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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騷》的悲劇結構

《離騷》的悲劇結構

費秉勛

《離騷》的結構象翻動的雲,象飛濤卷浪的水,及盡頓挫之勢、開闔之變、抑揚之態。使我們驚嘆的是,屈原作為我國詩歌史上的第一個詩人,歷史為他所積累的藝術經驗並不多,而他竟能創造出如此高超的悲劇結構來,這一方面是因為屈原有著不凡的藝術稟賦,一方面也是得力於為他悲劇性的生活感受。正如王逸在《離騷經序》中說的:「屈原執履忠貞而被讒邪,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離騷》的特定結構,來源於表達屈原那種洶湧澎湃的感情和激越複雜的思想波瀾的需要。

《離騷》的章法,粗看似乎很亂,累贅重複,這是沒有進入作品意境的原因。劉熙載《藝概》說:「國手置棋,觀者迷離,置者明白,《離騷》之文似之。不善讀者,疑為於此於彼恍忽無定,不知只由自己眼低。」又說:「《離騷》東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極開闔抑揚之變,然其中自有不變者存。」這個「不變者」究竟是什麼?他沒有說,而蔣驥在《山帶閣注楚辭·楚辭餘論》中說了。蔣驥說《離騷》「通篇以『好修』為綱領,以『從彭咸』為結穴。」蔣驥這兩句話確是幫助我們理解《離騷》結構的一把鑰匙。萬變不離其宗,《離騷》通篇總是扣著好修,既堅持自己純潔的美德,並希望大家都好修,從而實行美政,這是屈原的全部人生觀和政治觀。但他的理想卻處處碰壁,他只有以死來保全自己的理想和信仰。《離騷》篇末以眷戀楚國而「從彭咸」為通篇之「結穴」,突出了屈原熱愛宗國的思想,這是全篇主題的歸結。

全詩可分為三大段。第一大段從開頭到「豈余心之可懲」,是對現實及詩人境遇的敘述。第二大段從「女媭之嬋媛」到「周流觀乎上下」,寫幻想中的求索。尋找自己的出路。第三大段是繼續在幻想中向更高峰升騰,進行壯闊的遠逝而最終驟然回到現實。我們試用如下的圖表來表示《離騷》的結構:

辨證地看,求索、遠逝是對現實的否定,臨睨舊鄉是否定之否定,愈離開現實,卻又愈接近了現實。全詩文詞的重點在幻想,主題的重心卻在現實,叩閽、求女、就重華陳辭、問卜、遠逝,開了許多新路,最後都走不通。在這一個個小結構中,開始都柳暗花明,最後卻山窮水盡。這樣,幻想便成為現實的倒影,離地面愈遠,映在水底的影子也就愈深。這種用幻想來寫現實的美學方法是多麼不凡啊!

下面,我們分三點來談《離騷》的結構美。

一、迴旋流動美

《離騷》結構的一個重要特徵是迴環往複,就象一個個流水的旋渦,它總是不肯一瀉千里地直流而下,而是翻卷著,迴旋著、纏纏綿綿地向前運動。這其實是屈原內心感情物化到藝術上的一種表現。結構上的迴環往複,映現了詩人感情的迴旋起伏。《離騷》在結體的過程中,無時不流動著詩人沉鬱痛苦的感情。《史記·屈原列傳》是認識到這一點的,因此它說:「屈原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心繫懷王,不忘欲返,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被狼吃了孩子,契訶夫《苦惱》中的馬夫死了兒子,他們企圖向周圍的人敘說自己的心事的敘述結構,便不同於常人。萌生了一種迴環往複的抒情要求。不過,作為兩個生活底層的勞動者,他們這種抒情是初級的、非藝術的,而屈原的抒情是高級的、藝術的,但他們之間有相通之處的。

人們談《詩經》中詩歌的章法藝術,經常談到復沓的形式,這也是一種迴環往複。我們可以把詩與騷的迴環往複作一個比較。同是迴環往複,詩與騷很不一樣。《詩經》中的一大部分詩如《鄘風·桑中》、《衛風·木瓜》、《王風·采葛》、《唐風·鴇羽》等,都是一種固定形式的反覆;《離騷》則是情緒的迴環,文氣的迴環。詩的迴環是固體形式的重複,騷的迴環則是液體或氣體的,如水之旋流捲動,如煙雲的氤氳繚繞。

二、虛實想生

清人方廷珪說《離騷》「自前至後,由淺入深,中有虛有實。有虛中實,實中虛。」全詩是從實境向虛境逐漸升騰,最後又驟然跌落到實境,中間雲蒸霞蔚,虛實變化多姿多態。第一大段主要是實寫,但在這部分,美人香草的象徵手法用得很充分,這是實中有虛。第二大段是第一階梯的幻境,向大約兩千多年前的大舜去陳詞,這當然是虛寫,但所陳的都是現實中縈繞在詩人心上的事。以神望舒、風伯飛廉以及雷師、鳳鳥為儀仗的叩帝閽,更是虛境,而結論卻是「世溷混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濟白水,登閬風,求宓妃,留二姚,這也是虛境,但臨了說:「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又全回到了現實。第三大段役使龍鳳,揮斥風雲,行流沙,遵赤水,經不周,向西海進發,「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馱而並馳。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愉樂」。詩人好象已經完全從苦悶中擺脫出來了,他的意氣多麼高揚、情緒多麼興奮!這裡達到了幻境的極峰,但就在這時,「忽臨睨夫舊鄉」,又陡然跌落到現實中來。每次都以柳暗花明始,而又總以山窮水盡的實境終。上一次的苦悶實境,又生髮出下一次的幻境來。全篇就是這樣虛虛實實,虛實相生。

充沛的、流動著的感情,加上五彩繽紛的幻境描寫,就使《離騷》成了很典型的浪漫主義作品。但是必須看到,浪漫主義並不是作家靈機一動想出的新點子,而是出於表達異乎尋常的生活感受的需要。司馬遷在寫《屈原列傳》時,大概是用他自己的遭遇和體驗去印證、闡發屈原的創作特色。他說:「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乎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乎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這段話前半「人窮反本」的人性論,帶著明顯的封建色彩;而後半對《離騷》創作原動力的分析,卻是十分深刻的。屈原有如此大的怨氣,如此深的痛苦,如此強的憤懣,而又無可告語,這就是他創作的浪漫主義根源。元代作家關漢卿所寫的雜劇《竇娥冤》中,竇娥蒙受了人間的奇冤。在奔赴刑場時便呼天叫地,那就是一股巨大強烈的怨氣,從而產生了浪漫的抒情,發出了三樁誓願。屈原寫的《離騷》正是同樣的道理。出於對現實和個人遭遇的悲劇感受以及這種感受的宣發欲,浪漫主義便應運而生。正如我們在上文分析的,《離騷》每寫浪漫的幻境,就要造成現實的倒影,愈是進入浪漫的虛境,就愈能造成一個大的頓挫,愈表現出詩人的痛苦和對現實的悲劇感受。所以我認為:優秀的浪漫主義詩篇,不是虛幻境中的無根仙草,而是從現實的土壤中萌生出來的嘉禾。

三、大跌落的結尾。

《離騷》在臨近結尾的時候。升騰到幻境的極峰。在這個境界中。色彩絢麗,氣勢雄壯,調子歡暢。但在突然之間,從天國望見了自己楚國的鄉土,「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一下子從幻境的最高峰,跌落到現實的最低處,就象是五音繁會的交響樂,正急管繁弦之時,突然「四弦一聲如裂帛」,一下子闃然無聲了。作品調子最後的歸宿是掩抑傷悲,但在這之前卻不斷高揚。樂極生悲,欲抑先揚,待蓄足了勢的時候,來了個驟然的大落,這個效果就是爆炸性的。

亂辭之前的四句詩寫得太好了!這種效果,沒有這幾句深沉有力,摧臟糜肝的詩,是很難跌落下來的,是壓不住這個陣腳的。這時候寫「長太息以掩涕」啊,「沾余襟之浪浪」啊就不行了。真難為我們的詩人這時能寫出如此力重千鈞的詩來:「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把自己已經說盡了,在說不出什麼新鮮話來了,於是卻從身邊的僕夫和馬說來:不但僕夫傷悲,就連馬也貯滿著深深的懷戀之情,弓起脊背,難過得抽搐起來,至於屈原自己的心情,就不用說了。不說,這個悲你想像多大就有多大,說出來反倒有限了。

西方悲劇注重崇高美,我國太古神話中的悲劇作品,崇高也是其主要傾向。《離騷》比起漢魏隋唐的悲劇作品來,畢竟去古未遠,所以它仍然富於崇高美。

《離騷》的崇高美主要表現為以下幾點:

1.博大宏闊的境界。詩中寫到幻想世界的時候,就《莊子.逍遙遊》那種意境,恢閎博大,給人以壯美。

2.「九死未悔」的鬥爭決心。詩人反覆表示,為了保持自己的節操,哪怕遭到體解也毫不動搖,充滿了剛正之氣。

3.詩人還以鷙鳥自比。「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鷙鳥鷹隼的形象,在美感方面具有崇高美的形態。在先秦,鷹就被用來形容英雄,《詩經.大雅.大明》描寫伐商時的姜太公「維師尚父,時維鷹揚」,形容他像鷹一樣威猛奮揚。屈原在與貴族集團的鬥爭中,的確堪以鷙鳥相比。

我國的悲劇文學,在神話之後,其美感形態不斷發生著變異,不斷地趨於豐富。《離騷》就體現著這樣的趨向,它具有崇高美,同時也雜糅了其他美感形態。例如我們前面分析結構時談到的迴旋流動之美,雖與崇高美可並行不悖,但畢竟是有曲別的兩種美。又如王逸說「屈原之辭,優遊婉順」,這就指出了屈賦的含蓄婉約之美。這許多豐富的藝術美,都服務於詩人悲劇情懷的抒發,豐富了中國悲劇文學的風姿。

《離騷》還成功地運用了藝術折光和藝術變形。詩中描寫詩人之所佩所食,都不以常情出之。:「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這樣的佩飾是叫人難以想像的。「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折瓊枝以為羞(饈)兮,精瓊糜以為糧」...這樣的食物也太奇特。但是這樣所塑造出來的藝術形象卻是獨特的、有個性的、具有本質真實的。象徵手法不同不於比喻,比喻是表述中一種狹窄的類比;象徵則有意境的延伸性,給讀者留有廣闊的感受領地。在西方,因為文學藝術以「再現」為主流,到上世紀,象徵手法才在一些現代文學流派中受到重視,而我國遠在兩千多年之前,屈原就就熟練地運用了這種手法,這不過是他藝術折光變形中的方法一。

在古希臘、羅馬文學中,神話之後是史詩,再接著就是悲劇,悲劇仍以神話為素材。在屈原的悲劇長詩《離騷》中,也用了許多神話材料,但對神話素材的處理,《離騷》與希臘悲劇的處理是在為不同的。希臘悲劇以神話為「體」,只是對神話和史詩的一種發揮;屈原的《離騷》是以神話為「用」,是在長詩的抒情中把神話人物請到自己的生活中來或者自己暫時加入到神話中去,這種處理是非常大膽和奇特的。這種處理,實際上是一種寓言的形式,只有在這種寓言中,詩人才與神話中的人物神交神遊。指出屈原作品中有寓言的第一個學者是劉師培,他在《美術與徵實之學不同論》一文中說:「有以寓言為文者,如庄、列、楚辭是也。」

《離騷》對神話材料的運用是信手拈來,隨意揮斥,這和《莊子》是很相似的。莊周在《天下篇》自述他的創作時說:「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 縱而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庄(莊嚴)語。以巵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用這段話來描述《離騷》的作風,是非常恰切的。莊子用這樣的文章說理,屈原用這樣的文章抒情,這是他們的不同,而在「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這一點上,他們則是相通的。無可告語,自廣其意,便生出了這樣的文風。但同是這樣的文風,莊周則體現了他的清高出世,屈原卻在搏擊現實的風浪,體現出無窮的傷悲和難以排遣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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