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騷亂頂住了「政治正確」的壓力
《底特律》
凱瑟琳·畢格羅的三部近作,從去年的《底特律》,到稍遠的《獵殺本·拉登》與《拆彈部隊》,目光從美國的現實投向歷史,彰顯著一個創作者的「問題意識」。
並非蜷縮於自己的幻想世界,畢格羅透過作品,一次次回應著她生逢的時代、身處的國家。所以,拍攝《底特律》似乎也是一種必然。叩問美國的現實,必然要走向歷史的深處,看看美國究竟是如何一步步成為今天的樣子的。
1967年的底特律騷亂,是美國歷史上死亡人數最多的暴動事件之一,同時也被視作底特律由盛而衰的分水嶺。這正是《底特律》的時空背景,背後涌動著種族主義的椎心刺痛。
想像一下,一部「政治正確」的《底特律》應該是什麼樣兒的。那裡,有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黑人,有充滿種族仇視的白人,一切彷彿兩個物種之間的大作戰。儘管這符合當下的流行敘事,但畢格羅捨棄了這樣的做法,她懷著深入歷史的願望,儘力想要提供一些不一樣的,卻又貼近歷史本相的洞見。
《底特律》以一段風格化的動畫開場,沒有徑直進入底特律騷亂的講述,而是快速回溯了一系列黑人的歷史境遇,將底特律騷亂放入了更大的歷史尺度中。所以,這也是一個預示,畢格羅並不打算簡化歷史。
導演很快就將視角收縮到阿爾及爾旅館事件,去細細檢視大歷史洪流中的一股支流,所謂「以小見大」。在這一事件中,菲利普以搜查狙擊手為名,針對在場的嫌疑人展開了一場「死亡遊戲」,恫嚇與暴力,偏見與仇恨,此起彼伏。這裡的重點是,菲利普作為一名白人警察,究竟有沒有被妖魔化?
從結果看,菲利普的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魔。但此片勝在,為我們勾勒出一個惡魔的「成長史」,讓我們得以信服這個角色的行動邏輯。
讓我們倒帶回菲利普巡視底特律街面的段落。戰場,菲利普用這個詞形容眼前的亂象。顯然,他腦海中冒出的場景,是越南戰爭,所以,他接著說,我們必須讓人民見識到我們的「作為」。菲利普要在這場底特律騷亂中,重樹國家機器的威望。這就是這個角色此後一切「作為」展開的邏輯起點。
所以,菲利普會不假思索地射殺一個黑人小偷。所以,在得知自己因此面臨謀殺指控後,菲利普會在之後的阿爾及爾旅館加倍地無所忌憚。
是的,菲利普的形象絕不止於一個單純的種族主義者。而在菲利普之外,畢格羅還塑造了一個冷靜審慎的白人警察上司。他對菲利普射殺小偷的無理行為,給出了不容辯駁的訓斥,證明在種族主義狂潮中,依然有清醒者。
這就是畢格羅的厲害之處。在巨大而紛亂的歷史現場,她努力做到不偏頗任何一方,但又以最大的悲憫來審視悲劇。
因此,我們會看到在黑人一方,也不全是無辜的受害者。保安迪斯繆克斯試圖做一個白人與黑人的調和者。一方面,他試圖保護在白人槍口下面臨危險的黑人同胞,但同時,他也會極盡殷切,慰勞白人警察,端茶送水。
迪斯繆克斯不是一個抵抗者,但結果是,他還是被白人警察誣陷,險些跌入深淵。更明顯的,是阿爾及爾旅館事件的肇因者,那個向警察放冷槍的黑人。雖然不過是一把發令槍,但顯然,在當時草木皆兵的情境下,這個黑人的舉動完全是「玩火自焚」。可見,畢格羅並不憚於在黑人形象的描述中,給出負面化呈現。
《底特律》很好地完成了群像的塑造,但當影片進入尾聲,我們會發現,影片越來越突出一個人的視角,那就是黑人拉里。
拉里有著出色的歌唱才華,在底特律騷亂髮生伊始,他滿懷信心地要在一場歌唱秀中,與合唱團夥伴一鳴驚人。然而,就在他們上台前,歌唱秀因局勢動蕩而被迫中斷。戀戀不捨的拉里,獨自站上空曠的舞台,向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幽幽唱起來。
我們跟隨拉里的視角,見證了《底特律》反高潮的「高潮」。那就是對阿爾及爾旅館事件的審判,正義缺席,完全倒向了白人一邊。在這場泄氣的「高潮」後,拉里的人生也跟著進入冬天。
一個歷經陣痛的國家,或許很快就會迎來復甦,但對個體來說,也許一生就此改寫。所以,畢格羅精準地抓住了這一點,傳遞出兩個意思:第一,歷史真相或許會被大眾遺忘或忽視,但仍會留在少數人心中。第二,時代對個體的摧折,迫使那些受害者的生命永遠定格在創傷的那一刻,也許再也無法燃起生活的希望。
《底特律》在動畫開場部分,留下這樣一句話,「改變終將發生,只是我們不知,改變何時發生,如何發生」。然而,對拉里來說,改變發生了,但他再也無力去享受改變帶來的成果。
這或許就是畢格羅從「後9·11時代」折返上世紀60年代底特律騷亂現場的動因:現實的背後,那根歷史的引線到底是什麼?我們如何避免歷史悲劇的重現?
文| 淹然
本文刊載於20180109《北京青年報》b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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