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留清白在人間
千磨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如等閑。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五百多年前的深秋傍晚，剛下過雨，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濕氣，雨滴聲還在石階前斷斷續續地敲著，門前老梧桐樹的葉子被風吹落了一地。
這一切正迎合一位老人此刻複雜的心境，想想當下朝廷權臣當道，民生凋敝，北方又被蠻族侵擾，一股愁緒便漫上了他的心頭。
從當年中榜時躊躇滿志的少年到如今一事無成的垂暮老人，時間彷彿過的很快，似乎來不及干很多事，兜兜轉轉，好像一直停在原地。
曾經那個匡時救國的理想，越發渺茫了，對這個國家太失望了，想到這裡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老淚。
已經三更天了，屋裡的燈還亮著，妻在等著他。
三十多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妻抱怨：人家當官的都家底殷實，你可倒好，當了這麼多年還一窮二白。
可他知道妻從未嫌棄過，要不是她，恐怕這個家早就撐不下去了。
一切才剛剛開始。
伴隨著幾聲鳥鳴，大地從黑夜中復甦，黎明如期而至，在跟妻子叮嚀了幾句後，他穿戴好朝服就出去了。
這是驚天動地的一天，皇帝去關外遊玩不巧被韃靼人捉了，營救的幾萬大軍也沒能回來，韃靼人挾持著皇帝要錢要國。
一路南下，都到家門口了，大臣們亂作一團，不知如何是好。
朝堂之上，皇后孤兒寡母哭天喊地。沒的不僅是皇帝，更是一個妻子的丈夫、一個兒子的父親。
然而奸臣們卻心懷鬼胎，暗地裡想要南遷。
氣氛很沉悶，就等誰說一句關於去留的話。
這時戶部尚書站出來，慷慨陳詞一大通，借著於國於民的道義之詞，為自己找一條南遷的理由。
當然，就算不是戶部尚書，也會有其他人替他說。
偉大的人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為有多麼高尚的品德，而是就算在全世界與自己為敵之時，都敢於站出來講真話，決定人生的也是正是這些時刻。
「陳書南遷者，當誅！」
聲音不大，但很堅定，足以刺破那些尸位素餐傢伙的耳膜。
大臣們眼珠亂轉，四處尋找，生怕看不見這個不識趣的人，最終目光一致落在了人群中一個瘦小的人臉上——兵部尚書于謙。
"宋人的血還沒有干，諸位難道還想再來一次靖康之恥？"
朝堂立刻鴉雀無聲，不禁使人打了冷戰，是啊，曾經的一切都歷歷在目。
此刻那個瘦小的滿目滄桑的老人不見了，似乎又看見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
正如一位詩人所說：青春不是粉面丹唇、柔膝，而是心志。
他畢竟是一個士人，家國始終是他的牽掛。
正是這句話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改變了千千萬萬人的命運，更是改變了一個民族的命運。
他知道說出這句話時的分量與職責，他不能退縮了，身後於無形中站著他的親人，是無數雙溫情而又真誠的眼睛。
已入深秋，晚間變得更冷了，涼風透過窗子，無情的拍在臉上，他皺了一下眉頭，息肉堆在額頭，露出顴骨，飽經世事的臉在月光下越發滄桑了，他竟是這般老了。
這場戰鬥是不能避免了。
韃靼人的兵馬就集結在城外，更要命的是皇帝還在他們手裡，面對這場戰鬥，他很清楚，明軍的精銳早就被消滅在關外了，留給他的不到幾萬人，命運彷彿在開玩笑。
明正統十四年，晚，月光清冷，地點在兵部大院。將軍們神情嚴肅的望著一個老頭的臉，聽講他的守城兵力部署，他們不敢相信，平時一個謙恭的文弱書生，面對這樣一場戰爭竟是這般老練，穩重，眼神中透著一股堅毅。
「這場戰鬥關乎民眾生死存亡，願各位以死相博！禍亂軍心者，殺無赦；臨陣脫逃者，殺無赦；凡在戰鼓響後不衝鋒陷陣者，殺無赦！」
空氣是冰冷的，原來這位將軍早就報了必死的決心，真正的勇士置之死地而後生。
秋天是肅殺的，乾澀的，尤其是在北方，幾場寒風過後，樹上的衰葉所剩無幾，僅剩的幾片也在風中瑟瑟發抖，原野凈是枯枝敗草，找不出鳥獸的一絲蹤跡，大地陷入一片死寂。人們在寒冷的空氣中，蜷縮著身體，畏畏縮縮的行走，在空曠的大地倒顯得十分渺小，無處安放了。
這一天和往年北方的天氣一樣陰冷，天上陰雲密布，不同的是地面上兩隻軍隊正為了各自的利益，對峙不下。
戰爭一觸即發。
北風暴虐的撕扯著雙方的旗幟，在荒原和鼓樓的陪襯下就像是一副悲愴的畫。
隨著戰鼓的敲響，數十萬人吼叫著，猶如兩群野獸撕咬在一起，每個人面目猙獰，在兵刃的碰撞聲，哀嚎聲中相互搏殺，血液的氣息彌散在空氣中令人作嘔，成片成片的死屍橫七豎八地躺著，這裡儼然如墓葬場。
城樓上一個微微佝僂著的老人，穿這一身彆扭的戎裝，看著自己的士兵一片片倒下，眼神由冰冷變得痛苦，他沒有選擇，沒有退路。
突然他抬起頭，眼神中充滿殺氣，拔出佩劍大喊一聲，「膽敢後退著，殺無赦！」
這場戰爭持續半月余，由於韃靼人在外作戰，糧草不急，且時令轉寒而潰敗，最終同意交出皇帝，拿著明朝的恩惠，像挨了打的狗一樣撤回塞外。
明軍無疑也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保衛了他們祖祖輩輩的厚土，後來的人們把他稱為——北京保衛戰。
戰爭過後，迎來了一場大霜降，北京城的房屋和地麵包了一層晶瑩剔透的薄冰。縱使戰爭使大地滿目瘡痍，可總不能停止生活的腳步，於是市井又像往常一般熱鬧了，該買酒的買酒，該編鞋的編鞋。
就在一切按部就班的進行時，一場陰謀也在不動聲色的籌劃著。
我們的主人公，那個前不久拯救數百萬民眾的老人，久久佇立在燈光中，深陷的眼窩和不規則的皺紋在他臉上是如此清晰，那是他一生的寫照啊，該退休了，該過幾天普通人的生活了，是啊，他不再年輕了！
這些天，朝堂上人人都在爭先恐後地表功，講自己如何英勇抵抗，又是怎樣迫切想念皇帝，一邊說一邊擦淚，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
皇帝也是漫不盡心地聽著，好像對他們拙劣的演技並不滿意。就在他的眼睛四處飄蕩時，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于謙，聽說這場戰鬥是你組織的，你沒有什麼想說的？」我們把目光轉向人群，看到那個瘦小的身體挪了出來。
「老臣想回家種幾份薄田，望皇上恩准！」
朝堂上都齊刷刷把眼睛望向了那個人——于謙。
大殿頓時一片安靜，故作姿態的人也不哭了，瞪大了眼，轉身又吵嚷了起來。每個人交頭接耳，相互議論，不時還回頭瞅他一眼，有的滿臉愁容，有的私心竊喜。
但是不管怎樣，他是決心要離開這了，離開這個曾經讓他心馳神往，現在令他無比失望的地方。
當然，在沒有塵埃落定之前，所有的期望都是泡影，哪怕你有數不盡的功勞與榮耀，在統治者看來，你同所有人一樣，都是他的奴才。無論你怎樣搖尾乞憐，始終博不得他的同情。
皇帝在你油盡燈枯之前，是不可能同意的。
政治圈是冰冷的，沒有人情的，今天你可能是萬人效仿的楷模，明天你可能就是狼狽不堪的階下囚。
終於在爭權奪利的官場漩渦中，他淪為了犧牲品！那些嗜血，貪婪的官吏沒有放過他！就因為在皇帝被俘的時候他曾為了大局選舉新帝，而被誣陷為不忠君不愛國的亂臣賊子！
現在他一切的辯解，一切的功績在唇槍舌劍面前是脆弱的，蒼白的。
北方的冬天就像一杯辛辣的烈酒，呼呼的北風現在在這個飽經風霜的城市橫行，窗外是漫無邊際的黑暗，不時傳來幾聲老貓凄厲的叫聲。
此刻的他已脫掉了華麗的朝服，蓬頭垢面的站在陰暗的天牢中，兩隻瘦削的手，背在身後，抬著那因疲憊而渙散的眼睛，望著從狹小天窗中射進的一束白光。
那是月光，冰冷，皎潔，照進了日夜操勞的赤子之心上，照在了眼角苦澀的淚上。
這是一個飽經宦海沉浮的官員的眼淚，這是一個歷經風雨滄桑的老人的眼淚，這是一個為國為民、清白正直者委屈的眼淚。
眼淚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中又是多麼可笑。此刻的他和其他犯人一樣，只不過是一隻等待宣判的囚徒，沒有人知道他是捍衛民族尊嚴的英雄，只有遮天蔽日的黑暗，只有從四面傳來的呻吟與喧囂。
立冬之後，天氣漸寒。今晚無休無止的寒風在窗外呼呼的刮著，像厲鬼的狂吼，像戰馬的哀鳴，更像一場廝殺的昏天黑地的戰場。
犯人們可能預知到死神快要到來，全都像待宰的羔羊般，收斂了性子，蜷縮在了草席上，整個天牢中，今晚靜的出奇。
深夜時分，隱隱地從窗外看出去，碩大的雪花在狂風中飛旋，恰似一隻掙扎的飛蛾，逃不脫命運的魔爪，任他百般捉弄，時而被高高拋起，時而被狠狠墮地。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來的竟是這般迅猛，這般不解人情。
這就是北方的雪，他是率直的，坦蕩的，在轟轟烈烈的飛舞過後，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獻給了大地，這或許就是他短暫一生的生命真諦。
而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老人久久地、安詳地睡著了。
他睡在了他一生嘔心瀝血的土地上，神情竟是這般的祥和，就像是睡在家裡，而身旁就是一生不離不棄的老妻。
他久久地離我們而去了，當清晨的第一縷曦光落在他身上時，這一切都結束了。
此刻，一切都黯淡了，風聲遠了，月光暗了，全部的焦點都落在了這位我們的民族英雄身上。外面，風聲像殤歌，一遍又一遍，忽遠，忽近。
他什麼都沒留下，除了一首詩與一身浩然正氣。
作者共此時
編輯小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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