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日的麵包

有一次上課，曉冬老師給我們放映了德國紀錄片《我們每日的麵包》（Unser t?glich Brot ，2005）。該片以極為客觀冷靜的方式掀開現代食品工業的一角，令我們看到身處其中的動物、植物與工人究竟在怎樣生活。

（在怎樣生活？在安靜地生活啊）

全片沒有一句對白，只有機器的轟鳴，無處不在。精確的機械設置與流水線作業令人嘆為觀止，可以想見每一個生產環節都已效率最大化。大面積牲畜在機器安排下生存的場面太過魔幻，那極簡的色調、專業的裝置、精準的控制是每一部科幻電影對未來人類生活的標準設置，只不過後者意味著無窮的便捷，前者意味著完美的監禁。

科技干預自然，與之相應的結果就是——

大棚蔬菜改變了現代人的時間和季節觀念

產品工藝的高度複雜掩蓋了動物的生與死

（夜色里的蔬菜大棚，不知春夏秋冬）

不得不說影片對牲畜業的處理是很中性的，沒有拍出畫面背後更殘忍的部分。比如，那些傳送帶上擠擠攘攘的小雞，像瓜子一樣隨意傾倒，事實上它們即將面臨的是性別絞殺——雄性小雞會被直接運進某個機器里攪碎。

（誰小時候沒養死過幾隻，唉）

再比如，住在格子間的奶牛行動處處受限，比人的體積大數倍卻像一個個無助的小巨人，從生到死，無所適從——這還不是最殘忍的，且不說一直保持產奶狀態對母牛來說多麼痛苦，對公牛實施的閹割可以說慘無人道到辣眼睛。我相信凡是見過的人，此生都忘不了那一聲嚎叫。

（人道電擊，「死」對於牛來說是較好的體驗）

還有最常見的家畜——豬，它們明明是比狗還聰明、乾淨的動物，卻被迫在惡劣的環境里生存了數千年。資本工業時代對動物大規模的剝削一如曾經的奴隸貿易，不是仇恨，而是冷漠。設想若日後動物書寫歷史，像猶太人控訴納粹或黑人控訴殖民，會發現很難找到唯一的罪人。

說到養豬，我想起兩個很有黑色幽默的事情。 徐冰的作品《一個轉換案例的研究》，表現的是兩隻身上寫有漢字的豬在展廳交配。據他講，當時公豬對選出的母豬都沒有興趣，大家以為它有問題，正準備調換，又趕來一隻母豬，結果公豬一見鍾情。於是徐冰說：「原來人家也是有選擇，不是誰都行的，這點又和人一樣」。

另一個是我曾看過一部養殖技術教育片，貌似是德國拍的，根據畫風推斷，應該是指導農民的，裡面有個鏡頭是工人用手幫助母豬高潮，以實現某個養殖上的目的。這兩個故事給我的感覺是，在動物交配生殖方面，人類幾乎像個天地不仁的上帝。

徐冰《一個轉換案例的研究》

面對密集的動物，大片大片的菜地，紀錄片的鏡頭語言是沉默而壯美的。機械之力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現，令人驚嘆：

人們經常對政治失望，對經濟嘆氣，唯獨相信科學的股票會全線飄紅。一切重複手作終有一天會被機器取代，只是時間問題——這是科學革命以來人類最堅挺的信心。好玩的是，現代廣告業恰恰在竭力與之對峙，用「手作」「溫情」「小確幸」 對抗機器操控的流水線作業。在生產中，人工是落後的，機器是先進的；在營銷的終端，則恰恰相反。

說到這裡，我又想起兩個有意思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網路上曾瘋傳「肯德基的恐怖雞」，傳說那裡的雞是畸形的，每隻雞長六個翅膀。還在上小學的我仔細心算了一下，隨即驚嘆肯德基爺爺在利潤最大化方面出色的想像力。事實上，如果六翅雞真的出現在這部紀錄片中，我想大家也不會太驚訝——相信科學的神奇，更相信商業的想像力。

（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另一個故事是關於扎克伯格，那時他剛剛紅起來，記者採訪他，問他新一年的目標，他說了好幾個，其中一個是「親手宰殺每一隻我吃的動物」（也不知道他做到了沒有）。看到這時我正在大學食堂吃飯，頓時醒悟，我們已經太習慣把活生生的動物和死去的食物相互分離了，所以才會出現周黑鴨拿快樂的小鴨當招牌這種殘忍到令人發笑的事情。後來我儘力每次吃動物時努力回想「我是在吃動物，不是菜」，並盡量把它們的屍體吃完不要浪費。這兩個故事讓我們思考，生產與購買的極度分離會給現代人帶來什麼呢？我認為是脆弱的安全感。人們依賴廣告的畫皮，稍微掀開一點都會引起恐慌。比方說，超市每桶油都印著「非轉基因大豆」就是一個證明。

（說到這裡就要祭出這個＃全世界只有日本人幹得出來＃的神廣告了，講一隻小母雞打算當一個香蔥烤雞串＃哈哈哈＃，然後它就真的背上一根蔥＃什麼鬼＃上路了，遇到危險時不忘使命：「可不能在這裡被吃掉喔！」一心被吃不說，還懊悔怎麼沒把早上下的蛋一起帶上 。頓時感覺自己活得還不如一隻雞勵志）

最早的人類大約從250萬年前的東非開始演化，40萬年前開始捕獵大型獵物，10萬年前一躍登上食物鏈頂端。而對於其他金字塔頂端的動物來說，比如獅子和鯊魚，這一過程要花數百萬年。這麼迅速的演化對於人類和大自然來說都是始料未及的。

從農業革命開始，人類已習慣把自己和動物當作兩個層次的物種，忘記自身也曾是大草原上的獵物。從泛神、多神到一神，宗教又在「以人為本」的道路上推波助瀾。「人是萬物主宰」實在太過深入人心，我們都快忘了以前世界的守則並不是這樣。到如今，終於演化出一個終日活在消費終端的都市群體，更看不到世界的摺疊面。看了這部電影以後，人們也許會重新思考人類的定位，以及這一物種在食物鏈的位置。

認識真實世界，

從認識食物本源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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