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中國文化的別樣反芻
一
記得在數年前曾突發奇想，這就是開始借著對電腦鍵盤的敲打來細品紅樓，似乎有一股清流，隨指間汩汩涌動，漸漸地浸潤全身並直透心底，在那種奇妙的感覺中，走近了那相隔數百年的紅樓。
於是就看見了女媧留於青埂峰下的那塊石頭：一塊「無材補天」的石頭，一塊能被僧道們幻化為通靈寶玉的石頭，一塊因枉入紅塵經歷了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並刻錄下其前世今生一段傳奇的石頭；於是就看見了傳說中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那棵草：一棵因得到那塊石頭憐愛，以神瑛侍者之名日以甘露灌溉的草，一棵脫胎換骨並修成女體的草，一棵成天思量著投胎下凡，以「還淚」的方式來報恩的草。
記得早年在向一位老畫家索畫時，見他手中的筆，總在用心地畫著石頭和草，可謂力透紙背，筋脈盡顯，但對其意卻一時未能全解。還是在看到他為畫題詩時，有著「絳珠」的字樣，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想畫的，正是紅樓中的這兩位——一石一草。
誰說石頭無語，草木無情？這一石一草所演繹的寶黛之愛，始成了傳誦千古的經典。
「按那石上書云：當時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隨著紅樓作者那純凈而優美的敘事語言，那幀含有「金陵十二釵」的精美長卷就在清代的某個日子裡徐徐展開了。
二
兒時見妹妹痴迷於那哭哭啼啼的紅樓，總有些費解，因為自己喜歡的是那些充斥著刀槍劍戟、打打殺殺的三國和水滸。還是在北京西郊求學時，才開始對紅樓發生興趣，緣為人說紅樓的作者，就於西郊的某個地方住過好長一段日子。
為此就去買了一部四卷本的紅樓，正式加入「紅粉」行列；且常泡於圖書館，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看作者與一些詩友的唱和；還有心有腸地收集了「金陵十二釵」信封，剪下上面圖案做成自己心儀的紅樓書籤。有時難免會對著「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晴雯撕扇」、「湘雲醉酒」那些情景想入非非……
一次聽得一位可謂資深「紅粉」的老師聲情並茂地說起紅樓，並說到康熙第十四子胤褪的孫子永忠，曾寫下這樣一首詩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著實也跟著震撼了一回。
作者本身就是個謎，而其身世也是個謎，傳說中的故居更是個謎，也許純屬子虛烏有。正因如此，就越想去探究一下謎底。也曾在西郊鄉下瞎轉，想像某處保不準就是作者故居，有著「所以蓬牗茅椽，繩床瓦灶，並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文人生活氣息，偶爾發上些思古之幽情。
其後可謂幸運而且幸褔地遭遇了經典——因為終於見識了紅樓1987版的電視連續劇，看陳曉旭將林妹妹形象演繹成絕版，並終於喜歡上了那位多少還是有點小器的林妹妹。為此也曾胡亂找了個理由，偷偷地溜去蘇州一趟，儘管沒能找到作者所描述的葫蘆巷和葫蘆廟，卻也頂著風雨，在閶門外像個悶葫蘆般地駐足良久。
三
此後就讓紅樓四卷本在書架上擱置多年，雖然也常為其拂塵抹灰，卻基本上沒去打開，卻讓其成為滿足自己文化虛榮的某種裝飾。直到要用鍵盤來敲它的日子，才發現年輕時只憑興趣窺其一斑，難免還是有些粗枝大葉，故壓根就沒真正弄明白它的妙味與真趣。
於是就下決心重走賈府，但此次的行走，不是一目十行，而是逐字逐句，儘管被一些生僻字弄得磕磕絆絆，踉踉蹌蹌，但仍無怨無悔。恍惚間便走進那個並非夢中的朝代。所幸正趕上林黛玉棄舟登岸，乘著轎子進入賈府，於是紅樓中的一些主要人物便陸續登台亮相，一幕恢弘而又紛繁的敘事活劇就此開場。
回過頭來，也才了悟——原來甄士隱是為了「好了歌」及注釋而設，賈雨村是為了襯托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顯赫背景而設，而其後的警幻仙則是為了引出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總計三十六位諸釵的悲劇而設。自此，作者將憐香惜玉之情，巧借寶玉「混濁」之身，於整部紅樓中，由表及裡，由淺入深，達到極致。
王熙風與秦可卿，本來分別是經營著榮府和寧府的兩位「女強人」，但由於種種原因，秦可卿在諸釵之中，不明不白地最先上演了悲劇的第一幕。於是既要管理榮府還得協理寧府的重任，就沉甸甸地落在了鳳姐的肩上。誰讓整個賈府的男人，都他媽的不拿事，要不都是些浪蕩公子，要不就是些縮頭烏龜，也真正難為這些裙釵了。
四
對於紅樓，所謂的四大家族只是外圍，由榮府和寧府組成的賈府是外核，而其後為元春修築的省親別墅——大觀園才是真正的內核。
大觀園囊括了寧府的會芳園及榮府的東大院，以及「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並將原本相隔一條小巷的榮寧二府融為一體。其實元春也只在省親時回來作了短暫的逗留，趁興題下總名大觀園並瀟湘館、怡紅院等名，命寶玉和諸釵入園居住，便身不由己，一去難返。
看大觀園有三種最佳視覺，即黛玉視覺、寶玉視角、劉姥姥視角。
所謂黛玉視角，是指心高氣傲的黛玉是因不得已才寄人籬下，故在初進賈府時，已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可謂一個「慎」字。雖然後來移居於大觀園新居，但在黛玉眼裡，它畢竟脫不了賈府的巢臼，故她只能選擇了一個翠竹竿竿、相對清幽的瀟湘館，藉以透氣。「慎」極而招至委曲，自是要偷偷地以淚洗面了，於是就照應了「還淚」之說。
所謂寶玉視角，是指寶玉實則聰穎，卻不得已要裝呆賣傻。當其父借大觀其園為其試才題對額時，可謂一個「頑」字。其實就連元春省親這般舉府同慶的事，寶玉都不在乎，故他未必在乎這一省親的附產品。而他在乎的，卻又恰恰與賈府的清規戒律相忤，正與「無材補天」照應。
所謂劉姥姥視角，是指劉姥姥對於大觀園，徹底擺出了一副鄉下人進城的姿態，可謂一個「低」字。從表面上看，劉姥姥言行粗陋，性格直爽，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其實她也將自己擺到低如門檻的位置，在等級森嚴的賈府，反而人人不忌，個個開心，儼然一個活寶。
其實在那「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大環境中，大觀園也只不過是寶玉及諸釵臨時賴以生存的一塊凈土罷了。
五
只因天下「紅粉」太多，所寫文字也是落英繽紛，故紅樓的不少章節儘管相當迷人，但若去咀嚼起來又似顯落俗，比如寶黛共讀西廂等令人骨酥體軟的情景，在此暫且通通略去，不在話下。
單說在某年深冬，時值臘月，正是「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呵口熱氣暖暖略顯僵硬的手，將紅樓敲至那「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前後，便踩著積雪，小心上到屋頂花園，那花池中亦是銀裝素裹，紅梅欹斜，與紅樓中的文字遙相呼應。雖說此花非彼花，但那一刻真有些時空顛倒，物我皆忘的感覺。
而在紅縷中，寶玉也正洗漱完畢，匆匆忙忙地趕往蘆雪庭去赴詩會，「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櫳翠庵中有十數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
接下來，就是諸釵聚會，吃賈母所說的鹿肉，爭聯即景詩一節。不會吟詩的鳳姐，甩下一句「一夜北風緊」，便揚長而去。而眾姐妹你爭我搶，笑鬧嬉戲，把一個詩會也弄得鶯聲燕語，熱浪飄飄。直至這個笑得握住胸口，那個笑軟了。
此時若是擅長丹青，很想畫一幅如賈母所說的類似於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自然要畫上寶玉手中所擎的那枝紅梅。
六
賈府由盛而衰，自然是紅樓的背景。而以寶黛之愛為主線，諸釵的命運糾葛及悲劇結局，成為若干副線，如草灰蛇線，穿插於其間，共同構築了紅樓的格局。
而這一悲劇從一開始種下禍根，比如呆霸王薛蟠的人命案在葫蘆僧的暗示下被賈雨村草草了斷；比如秦可卿託夢於鳳姐，說了「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之語。而其後，可卿葬禮與元妃省親兩件大事，又讓賈府元氣大傷。再後，那位「平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的王夫人，不但要了晴雯的命，也為寶黛之愛悲劇結局埋下伏筆。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晴雯，是賈府所有丫鬟中最具個性的人物。她不像襲人，與寶玉的感情本是純潔的，卻偏偏成了別人拿來開刀的對象。撕扇子的晴雯，曾可愛至經典，然而晴雯之死，卻成了讓人最為不忍卒讀的章節,以致連寶玉都禁不住要為之寫下令人肝腸寸斷的奇文——《芙蓉女兒誄》。
寶玉在為晴雯念祭文時，被黛玉偷聽，且黛玉還將自己所欣賞的兩句，說來與寶玉共同修改。誰知這一改，為兩人最終的結局留下不詳暗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壠中，卿何薄命！」聽得黛玉陡然變色。這讓人想起紅樓開頭不久，寶玉隨警幻仙飲那「千紅一窟」之茶，「萬艷同杯」之酒，聽那曲「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七
紅樓曾以《石頭記》名世，又出自石頭城，這究竟是巧合，還是作者的匠心獨運？著實耐人尋味。
「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在清朝文字獄登峰造極的康乾時期，能誕生同樣登峰造極的紅樓，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清朝得輿所著的《京都竹枝詞》就有：「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
只不過作者大約也因忌諱某些東西，讓許多地方變得遮遮掩掩和模模糊糊，以致在時過境遷之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誰料後人為探究這些秘密，窮追不捨，且眾說紛紜，久而久之，便成就了一門新的學問，名曰「紅學」。
讀一部紅樓，至少能敵半部清史。
讀一部紅樓，就是一次文化朝聖。
作為紅樓的實物支撐，那吟詩作對，猜拳行令，流芳溢華，不盡纏綿的大觀園早已勝景不再，芳蹤難覓，但它卻憑藉紅樓這一藝術形式，將一幢瑰麗無比的文化建築永久保存下來，雖飽經滄桑，但歷久彌香，不論是全景還是局部，無一不展示著作者卓然不群的大師氣質。
花謝花飛，紅消香斷。恍惚仍見斯人於悼紅軒中，身著長衫，手握羊毫，在某一朝蹙眉良久，喟然長嘆：「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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