。問題是,他的考辨總讓人覺得言在此而意在彼,是一種更廣意義上的「撇清」。我懷疑他理想中的讀者應該是能夠「舉一隅而知三隅反」的,即從這些冤枉之事中去推想他在胡風一案中可能被誇大了的罪責。

他在給我的信中附上姚錫佩女士的文章,倒不是在為自己辯,是在為「周婆」(即聶紺弩夫人周穎)辯。這是針對我書評里的一段題外話:

……突然想到舒蕪在二閑堂的一篇文章,談聶紺弩的《贈周婆》詩,以證聶周間的情深意篤。解聶詩,恐怕沒有幾人比舒蕪先生更有資格,然而此文卻非單純地解詩。雖然不著一字,此文實是沖著章詒和寫聶紺弩的《寂寞斯人》一文而來。蓋因章文將聶紺弩晚年胸中的鬱結部分地歸因於家事,或竟直言無隱,歸罪於周婆,舒蕪解詩,就是要為聶周「辯誣」,或者,至少是要校正章文給讀者的一面倒的印象。舒文解詩解得好,章文所說也未必就不是實情,畢竟詩不能坐實,舒文也僅限於解詩,二文齊觀,更像是「花開兩頭,各表一枝」。

姚錫佩女士的長文不比舒文的以解詩曲徑通幽,乃是正面直斥章文之妄,且有更詳實的事實舉證。舒蕪先生特意將文章列印寄來,用意不言自明(的確也未著一字),是讓我明辨是非,擇一而從。但我於弄清具體的事實其實並無特別興趣,也不認為澄清了事實就弄明了「真相」。事實只須考證,「真相」則離不開闡釋,何況考證之中也還隱含著闡釋。也許是我多心,我覺得舒蕪先生固然是在為周穎辯,然在情感態度的意義上,也是為自己辯。錢鍾書有篇不相干的文章里說:「即使在滿紙荒唐言的神怪故事裡,真實事物感也是很需要的成份;『虛幻的花園裡有真實的癩蛤蟆』,虛幻的癩蛤蟆處在真實的花園裡,相反相成,才添趣味。」多多少少,我是將舒蕪先生所考辨的具體事項當作「虛幻花園」里的「真實的癩蛤蟆」看待的,至少是有這樣的聯想,而他對胡風事件中自己所扮角色的理解,在我看來就是「虛幻的花園」。

胡風案早已平反,但對中國知識界的記憶而言,胡風案未完,受害者的「追窮寇」,輿論的勒令懺悔,包括舒蕪的「自述」、舊事今事的考證,都是這篇未完敘事的組成部分。我一點也不懷疑舒蕪說到「失智發狂,各式慘死」時的沉痛,但在某種意義上,他認為他的個人敘事已經完成了,關於他所經歷的時代,他一直沒有停止反思,唯獨與他相關的那一頁,他希望快快地翻過去,從他誤認賈植芳已原諒他的欣喜中,可看到他願望的急切。「完成」了,便可「輕裝上陣」,他的「考證」便有輕鬆的姿態,寫得頗有「趣味」,無奈不論對其他人還是對他自己,即使這具體而微的一樁小事也不可能真正「趣味」化,「顧左右而言他」不能消解真正的問題。他也只能是故作輕鬆。

舒蕪先生的直覺也許沒錯:或許我的書評確乎不經意間流露出對他的處境某種程度的同情。事實上,這種同情毋寧更多出於對他面對的輿論環境的反感,有時候,強制性的要求「懺悔」反會使人失去了「捫心自問」的餘裕。倘當真在外界壓力下「懺悔」,不是出於自覺的自由的選擇,即乖離「懺悔」的本意,且是屈辱的,因為這樣的「懺悔」剝奪了懺悔者的尊嚴。「個人尊嚴」在我們的文化中常常得不到真正的尊重,同樣是戰敗,英美戰俘可以得到同胞的尊重,我們則投以不屑的目光,只能夾起尾巴做人。一為「叛徒」,當然更是人格的徹底喪失。這樣的環境中,「懺悔」不被理解為一個救贖的內心過程、重獲尊嚴的契機,倒意味著向公眾低頭認罪,自甘受辱,萬劫不復。「罪人」彷彿只能在死扛和自甘屈辱之間做選擇。於是「罪人」與「受害者」就變作了低頭認罪與居高臨下的受降者的兩方。總之,沒有尊嚴。我懷疑有的時候,群情激憤的「懺悔」呼聲與「罪人」的「負隅頑抗」就那麼互動著。於此我總是聯想到魯迅去世前就周作人對周建人說的一番話,即左翼作家對周的粗暴批評反會使他陷於消極(大意如此)。情形自有不同,道理是一樣的。故有時我不知是否一廂情願的,也將舒蕪不能已於言的自辯,某種程度上看作他的「過當防衛」。以「泰山壓頂」來形容他面對的壓力,並不過份。

實話實說,我認為有些「胡風分子」的文章並不高明,不管是在「案」發之前,還是獲平反之後;舒蕪先生「曾經滄海」之後的文章則更耐讀、更開放,時見超出同輩人的眼光。這不但因為他的學養深厚(尚未被目為「叛徒」之前,他即被認為是「胡風派」中飽學的一位),更因他有異於眾人的經歷。終極意義上,固然大家都是受害者,舒蕪的交出信件卻令他的這重身份為「叛徒」、「猶大」所掩,一個無形中始終處在被審狀態的對象,雖然還沒有人公開地幸災樂禍,說他之被打成「右派」,是咎由自取。「胡風分子」作為受難者享受到的同情、敬仰他當然無緣分享,失去了道德的制高點,他似乎亦失去了義正辭嚴慷慨作金石聲的資格。恰恰是這樣的尷尬處境,更容易讓人去體味、思考世事與人性中的諸多逶迤曲折,(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錢謙益、吳梅村體悟到的複雜人生況味,是烈士心態的文天祥無從知曉的),從他的知人論世當中我確乎也讀到了這一點。

但是說一千,道一萬,我還是不能認同他的各種形式的自辯,也不相信他關於「借出去」的聽上去似也能自圓其說的解釋。我不知道如果他緘口不言,是不是就容易接受一點。也許那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雖然歸根結締,那不是一個明智與否的問題。

我不知怎樣說明我的感受,也不知該怎樣對一個八旬老人「犯顏直諫」。長者賜書,理應作復,何況他信中詳寫了各種聯繫方式,何況我喜讀他的文章,佩服他的學問。回信中避而不談也不是不可以,本來就在題外的,然而就因為莫名的彆扭,不知說什麼是好,幾次提筆,最後還是做罷。

不久以後接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王培元先生的電話,他們社要重出舒蕪的《紅樓說夢》,希望我寫篇書評。這書即是上海古籍八十年代初出版的《說夢錄》,當時就讀過,在上面提到的那篇書評里也提到過讀此書時的好感,大概因為這個原因,出版社方面詢問他的意見時,他便說希望我寫一篇。當時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因為還記得當年如何向同學興奮地推薦。很快也就寫好報命,文章題為《回歸常識說紅樓》。我說「報命」,並不是向舒蕪交差,此事都是通過王培元先生進行,舒蕪先生沒有找過我,我也沒有想到文章寄他一份,因他肯定是會看到的。此事也可算是一種間接的聯繫吧。倒是0七年出了本文集,寫舒蕪的兩篇書評都收在裡面,遂寄上了一本,也沒附上一封信,因為還是不知說什麼好。書寄出後未得迴音,也就再無聯繫了。當然,還是他的讀者。

事實上我有很多問題想向他請教的,特別是關於周作人。我一直認為舒蕪先生研究周作人有他的「獨得之秘」,並不是他佔據了什麼難得的資料,而是他的別有會心,這「會心」又與他的經歷、處境有關。我在第一篇書評里也提到這一點。後來知道,他最初寫周作人,實出於偶然:是八十年代初人文社在胡喬木授意下打算重出周作人作品,須有一篇「好的序」,就找到他,於是有了《周作人概論》(參見《我怎麼寫起關於周作人的文章》)。所以一開始是給他的任務,而非他「選擇」了周作人。但我還是認定,偶然之中有必然性存焉。他和周作人之間有太多的牽連,甚至是「對應」。青年時代即嗜讀二周文章(「胡風派」之推崇魯迅,理有固然,其時尚在胡風陣營而對周作人亦有興味,且不將二周對立起來看,則恐怕唯舒蕪一人),胡風案後一直身被「猶大」惡名與周作人之被歸入貳臣傳,處境亦有相通處,甚至他在輿論重壓之下所取的姿態,自辯時採取的不辯而辯的方式,都容易讓人產生聯想,

假如起初有「遵命」的因素,後來研究的一發而不可收,就只能說明他走近周作人的必然。目下學界差不多已有共識,舒蕪先生晚年的貢獻,一在周作人研究,一在「哀婦人」立場的堅持。前者不用說,後者也是對知堂一以貫之的一條線索的賡續和發揚。現代背景下,「哀婦人」近乎永遠的「政治正確」,你可以說這是最最安全的「啟蒙」,但他所見者深,所言則特別有一份痛切,我讀到他的最後一篇文章是《假如我是女孩》,八十高齡,人生總結的階段而有此懸想,也就見出他的為婦女請命,實不限於立於其外的做做代言人。何況他基於「五四」立場對時弊的糾彈,對自己自青年時代起信仰的反思,廣涉多個方面,發而為文,舉凡憲政問題、「國學熱」 等等,均其議論所及。朱正先生稱舒蕪是周作人之後持之以恆關注女性處境的一人,我想不僅如此,在承繼周作人的思想,「道義事功化」這方面,他也應該是最突出的一個。

他關於周作人的觀點,有些是我不能接受,尤其是在周作人「落水」問題上的義正辭嚴,不容分說。在別的方面對知堂的體察、回護與這種近乎痛斥的態度有一種戲劇性的對照。這固然可以看作愛之深,責之切的一種表現,而我也認為知堂辯無可辯,只是時至今日,我們自可以有一種超乎「政治正確」的理解,更不必將其變為僅僅是表態。就因為不無表態的成份,舒蕪先生失去了他常能做到的從容不迫,以致到最後往往還是把「政治標準」、「藝術標準」這種「一分為二」的公式搬出來,雖說他論周的許多洞見其實是這公式籠罩不住的。正像他過於急切的自辯衝動可以看作「過當防衛」一樣,我也將他對周作人失節問題上的激烈姿態理解為他的「過當防衛」的一部分,一辯解,一痛斥,看似相反而實相成。考慮到有些論者徑將周作人的失節與他的「出賣」相提並論,他就更要以「大是大非」的立場在此關鍵點上與周作人保持距離。凡此我皆以為不是不可以賦予「同情的理解」的,只是多少還是覺得彆扭。

不管怎麼說,在我看來,以學養、以經歷、以思想、以才情,舒蕪先生肯定是周作人數得著的幾個「解人」之一。我一直喜讀知堂文章,前幾年買了一套止庵編校的《周作人自編文集》,大體上重讀一過,做了些札記,寫了幾篇小文章,因此也想到舒蕪先生。但後來登門拜訪,也並不就是為此。

——0八年到北京,原先並沒想到去訪舒蕪先生。後聽說他近來身體很不好,再不見以後恐怕就見不著了。不知怎麼就動了念,遂通過與他相熟的《萬象》同他聯繫,說好第二天上午登門。記得第二天下大雨,因是路盲,頗費了些周折才找到皂君廟他的寓所。他女兒應的門,坐在客廳里等候時,四處張了張,似與我所去過的許多年老的讀書人的住處無大差別,寒素、陳舊,客廳似較寬綽,只是光線有些暗,但也許是陰雨天的緣故。他從另一房間里出來,移動很慢,告我從什麼時候起腿腳就不行了,真正的「足不出戶」,因為根本沒辦法下樓的。

在他的客廳里坐了近兩小時,談的內容很雜。通常與老年人聊天,都是老人說,後輩當聽眾,——老到一定的年紀,應有「自說自話」的權利的,——那一次不是。不是我不滿足於聽,是他似乎準備對話,他說,也很注意你的言談。他耳朵不大行了,思維則很靈敏、清晰,不時上身前傾讓我重複說過的話,要弄清我準確的意思,而他的對答總是很集中,不會旁逸斜出,更沒有針鋒不接的情形。為我的登門,老先生似乎事先還特意翻了翻我的書,因他主動提到其中的幾篇文章,表示認同。到這時我才肯定他收到了我的書,而非我一度懷疑的那樣,犯了不止一次犯過的錯誤,弄錯了地址。有一篇是寫黃裳的為文路數的,他因說起黃裳的文章他很愛讀,又道,黃比他還年長,現在還可以坐飛機到外地開會、參加活動,他則根本談不上了。言下有些羨慕,卻並無「唏噓」之意。

我提起天津教育出版社剛出版不久的一套「知堂文叢」。這書一套四冊,分為「苦雨齋談」、「生活的況味」、「看雲隨筆」、「流年感憶」四題,標明是「舒蕪編」,出版社方面的特約編輯是過去的一個學生,給我寄了一套。周作人文章的選本近年來出的不僅多而且濫了,大多「選」與「編」其實都談不上,因為根本看不出編選的標準與思路,有些更只是隨意的雜湊,不必看的。但是有幾位知堂的知音,如果他們編出了選本,我就想看看(因為一種好的選本往往暗示了一種獨特的理解),舒蕪先生當然是其中之一。但那套書的取捨卻也看不出什麼特別來,前面倒是冠以他的一篇文字,題為「我怎麼寫起關於周作人的文章」,只是通篇「切題」而對文叢「不切題」,重申人歸人,文歸文的態度,強調對周應「讀」在意先之外,於編選情形未道得一字。以我想來,真要編這麼一套書,怎麼也該有一番交待的。一問,果然是出版社方面的創意並且包辦,他只是掛個名而已。

關於他的近況,他說的最多的是上網、寫博客,精力不濟,長文不能寫了,寫幾百字的短文,兩三天總要寫一篇。講這些都很平靜。印象中只有兩次,他有些激動,是提高了聲調的。一次關乎時事,從網上看來的一則消息讓他氣憤,而我知道他的網文大都是與時事有關的;一次是說到周作人的失節問題,什麼周作人事敵是中共方面的安排,——「簡直是胡扯嘛!漢奸就是漢奸!這個污點是怎麼也抹不掉的!」他說。

從老人家裡出來,雨仍在下,我莫名其妙在那一帶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心下茫然。我覺得舒蕪先生是個很警覺的人,他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從他的神情,從他事先的「準備」,我覺察到他對我有那麼一點戒備之心,當然,可能是我的多心,也可能其中有舊有印象的疊加,至少我沒有感覺到通常老人閑談時的放鬆。那麼我對這次拜訪滿意嗎?他的近況我看到了、聽到了,周作人也談到了,還有什麼我想問而未及發問的嗎?關於胡風集團案那段往事肯定是我最想問、最想聽他說的,卻是問不出口,或者早知道不會問的。茫然也是無怪其然,因為登門拜訪的動機就很曖昧。

一年多以後,從媒體上得知舒蕪先生去世的消息,雖說幾乎說不上有什麼關係,還是不無悼念之情。悼念的方式即是搜看媒體上的報道和相關的議論。大體上也是可以料想的:棺已蓋而論難定。重新檢視他在「胡風案」中扮演的角色自是題中應有,涇渭分明的兩種聲音,一曰決不寬恕,一曰應予諒解。還有對罪責的掂量:何者應歸於時代,何者該歸於個人。我對追究派與原諒派的觀點都不能接受,不管歸因於體制,還是歸罪於舒蕪,只要不把我們自己放進去,就意義不大。比之於一個人的「蓋棺定論」,「舒蕪與我們」是一篇更難做的文章,這裡的「我們」並非與舒蕪分立河的兩岸,一清一濁。舒蕪在那個事件中的罪責不是誰想原諒就可以原諒的,一般人固然沒有資格,在更廣的意義上,即使是那個事件的受害者也沒有。另一方面,義正辭嚴地要求他懺悔,我們同樣沒有資格,難道就因為沒有類似交出私人信件的行為,我們就不僅可以置身事外,而且還獲得了居高臨下的道德優勢?

儘管如此,我得承認,我是一直暗中希望舒蕪先生「懺悔」的,此與「你為什麼不懺悔」式大聲疾呼的聲討無關,是個人的一點願望。既然喜讀他的文章,我當然願意他坦誠地面對自己,有真實的面對,才有真正的解脫。我有些後悔沒有回他的信,也後悔沒有當面談起我最想問的問題。以他這些年來的抗擊打能力,問一問,說一說,沒什麼的。——無他,我只是想坦率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而已。當然,不可能聽到什麼新的內容也是知道的:能說的,願說的,都已經寫在他的文章里了。

文|余斌

責編|丹青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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