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簡·愛》：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姐姐，我希望是你

最新 01-11

許久前，當我打算做一個閱讀主題的公眾號的時候，我就決定，我在公眾號發出的第一篇書評，一定要是《簡·愛》。這樣的心態大概和女孩子想的「如果可以選擇跟誰談戀愛，我一定要跟我最喜歡的那個人（談戀愛）」一樣。

於是我起身從放筆記本的柜子里取出簡愛——是這樣，我的書都摞在一起，而《簡愛》因為不時會抄寫，便單獨和筆記本夾著放進柜子——放在桌子上，撫摸了一下在幾年前發生意外時磨損嚴重的封面，感受到了冬天的寂寥。

隨著降溫，北方大範圍地下起雪，我生活的小鎮則開始降雨。今天一整個白天斷斷續續地飄著雨，吃過晚飯後雨勢趨大，在巷子里打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很快就匯成小小的水流，順暢快活一如在寒冷的冬日早晨躲進被窗帘覆蓋的窗台上的小簡愛。

第一次看《簡愛》時我十一歲，可能年齡相當，十歲的簡愛（以下簡稱簡）的出場迅速地吸引住我的目光。，並讓我成功地代入她。借著這個潮濕寒冷的冬日早晨，一個孩子得以第一次窺見另一個孩子的小世界：這是一個由窗外的風雨、隱蔽的窗檯和書本組成的世界。她躲在厚厚的窗帘內，認真而神往地想像著手中圖冊每幅圖背後的故事，似乎這樣的舒適和寧靜就是簡愛的生活內容——這是一個幸福純真的孩子嘛，和別的孩子沒什麼兩樣。

但是情況立刻急轉直下，這短暫的寧靜被簡愛的三個堂兄姐打破了，他們興奮地找到了簡——就像發現一隻耗子一般，在辱罵簡愛之後，兩個孩子打成一團。打架最後以里德太太（簡愛的舅母、簡愛堂兄約翰的母親）命令女僕們把簡愛關進已逝丈夫生前的居室告終。就在這場衝突中，簡的身世和真實處境清晰起來。

這是一個父母早逝，寄養在富裕的舅母家的孩子。如果畫一幅人物肖像，簡愛一定是站在光線灰暗的角落處，毫不引人注目的那一個。論體格，且不對比營養過剩的堂哥，就是一般的孩子都比她強壯許多；論長相，在女僕們看來，她也遠不如「簡直就像畫出來似的」的喬治安娜（里德太太的小女兒）可愛，所以無法引人愛憐。就算居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簡活動的範圍、受教育的情況、女僕對待的態度，甚至連來看病的家庭醫生都是與她的堂兄姐們區分開的。

纖弱的、倔強的、有些孤獨的、可憐的，簡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所有讀者的面前。

隨著在大大小小的衝突中簡爆發出的「心聲」，里德太太再難容下她，簡很快被送去半慈善學校洛伍德，並且一直在完成六年學習和兩年執教。洛伍德並不是一所優秀的學校，但是再怎麼不好，都好過不受教育以及一直生活在那個排擠她的家庭中。對簡來說，這是生命中的第一次蛻變。她在這裡健康順利地生存了下來，並且得到知識，養成平和健康的心態，有了自己的興趣愛好（畫畫和閱讀），擁有養活自己的本事，以及，認識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和老師。

後來我一直在想，簡愛從童年到成年之間，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和自身心態、性格的轉變，無論如何離不開這兩個人。比她大一些的孤兒海倫·彭思，不是討老師喜歡的整潔細緻、伶俐討巧的孩子，卻比所有學生都善良、溫柔、謙恭、勇敢和善於原諒。對於基督教的虔誠信仰和《聖經》教義的嚴格恪守，塑造出了一個苦難卻對世界滿懷愛的女孩子，儘管不能被當時愛憎分明的簡所理解，但是她身上散發出的寧靜的氣息卻一直吸引和陪伴著她。從第一次了解到對於「惡」可以「以德報怨」，到第一次近距離觸及和理解死亡，海倫彭思給予簡一段不可取代的精神旅程。譚波兒老師（學監）則展示並為年幼的簡愛、樹立了許多正面的為人處世標準。在知識之外，以身作則地教她：什麼是正義和善良，什麼是克制和誠實，什麼是堅強和為自己的命運鬥爭，並且讓她相信，這個世界有惡，但是也有善。

我不覺得海倫·彭思和譚波兒只這麼對待簡愛，她們所做的一切僅僅因為那是她們。想起在前段時間看的電影《你是好孩子》中，一位母親開玩笑一般對自己做老師的弟弟說：「我對孩子溫柔，孩子就會溫柔地對待其他人，所以疼愛孩子，世界就會和平。」深以為是。雖然簡愛從小到大遭遇了許多不公平、不公正和不溫柔的事情，但是還好有許許多多小小的善，比如海倫和譚波兒，還有趁主人外出擁抱並烤小蛋糕給她吃的女僕貝茜和願意傾聽她和支持她進入學校的家庭醫生勞埃德，他們化為一個個小石塊，讓簡愛能踏著躍過成長之路上的淺灘，而不至於跌落進去，被湍流帶進惡的海洋中。

《簡愛》用了約1/6的篇幅來描寫簡愛的成長。似乎截至目前為止，我們已經參與並見證了一個生命堅韌成長的過程，這個過程不長，但已相對完整。如果是一部電影，那麼拍到這裡就結束，留下一個前景明朗的開放性結局也未嘗不可。那麼，書本接下來的5/6的內容又要談什麼呢？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多數人對於《簡愛》這本書的了解，始於簡愛和羅切斯特之間的愛情，始於她那段被無數人引用讚揚的話：

「你以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了嗎？——你想錯了！——我跟你一樣有靈魂，——也完全一樣有一顆心！要是上帝賜給了我一點美貌和大量財富，我也會讓你感到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你一樣。我現在不是憑著習俗、常規，甚至也不時憑著肉體凡胎跟你說話，而是我的心靈在跟你的心靈說話，就好像我們都已離開人世，兩人平等地一同站在上帝跟前——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平等的！」

這段話其實是從某個特定的情境中截取出來，並且有點被上綱上線地出現在眾人眼前。而且，如果簡愛知道自己後來是在那麼使人痛苦的情境下說出這番話，她或許不會期望有這樣的展現機會。這個陷她於日後痛苦的，便是她之前從沒有學過的功課：愛情。

假設說，在本書的前1/6，作者描寫的是簡愛的被塑造，那麼在後面的5/6篇幅里，則突出展現了簡愛更為獨立自主地對自己的創造和改變，包括愛情，包括寬恕和放下，包括自我的救贖。這一切，從她投遞出求職信，成為桑菲爾德府上的家教開始。

十八歲的簡愛，為自己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啟程去桑菲爾德。桑菲爾德英語原文是Thornfield,意為荊棘地。實在是取得非常巧妙，一語雙關地暗示羅切斯特身上一個巨大不堪的秘密和他與簡愛日後愛情的障礙重重。可是在當下，簡愛簡直是在一瞬間就喜歡上這個寧靜的地方。慈祥而勤勞的費爾法克斯太太，活潑的身世可憐的私生女阿黛爾，阿黛爾的保姆索菲，少數的幾個僕人，這裡的人們淳樸簡單，很快的，簡愛適應了在桑菲爾德的生活。就在這時，羅切斯特回來，並與簡愛相遇了。

富家男主人和家庭教師的戀愛，怎麼看怎麼像是現代瑪麗蘇劇情。

一樣是從一次讓人不悅的戲劇性場面開始，一樣是誤會重重的開始和日益互相吸引的過程，一樣有富家女二號的對比陪襯，一樣有心跳、吃醋和壓制自己心思的小時光。

奇妙的是，一切如此自然而然。他們兩人之前的所有過往的意義，彷彿就是為了把他們打磨得很適合彼此。

他們首當其衝應該感謝自己。感謝簡愛的身世讓她對苦難有心理準備，良師益友教會她不卑不亢，固定的校園生活讓她習慣寂寞和安靜，修道一般的規定讓她安於清貧和自製。還有，當然缺少不了比埃洛夫人——簡愛跟她學會的流利法語，才能成為母語為法語的阿黛爾的家庭教師，來到桑菲爾德。

而羅切斯特呢？他一出場便推翻了年輕帥氣白馬王子的設定，被簡愛形容為「粗暴無理」的「不太年輕」的男人。我們可以理解他的粗暴無理，設想，一個人千里迢迢地去一個藏匿他痛苦現實的所在，還在快到達時滑倒摔傷腿了，換成誰都會不開心。何況，他存活的這些年月，對比簡愛，也算不得容易和幸福。

他的家庭為了不分出家產，欺騙他和一個富裕的瘋子結婚；他的愛情則是一擲千金卻被深愛著的女人出軌欺騙，還硬要他負責私生女。至於友情，一個很亂的「貴圈」，只憑藉權利和金錢說話，他深知自己並沒有什麼真正的朋友。親情、愛情和友情對羅切斯特來說，只是一場又一場的騙局和交換。但是就是因為有這樣讓人痛苦的過去，才形成今天的他。

今天的他，知道自己不再想要縱情聲色，而是寧靜的陪伴；看得清許多人靠近他是為了他的家產金錢，簡愛卻只是想看著他；明白美麗、可愛、唱歌了得都只是優良品德上的加分項，不能本末倒置。

羅切斯特有意無意地觀察和試探。簡愛一一避開他擔憂的堡壘，一點一點地到達他的心靈深處。對經歷了許多風雨的羅切斯特來說，簡愛是他靈魂的凈化器和收容所。雖然兩人之間無論是年齡、身世還是經歷，都如天壤之別。可是他們奇異地觀念契合，除此之外更是一次次地啟發對方。從相遇、相知到相愛，一切越來越美滿，甜蜜幾乎從書頁中滿溢而出。

只是，這兩個人先前給他們的教訓是：天下難有隻通過幸福就學會的功課。羅切斯特比簡愛更快更深切地意識到這點。然而，情感讓他不管不顧，試圖跨越一切。

暴風雨再次來襲。就在婚禮上，一切幻滅了。簡愛清楚地看到羅切斯特一直隱藏著的巨大的痛苦的秘密。雖然她因為對羅切斯特的深愛而深深不舍，但是她禁不住道德和忠貞的拷問，在一個黎明裡，從桑菲爾德和羅切斯特的生命里消失了。

簡愛重新回到一個人的流浪，不僅僅是心靈，她的身體也在風雨、飢餓和死亡的陰影中飄搖。但是，幸運的是，她被聖約翰一家施救。這一次偶然的契機，卻是命運帶給簡愛的迥異的轉折點。簡愛在這裡得到了親情的溫暖和鼓勵，友情的心有靈犀和歡笑，對於愛情和生命的再一次思考。命運開始將之前對簡愛的虧欠一一彌補給這個堅強的努力的姑娘——簡愛甚至得到一個遠方親戚的龐大遺產。

日子顯得悠遠和寧靜，深藏其中的，是簡愛對於羅切斯特的思念。她最終衝破了心的桎梏，響應遠方傳來的急切的呼喚，立即啟程並悄悄靠近羅切斯特——一個已經雙眼失明、蒼老敗落的男人。

我已經不忍心再多描述任何的曲折了。上天給予他們各自的歷練，讓他們反思、等待、思念和祈求，越來越清晰自己一生所求究竟是什麼。簡留了下來，就如她當時的離開一樣平靜無聲。他們結婚了。如同苦難的暴風雨結束了，天空撥雲見日。兩三年後，羅切斯特恢復了一些視力，得以看見他和簡的小男孩，擁有一雙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

通過愛情，簡愛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次蛻變。

我放下書，除了替他們開心，並為她真誠地祝福，再也沒有什麼可做的。

簡愛是我讀過的書中，唯一毫無保留地喜歡的女性角色。我曾經想過許多次，究竟是因為什麼而如此喜歡簡愛。我知道，多數閱讀《簡愛》的人，都會被這個女孩子纖弱的身軀中隱藏的巨大的不折的力量所撼動，但是比起這種立場分明、態度高調的動作，我更多地折服於她沉默而自然而然的堅守。堅守自己的認知，堅守自己的善良，堅守自己的樸素與真實，堅守簡愛本身。

這樣巋然不動的堅守，並不是心血來潮提起筆就可以隨意構思出來。只要對《簡愛》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的人生歷程稍加了解，就能明白，這本書是作者的寫照與對自我的期許。從貫徹全書的獨立自強女性形象，到簡愛求學、教學、家教的情況描寫，有許多都是參照其真實生活變形而來的。可見，生活確實是許多藝術和文學作品的最大來源，它從某種程度上推動人記錄和反思，文學又反過來表明其心志，鼓舞其決心。寫作的人，往往孤獨，但並不是那麼寂寞。

我一次又一次地翻開這本書，已經數不清次數。有時僅僅是為了回味某個情節或章節，更多時候則是像富翁清點自己的財產一樣，從頭至尾仔仔細細地再閱讀一次。在這樣的過程中，每一次我都感到平靜。就如同母親告訴你，不幸和快樂都會接踵而至，也都會過去，你要能有承擔得起它得力量。這是一種陪伴的力量，區別於宗教的高遠，簡愛於我是家人一般的撫慰與溫暖。

我想，這本創造出魔法的書，離不開分散各處的典型英國鄉村景色的描寫。這些景色點綴著簡愛的生活，時時傳達給她生之愉悅。其描寫之生動和優美，使得我時常身臨其境，似乎我一直和簡愛生活在一起，無聲地走過這十來年的時光,做她的成長的見證人。

我知道我以後還會無數次翻開它，從我在十一歲在家裡的閣樓紙箱里找到並翻開的第一頁《簡愛》開始。這本我從沒在意過出版信息的書，只在扉頁落下我父親的名字和1997年這個遙遠的年份。後來，它在同學的幾番借閱中遺失。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重新躺在哪一個紙箱中，落了一些灰塵，紙張發黃暗沉，更加薄脆了一些。而時間，就這樣從不停留、輕輕巧巧地過去了……

p.s.可以談的其實還有很多。如果把我對這篇書評表達得完全符合自己的心意按100%計，那麼，這一篇最多也只呈現了60%。雖然像這淅淅瀝瀝的雨，但是話再如何說不盡也該結束了。或許一段時間之後，我還會再寫第二篇、第三篇《簡愛》相關的文章，就如同我一次又一次地翻開它一般……

作者與出版信息簡介

一、

夏洛蒂·勃朗特，1816年生於英國北部約克郡的豪渥斯的一個鄉村牧師家庭。15歲時讀書，幾年後曾做過學校教師和家庭教師，最終投身於文學創作的道路。

1847年，夏洛蒂·勃朗特出版著名的長篇小說《簡·愛》，轟動文壇。她另有作品《維萊特》(1853)和《教師》(1857)，這兩部作品均根據其本人生活經歷寫成。夏洛蒂·勃朗特善於以抒情的筆法描寫自然景物，作品具有濃厚的感情色彩。

夏洛蒂·勃朗特於1855年逝世。

二、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翻譯：宋兆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