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敗家，無賴，梵高
馨子的周記
去年夏天我去阿姆斯特丹旅行，沖著盛夏里一望無際的鬱金香花田、旋轉的風車、和爛漫的鄉間小屋。
和想像中水汽霧靄的海濱之國不同，到的當天荷蘭就用最和煦溫暖的陽光迎接了我們。在旅館小憩一番後，我們便趁著午後的暖意出發了。並沒有刻意去趕行程，只是緩步悠行。
大街小巷的人們騎著自行車，叮鈴鈴按著車鈴鐺從身邊掠過。雖已是五月，樹上的葉卻像剛入春一般嫩黃。
阿姆斯特丹是一座「慢」城，像是特意把舊時光定格在膠片電影里，一幀幀緩緩放映。城市裡的街景幾百年來始終如一，河還是那條河，橋還是那座橋，古老的建築也並未因時間流逝而褪色。
恍惚間，彷彿能看到當年的紳士們戴著禮帽，淑女們提著裙擺在車水馬龍的街頭緩緩走過。
就這樣，我們遇見了梵高。
在由梵高的後人們創建的博物館裡，陳列了他的一生。全世界前來朝聖的人們絡繹不絕，但大部分人卻不曾了解過他，只知他是天才，又或瘋子。
人們喜歡造神——高談闊論梵高的天賦異稟，把他描述成不為世人理解的天才——於是他們憑著自己的想像醞釀了滿腔文藝格調的悲憫，美化出一個孤獨而偉大的藝術家形象，時常喟嘆感傷。
人們也熱愛毀神，有一些號稱紀實的傳記作家「扒開」了梵高真實的一面——無恥、自私、無賴、精神病……試圖展現他們「非凡」視角下並不神奇的梵高。
他們津津樂道他切割下鮮血淋漓的左耳，和他在金色麥田裡的自殺身亡。甚至這些茶餘飯後的談資多過於對他驚世畫作的討論。
我在博物館裡一直待到了閉館，細細讀了陳列的每一封信，被他的畫與文字深深觸動，在腦海里依稀勾勒出一個粗淺的梵高印象——
這是一個一生失意的男人。
他先後經歷了輟學、做畫商被開除、考牧師失敗、在傳道士試用期結束後被開除……碌碌無為直到快30歲才開始作畫。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畫了超過2000幅畫，卻只賣出過一幅。
一生都窮困潦倒，靠親人接濟勉強度日，短暫地有過朋友或戀人，卻很快就又陷入孤苦無依的狀態。
在父母的眼裡是一無是處、永不上進的混子，在街坊鄰居口中是邋裡邋遢的流氓，在朋友心裡是不可理喻、固執己見的瘋子，唯一的知己在和他大吵一架後揚長而去，最後只剩下他和他的畫作。
然而到後來他卻連畫具都買不起，只能拋去自尊、低聲下氣地懇求自己的弟弟給他再寄一些錢來。
人們說他自私、冷漠、偏執、瘋狂，聯名簽署把他趕到精神病院——我彷彿看到一個頭髮亂糟糟的男人穿著一件勉強蔽體的破爛衣服，在窄小緊閉的病房裡睜著布滿血絲的雙眼無法入睡，被生活和精神反覆折磨。
他在一封信里這樣寫道：「大多數人是怎麼看我的？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一個怪人，還是一個不合群的人？可能我就是一個在社會上毫無立足之地、比最輕賤的人還要落魄的無名小卒吧。」
「好吧，」他寫道，「假若真是如此，那便通過我的畫作，我要人們看見我這樣一個卑微的肉體里尚住著一個靈魂。」
唯有拿起畫筆，近乎瘋狂般熱切地描繪著這個世界——
「鮮艷如烈火般的錦簇花朵，亞麻布般柔軟的雪地，青蔥樹林與亭亭水仙，紫色的薄霧中流轉著漩渦般的雲朵，五彩流光般的、清晨郊野里琥珀色的層層麥浪……
還有那眾星璀璨的夜晚。」
他熱愛著這個世界的一切，任何微末的細節在他厚重的筆觸下都光彩奪目，讓人再移不開眼睛。
在極其灰暗的人生之中，他卻用畫筆描繪了最熾熱的絢爛色彩。他著名的《向日葵》里的花朵如同烈日般耀眼。
我曾在美術書上見過這幅畫作，當時並未覺得驚為天人，然而見到真作時的震撼用文字遠遠無法形容，引用豆瓣上私川流的一段話：
「畫面上層層疊疊的油彩，厚厚地堆砌起這一束向日葵；越是顏色耀眼明亮的地方，顏料就越發的厚實，彷彿向日葵爭相在梵高的眼裡綻放開來，透出紙面放射出刺破黑暗與孤獨的愉悅光芒。」
無論他是因瘋狂而孤獨，還是因孤獨而瘋狂，這種無人理解的痛苦，清醒而無可奈何的苦痛，從始至終都伴隨著他。
他是藝術家，可他也是普通人，一個落魄的普通人。
孤獨，孤獨 ，無盡的孤獨，在漫長的夜裡，唯有對著璀璨星光喃喃自語。
「這閃爍的星星總是讓我夢想，我常常問自己，為什麼我們沒法觸及天上的星光？也許我們可以通過死亡到達那顆星星。」——梵高。
但無論什麼苦難都沒有打垮他對繪畫的熾愛，他將最滾燙柔軟的一顆心全部獻給了創作，日夜不休，然後在燃盡最後一絲熱後隕落。
在他死後，人們終於開始理解他畫筆下的世界，畫作的拍賣價格也飆升至天文數字。
一生渴求在死後才終於實現是何等悲哀。
又或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他終於獲得了自由和解脫。我們無從得知，只能在他留下的絢爛色彩中尋找自己的答案。
「當我畫一個太陽，我希望人們感覺它在以驚人的速度旋轉，正在發出駭人的光熱巨浪……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種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我將不再眷戀人間。」——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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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馨子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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