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大陽（八）咿呀聲里覓芳華
HAPPY
開年大戲 送給你們
祝大家新年快樂！
NEW YEAR
插圖繪畫：寧寧貓咪
總是先我一步
到達
約會的地點
總是我的思念尚未成熟為語言
他已及時將我的語言
還原為思念
——周夢蝶《約會》
看戲是場約會，和自己的約會。
在我們大陽，逢廟會都要唱戲，而我們一年的廟會又好多，正月十六、二月十五、三月二十八、六月初六，九月初三，六個分街輪流擺，一個廟會一唱就是七場戲。還有什麼香山廟會、媧皇廟會等等，大小廟會數不過來，戲也是多得看不過來。
大陽人愛看上黨梆子。梆子一響，鋸琴一起，嘈雜的現場瞬間安靜，看戲人被悠揚婉轉的曲調拽入虛空，萬千情緒，從柴米油鹽中掙脫出來，野馬般四散奔騰，那是大陽人未知的自己。
山西是戲曲的故鄉，大陽人唱戲、看戲的歷史也是悠久得摸不到邊兒。現在有遺存的是西大陽湯帝廟對面的清代戲台。以前，東大陽也有一個湯帝廟，廟裡也有戲台，大陽人習慣把這兩座湯帝廟叫大廟。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東西大陽兩個大廟的戲都是「買賣戲」，戲班子靠賣票維持演出，想看戲得買票進。到了七十年代，各大隊都建了宏闊的新戲台，我們叫「舞台」，戲班子也是大隊出錢請，我們看戲就免費了。
在還沒有歌舞、沒有娛樂明星撐場面的當年，對大陽人來說，去看一齣戲，不遜於我們現在去國家大劇院看場演出。
這個事，用隆重來形容都顯得蒼白。
先是看戲前一兩個月，開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不僅自己盼，還要差人去邀請外地的親戚，方圓十里八村的人民一起盼。然後，開始進入倒計時的準備，小備酒肉，騰挪時間，拿出壓箱底兒的行頭，再收拾一下心情。到了唱戲的前兩三天，就像股市的除權日終於要來了一樣，興奮和緊張都到了極點。專業票友提前兩三天去佔座，一般戲迷也要提前一天去佔座。佔座的工具五花八門，長條板凳、樹枝、木棒、半頭磚、廢預製板，甚至幾塊小石頭也可以很嚴肅地擺那兒，且不容侵犯，資源和想像力都發揮到了極致。
開場戲都在晚上，吃過晚飯，一院子一院子的人相跟著往舞台走。從姥姥家到西街新舞台要穿過一條很窄很窄的小巷子，那條巷子只容一個通過，前面一個人打著手電筒，後面一個一個地跟上，那個笑聲，真的是一串兒。等終於可以坐到舞台下的時候，那感覺，像終於盼到了春晚前十秒的倒計時。待梆子聲響起，幕布拉開，這場盛大的等待總算塵埃落定。
接下來，是各種入戲太深的澎湃、各種因為座位而起的摩擦。沒辦法，我們太投入了，我們有多斤斤計較，就代表我們入戲有多深。
戲唱完後，生活從此進入新紀元：
「你忘了上次唱戲的時候……」
「前兩天唱戲的時候還……」
「唱戲的時候怎麼沒見他……」
總之，公曆農曆通通報廢，一切以這場戲為原點紀事，直到下一場再約起。
所以，在以前，戲是影響我們生活的大事，是我們的民生之一。
戲對我們的影響，絕不是湊個熱鬧哄個人氣那麼簡單。那個時候沒有《百家講壇》，沒有肥皂劇，沒有撕得一地雞毛的電視節目，戲就是我們的歷史法治課、婚戀情感課、人情世故課。我們以戲為標準活著，大人動不動就說：
「你就是個陳世美……」
「看人家佘太君……」
要不就把包拯搬出來：
「說什麼附馬是皇家婿，王子犯法與民同」。
台詞都上來了，一副引經據典、見過大世面的樣子。所以，那些年的戲，是無論如何不能落下的。不然大人動不動就掉書袋，你不知道他的話是罵你呢，還是罵你呢，還是罵你呢。
以前唱戲一般是五場，我們大陽話叫三黑來兩後晌，就是唱三個晚上兩個下午，《天波樓》《雁門關》《秦香蓮》《王寶釧》等等傳統戲很受歡迎，場場爆滿。佘太君、楊八郎的英雄氣概、母子情深看得人熱血沸騰，而當秦香蓮哀怨地唱起「他眼前只見新人笑，舊人啼哭他不動心腸」時，台下也是多少惻惻。壓軸戲一般是《天仙配》，董永和七仙女在台上凄凄婉婉，我們跟著在台下陷入飄飄渺渺的感情漩渦。
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本戲，所有的動容，無非是觸碰了自己心中那本戲。微瀾之所在，也是滄海之所在。剎那的動心動情，背後是洶湧的世事。那一分鐘的沉醉，靠的是幾百次幾千次在人海中的磨礪。就像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本《秦香蓮》和《天仙配》。那時候沒有心理諮詢，戲就是我們閱讀他人故事並進行自我調節的範本。看戲，是一場對自己的慰問。這場慰問，可能在戲台下，可能在看戲後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枕邊，它是無數次默默地和自己、和生活的和解。
我們大陽有個著名的尚書，叫裴宇，歷嘉靖、隆慶、萬曆三朝。他在老家大陽為母親建了一座小宮殿，叫南河庵，我們叫庵上。小時候，庵上每年都唱戲，奶奶到時候就帶著我們去看戲。深藍色夜幕下，月亮高懸，我們坐在河這邊，河那邊是高高的戲台。夜色中，戲台那塊兒亮光就是天地間一塊厚厚的金黃，溫暖而華麗。奶奶和眾小腳老太太淺笑低聲，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讓人想起《紅樓夢》中賈母的戲宴。其實奶奶和她的小腳老太太們看的不是戲，是感覺。我們小孩兒看的也不是戲，是氣氛。奶奶們的笑臉，被戲台的光映照得柔和明亮，他們的眉眼被喜悅浸泡得舒展可人，變成夜色中一道道旖旎，油畫般地亮在大陽的過往裡。
我曾經說過，鞦韆下是我們大陽小青年打情罵俏的場所，其實我們還有一個戀愛角，那就是戲台下。大陽的舞台很正式，上面是一個標準的演出舞台，下面一個很大的場子，周圍像模像樣地用圍牆圈起來，很大的露天場地。看戲的觀眾，也分幾個層次。最裡面坐在板凳上的，是真心看戲的。外圍站著的，是抽空看熱鬧打醬油的。再外圍來回嬉笑穿梭的，是以看戲的名義，來尋芳的小青年。
對於情竇初開的男女來說，有戲看的那幾天，空氣都是粉紅色的。平常在圪洞里撩妹子會被視為不正經，在戲台下，一切都合情合景。男孩子的討好，女孩子的嬌笑，襯著梆子聲，氤氳繚繞，讓看到的人都春風撲面。雖然年少時的情愫脆弱不堪，但那種青春噼里啪啦爆裂的聲音，是任何樂器都奏不出的美妙。
戲台邊當然也少不了吃的，經常有賣牛肉丸子的在那兒。一個小鐵爐，上面一鍋沸著的高湯，高湯上永遠漂著幾個紅辣椒，還有密密麻麻地一片丸子，每個丸子都是一片盛情。它們一漾一漾的，風姿綽約，一旦靠近，立馬淪陷。偶爾有兜里裝個一毛錢兩毛錢的小富豪，拽拽地要上一碗，十個丸子，兩三個小孩兒伙伙吃，中間還要加好幾次湯，那財不大、氣卻很粗的樣子，也是愁煞人。
大陽人不僅看戲，也唱戲，上世紀五十年代，西大陽的農民劇團拿過省級獎項。雖然後來歌舞、電影、電視盛行後，戲劇熱不像從前，但大陽人看戲和唱戲的熱情從未斷過。前些年西大陽有鳳華劇團，農閑時排過《公僕情》《山村母親》《酷情》等很多現代戲。最近大陽又成立了陽阿飛燕文化藝術院。在跨入2018年的時候，大陽的又一段芳華也即將開啟。那麼，就讓我們一起入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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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大陽》（九）精彩繼續
插畫師：寧寧貓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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