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好，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那天，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以前的我，好像寫過不少關於中年的文字，中年的焦慮呀什麼的，今天回頭一想，怎麼看怎麼都有點矯情呢。

這就是歲月的力量。歲月的水，嘩嘩地沖走了我們身上那些虛浮矯情的泡沫，生活終於露出了它堅實的樣子。當我不再為中年煩惱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結結實實地踩在了中年的大壩上。

就像我看我們辦公室一個女生在30歲生日時的感傷，以我的年紀，回頭看她，我會對她感傷的樣子笑一笑。你面對30歲時的惶恐，純是自己嚇唬自己的。

其實，所有對年齡的感傷和惶恐，回頭看，都是一種矯情。日子總要往前走，那些拖泥帶水的怨懟，都有一種不清爽。

過了20歲，每往前走個10年8年的，就像邁進一片未知的水域，會有惶然，腳下一時也好像沒了個深淺。年齡像在你面前展開的一片神秘的水，波光閃閃的，等著你來趟它。你總要往前走，摸索著，年齡不等你。等你走過去，把30歲，40歲、50歲都扔在了身後，你慢慢發現，咦，原來，30歲，40歲，還有50歲，都沒有什麼好傷感和害怕的呀。

前兩天看穆旦的詩，他說：「時間愚弄不了我，我沒有賣給青春，也不賣給老年。我只不過隨時序換一換裝，參加這場化裝舞會的表演。」強悍的人，才不在意年齡。

年齡，不過是我們換一換裝而已。

我現在，倒是越來越感受到了中年的好。這種好，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人，懷裡揣著一個寶貝。別人只看到了我們的衰老，卻不知道我們在歲月中得到的這個寶貝有多好，這讓我們沒事偷著樂。

中年的樣貌肯定沒法和年輕時比了，用梁實秋的話說，中年女人都由飽滿鮮嫩的牛奶葡萄變成了抽抽巴巴的金絲蜜棗，由矯健的燕子變成了圓滾滾胖敦敦的鵪鶉。就像穆旦說的「我穿著一件破衣衫出門，這麼丑，我看著都覺得好笑，因為我原有許多好的衣衫，都已讓它在歲月里爛掉了。」他說的，就是我們現在不好看的樣子。歲月拿走了我們的相貌，又還給我們什麼呢？就是我們懷裡的寶貝。

那麼，這個寶貝是什麼呢？

是我們的內心越來越踏實了，清亮了，不急不燥，穩穩噹噹，風清雲淡。原來折騰得我們不得消停的浮燥褪去了，內心的茫然惶恐焦慮也平息了，心裡越來越有底。以前，我們覺得自己的命運總是受別人擺布的，你不過是水中的浮萍，隨便一陣風都能把你吹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的情緒太受外面的風吹草動所控制了。現在呢，人到中年，你把自己的身心靈都牢牢地把握在自己的手裡了。中年自有一種江山已定，前途在握，分分秒秒都可以自行支配的篤定。

梁實秋說：中年的妙趣，在於相當的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於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容。

要我看，中年的另一大妙處，是懂得。比如年輕時看不進去的《紅樓夢》，現在終於能看出其中的真味了。庭院深深深幾許，我們也能夠往裡走了。少不更事時的青澀與懵懂，像眼前的霧，現在都雲開霧散了。

中年是個很考驗人的年齡。到了這個坎上，有的人變得更好了，珠圓玉潤，從容蘊介。所謂眼裡有光，心中有暖，讓人如沐春風。而有的人則變醜了，比如油膩猥瑣的中年男，尖刻世故的中年女等等。即使華服位尊巧言令色，也難掩一種地溝油氣質。中年男女，你的心決定你的臉。

讓一個中年人變得心機與世故，不難。難的是，到了中年，還能清清爽爽、乾乾淨淨。

中年的又一個好，是讓你有緊迫感。你分明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你自覺浪費了太多少年的光陰，你太想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中年時，你才明白，人這一輩子能做的事其實不多。你因此時時提醒自己，你要抓緊呀。這種緊迫感，讓你充實而目標明確堅定。

「如此幸福的一天。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裡幹活。蜂鳥停在忍冬花上。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佔有。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並不使我難為情。在我身上沒有痛苦。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米沃什的這段文字，我覺得是中年心境的最好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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