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就沒有遺憾了
許多年前，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兵荒馬亂。
我帶著一個小記事本，提前列出大小課時間、周幾前一定要看完的材料、小組作業討論約的時間、 留給實習的時間，以及各種突然冒出來需要做的事情，以便可以對未來一周的時間安排心中有數。寫下了就不用刻意去記住，可以隨手查也不怕忘了，釋放記憶空間。小組作業和個人的論文，從截止日期倒推，估算了看材料、寫初稿、修改、定終稿的時間。時間不夠用。有時實習回來，趕著去討論，回到宿舍已經晚上九點多，頭疼欲裂，各種不順心，只能用「反正不會死」「殺不死我的讓我更強大」這樣的話，安慰自己。
那學期的論文是完成得最有條不紊的一次。不像從前有大把的時間，總覺得材料今天看也可明天看也可，論文今天寫明天寫都無所謂，最後來不及才匆匆忙忙趕進度。時間太有限了，看著預估的階段截止日期，特別有緊迫感。周末有時間趕緊讀一點，有點想法就動筆寫，寫得爛也沒關係，先把想法寫下來，事後再陸陸續續修改。想到論文，也不等著心情好狀態好的時候，一想到就立馬打開文檔寫一點，不在乎是幾分鐘還是半小時，有點進展就好。就這麼著，修改和定稿的時間留得很充裕。
一個陽光很好的春天的下午，我在寢室里寫論文最後的部分。論文是關於某個行業世界前兩位的跨國公司不同的全球化策略的優劣比較。論文前半部分是小組作業，後半部分是個人論文，可以選擇任意角度做進一步闡述。我被時間追著，早早地寫完了，隔一段時間改一改，也改了好多遍。高級句型和辭彙少是老問題，想提升卻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何況曼昆的《經濟學原理》就簡單易懂，這也不妨礙那是一本好書。再說，對論文來說，難道不是文字背後的想法比華美的詞句更重要也更貼近根本么？看，到現在我也還能清楚記得當時安慰自己的話，可見當時還是很在意這點。我簡明地回顧了小組作業部分和個人部分的觀點。一個中庸的結尾，保險且省力。可就像我對句型和辭彙的糾結，這真的重要麼？這篇論文難道真的想要我們在大幾千字里將兩種模式分出個高低么？這樣粗暴的結論有意義么？又或者意識到不同公司在變化的商業環境不斷做出的調整、改變和適應本身，才更有價值？
就這麼想著想著，寫了一個放飛自我的結尾。字數不多，但很爽。應該是幾年裡的第一次，用了「我認為」這樣的字眼，再沒有各種引用和第三人稱開頭的句子，真真切切都是自己的想法。從大一開始，我們就被告知，現階段的論文里不應該出現第一人稱，不嚴謹。論文要有詳實的參考資料，參考資料越多越好，能做到每一句話都有出處那是最好。這個過程就像搭積木，從茫茫的學術論文里找到論點相關的材料，歸納之後，左右互搏地搭建成想要的房子，那座房子就是你的論文。片面的論調要避免，沒有觀點是十全十美，每個觀點後面都要跟上缺陷、不足、考慮缺失的地方。時間長了，你會忘記，自己到底想寫什麼。那些條條框框每次論文的時候都會冒出來，我快要忘記正常、自然地表達觀點是什麼感覺了。那個下午是一次小型爆發，它始於對句型和辭彙的自我不滿，意外結束於自己對論文寫作的質疑。歸根到底，論文是要體現思考吧。
現在回看當時的想法，會有不一樣的觀點。好比本科教育更多是在教授寬泛的基礎專業知識，培養學生問題分析能力、批判性思維，養成良好的學術習慣，並不指望學生在專業領域提出有價值的個人見解，後者是研究生和博士階段的目的。用不用第一人稱這件並不絕對，學術寫作中當然也會出現完全原創無需引用的觀點，隨便翻翻學術期刊就能找到這樣的例子。老師不建議用第一人稱，是因為本科生所能提出的觀點大多前人都已經提過，少有真正獨創性，第一人稱能免則免，相比之下可靠嚴謹的擺事實講道理和良好的寫作習慣更重要。當時的我並沒有想到這些，論文平平的自己，在大學最後的一點時光里，只想有那麼一次，不是為了寫而寫，不是為了回答問題而身陷問題，跳出來，站在外面看了看這些問題和論文背後的意義，把真實的想法寫下來，帶著滿足，心無雜念。
交了論文，我和好友一起晃去學校附近最愛的麵館打算吃頓好的犒勞自己。在最後一段路的十字路口旁，我們聊起各自的論文。我說，這次論文大概不會好了，小組部分馬馬虎虎，個人部分放飛了，可能會很糟。好友安慰我，交都交了，想也沒用啦，吃面去。對，我寫了我想寫的，那麼多字里，只有那一段是我真正想寫的，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沒什麼好遺憾的，這就足夠了。
一個多月後，結果出來。那是我四年里得分最高的一篇論文，也是那門課全年級得分最高的論文。正好是那一篇得了高分，可能也並不歸功於最後的那段文字，雖然我希望是。影響至深的並不是那篇論文的成績，而是在那次之後意識到，問題只是一個契機，引玉的那塊磚。問問題的人可能並不在意問題的答案，答案本身並無意義，有意義的是，回答的過程以及回答里展現的和答案無關、跳出問題、更貼近本質那部分思考。不過抱著這樣的想法，應對工作生活里的一些事，也並非次次都圓滿收尾，也會有出乎意料的糟糕後果，這種時候也只能硬扛著。坦然面對本心和一般意義上的好結果，有時候殊途同歸，有時候南轅北轍。做各種分析和權衡，最後讓人下定決心的無非是希望很久之後想起這件事不留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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