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年 隱形的翅膀
沈離離拖著書包,單薄的背影說不出的凄涼,走一步,就有數不清的沙子窸窸窣窣地掉下來,沈離離的眼淚也止不住地落。
書包是她從操場邊上的沙堆里刨出來的,被班上一群混小子搶走,她在後面追,奈何人小腿短,看著他們把書包拋來扔去,焦急的沈離離像只疲於奔命的陀螺,在小小的戰圈裡東突西撞。
領頭的小子覺著沒意思了,站定,把背包帶拎在手上一甩一甩,眼珠子亂轉,又在憋壞主意。小弟們很有眼色地圍上來,眾星捧月地簇擁著大哥,把沈離離擋在兩米之外。
大哥痞里痞氣地一招手,道:「不玩了,哥幾個上網去!」
小弟們歡呼,沈離離尖叫道:「把書包還給我!!」
大哥斜眼一瞥,拍了拍一個尖嘴猴腮的小弟,沈離離知道他,拍馬逢迎、兩面三刀的事都少不了他一份。
小弟邪笑著過來了,不懷好意地擋在她面前。沈離離推不開他,沖不過這道短小的屏障,只能尖叫著、嚎啕著看著大哥囂張的背影。
他們把她的書包扔在地上,踢球似的,一人踹一腳,有書本掉出來,他們飛起一腳,將它踹得更遠,書頁亂飛。
沈離離無助極了,大哭,她不明白,她什麼都沒做,為何招來混混的怨恨。
幾人轉過教學樓的拐角,一聲短促的口哨,擋著她的小弟嗤笑了一聲,罵了一句垃圾。轉身走了。
沈離離哭得雙眼通紅,爭鬥中磨破皮的手指摩挲著破破爛爛的紙頁,上面還有她工整的字跡,還有老師略帶欣賞的批註。
但現在它破了,廢了,所以什麼也無所謂了。
沈離離從沙堆里翻出書包,學校正在建一棟新的教學樓,操場跑道外側都是這樣成群的沙堆,她在每一個裡面都刨刨找找,終於讓她找回這個已成破布的書包。
她抱著書包,身上髒兮兮的,書包破破爛爛的,目光痴痴獃獃,往那一坐,像個小乞丐。她坐了很久,久到暮色西沉,日落月升。她心裡冰冷一片,像是發動機沒了汽油,火燭沒了燈芯。但她還得回家,還得面對父母殷殷的目光。
所以一個小小的人兒,拖著書包——它的肩帶已被拽斷,不能背了——走在夜色漸起的街上。
她被繁華的燈光晃了一下眼,繼而想起自己涕泗橫流的慘樣,嘴唇已經乾裂,眼睛腫得很高,她試著摸了摸臉,面部肌肉僵硬一片,暫時還做不出表情。
她於是像只過街老鼠,專挑小路走,逢人就低首含胸,劉海搭在額前,幫她擋住了許多好奇揣測的目光。不過她還是感覺全身針扎一般地不自在。
她匆匆跑回家,在樓道里把髒兮兮外衣脫下來,包在破爛的書包外面,只穿著背心,裝出一副瘋玩回來的樣子。她使勁抹了把臉,確定臉上沒有傷口。
敲開門,爸爸正在看電視,沈離離風風火火地衝進衛生間,邊跑邊喊:「啊啊啊餓死了!玩得太晚了媽媽給我留點飯我先洗個澡!」
媽媽略帶驚訝地回道:「空腹洗澡不好,吃點飯再去。」
沈離離隔著一扇門,嘴角扯著笑,揉了揉嗓子,讓聲音不要顯得太緊繃:「先洗乾淨了再說,媽媽給我開一下熱水器。」
客廳里傳來男聲,似是說「離離長大了,愛乾淨了」。
媽媽寵愛地回道:「你也不看看她房間亂成什麼樣子。」
家裡依舊洋溢著溫語柔光,沈離離趴在門上細細聽著,媽媽在給她熱飯,爸爸喊了一聲熱水打開了沒有。言語動靜都不大,卻喚回了沈離離飄在外的魂靈,她的眼裡終於有了一絲光亮。冷水放走,熱水終於流出來,沈離離沐浴在溫熱的水下,安心地放鬆了緊繃的神經。
沈離離今年十四歲,初二的人,再不能說是小了,也不能說是大。但終究對人情世故有了一絲稚拙的了解,當時的驚恐慌張散去,稍作回想,很快就能推斷出是誰在背後使壞。
第二日,沈離離照常去上學。本以為打了人的不會到處宣揚自己的「豐功偉績」,但她還是太純真。當她推開教室門,看到她的書桌下散落的一地書時,就知道這事遠遠沒完。
她經歷了比這更可惡的事,所以對此顯得雲淡風輕,幾乎不想是一個「受害者」應有的神色了。她猛地轉頭看向教室里的幾十人,早讀沒到,一部分人低著頭忙著抄作業,一些人鬼鬼祟祟地把目光縮成一線,暗暗地瞟過來。有幾人在寂靜無聲的人群中分外矚目。
有五人,三男兩女,都是在這個縣城中「家世顯赫、背景深厚」的人,平常同學們不敢惹他們。沈離離覺得老師一定知道,但至今沒人提起,也沒人受罰。於是這五人成了班裡的「特權階級」。
他們嬉笑地看著她,耳語聲音格外大,隔著三列人,沈離離仍然聽清了,他們罵她是「賤人、蠢貨」。
她的心倏忽又變成了冰冷的,以至於四肢都軟綿綿地垂了下來,癱倒一般定定坐在了座位上。同桌悄悄用餘光關注著她,手掌在課桌的遮掩下拽了拽她的衣角。沈離離不動,於是她小心翼翼地包住了她握緊的拳頭,輕輕地揉著。
沈離離的心被燙了一下,眼淚再也憋不住,簌簌落下。
那五人的談笑聲更猖狂了,突然一聲厲喝:「早讀了!都笑什麼笑!組長給我把作業收上來!」
教室里的氣氛瞬間鬆動了,
同桌給老師打報告,帶著「肚子痛」的沈離離去校醫室。上課鈴響了,沈離離坐在鋪著一次性床單的簡易單人床上,四周一片靜謐的白,醫生溫和的聲音傳來:「小同學,早飯吃了嗎?」
沈離離搖搖頭,醫生遞過來水和麵包,帶著老年人的絮叨:「還是年輕啊,要吃早飯,不然老來胃病夠你受的。」說著心有餘悸地揉了揉胃,又沖沈離離笑了笑,回去開病歷單了。
沈離離本就寡言少語,自此更是冷若冰霜、「生人勿近」,但她的成績卻逆流而上,似乎飽含著一口怒氣,不奪到第一的位置不肯罷休。
媽媽開了幾次家長會,覺得沈離離成績雖好,但所在的班風不正,參會家長大都是農民工,老師水平也不大高。於是利用爸爸和校長的同學關係,給沈離離轉了班。
初二下半學期,沈離離進了年級最好的五班。
沈離離也爭氣,以原先班級第一的名次進到五班,幾次奮力掙扎,初三時,沈離離以全縣第十五名的成績,考入市裡的名校。任課老師感到俱有榮焉,留她合了影。
畢業典禮上,全年級的人齊聚大禮堂,唱起《隱形的翅膀》。「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
沈離離唱著唱著,隔著時空的距離,與作詞人產生了奇妙的情感共鳴——她維持的泰然假面終於掉落,下面是一張淚流滿面的臉,神情卻堅毅無比。
私下談話聲被歌曲覆蓋,漸漸地,小聲的啜泣響在禮堂的各個角落。沈離離照常站在最後一排,沒人看到她的淚水。
突然,前排的一個小姑娘轉頭,擠開人群,走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那是原班級的同學,初二時她們坐過一段時間同桌,關係不錯。女生抽泣著,攥緊她的衣角,斷斷續續道:「對……對不起……離離……對不起……是我說的,他們逃課上網、還有打架鬥毆……都是我舉報的……嗚……」
沈離離一驚,猛然想起了她說的是哪件事,那是一切屈辱的開端,是她短暫人生中遭逢的最大惡意。
沈離離低下頭,看著縮成一團的瘦小女生,塵封的記憶似是一個破了小口子的布袋,露出一團枯槁的顏色。她想起,這個女生也被那個小團體欺負過,她們在放學後沒人的樓道里打她,沈離離恰好路過,他們囂張地拽著女生的頭髮,惡狠狠地盯著她戰戰兢兢地走過。
之后座位調整,她們成了同桌,沈離離有意謙讓照顧,和她關係還不錯。她也在沈離離落難時不斷安慰著她。後來沈離離轉班,時間緊壓力大,兩人就斷了往來。
故人相見,沒想到是以這種理由。
一束日光突然射進大禮堂,琉璃似的光華璀璨,沈離離的瞳孔一縮,冷淡地推開女生,道:「你怎麼不一直隱瞞下去呢?」
女生哭哭啼啼:「我、我在你走之後一直很擔心你……我對不起你……我們、我們還是朋友對嗎?」
沈離離垂下眼睛,一年過去她已脫胎換骨,她細聲道:「也許吧,我們曾經是。」女生狼狽地啜泣一聲,捂著臉跑出禮堂。沈離離自始至終目不斜視,摘下眼鏡,隔絕了或羨慕或妒忌的眼光,繼續跟著唱《隱形的翅膀》。
「我終於看到所有夢想都開花追逐的年輕歌聲多嘹亮我終於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哪裡會有風就飛多遠吧」她清靈的歌聲沿著愈來愈多的陽光攀附而上,衝出小小的禮堂,俯瞰著這座小小的縣城。她毫無留戀,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地方,憧憬地看著即將前去求學的地方,那裡高樓林立、衣香鬢影、生人友善、同學熱情……
責編│立 青
校對丨黃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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