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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灣畔訪余光中

高雄中山大學

余光中這輩子善結「海緣」。

我不敢久看他

怕蠱魅的藍眸

真的把靈魂勾去

化成一隻海鷗

繞著他飛

——《與海為鄰》

《高樓對海》里有很多海,西子灣的海,高樓上的海,從窗口和露台望去的海。詩集「取名《高樓對海》,是紀念這些作品都是在對海的樓窗下寫的,波光在望,潮聲在耳,所以靈思不絕。」(《高樓對海·後記》)

不管多遠,我一定要去看看那窗,看看那樓,看看那海。

2013年七月中上旬,我喜歡的夏天到了。學校暑假,我隨同濟大學裴鋼校長一行訪問台灣的幾所大學。公務告一段落,啟程往香港前,獲准有兩天空閑,可以自行活動。十日一大早,我毫不猶豫地挎起背包,到台北捷運站買票、登車,到海的另一端——高雄去拜訪余光中先生。

火車停靠左營,記得是上午十點剛過一些。因為行前有越海的電話,昨晚又在捷絲旅台大尊賢會館向余先生報告了一遍。立等片刻,那輛被警察追過的美國西部的狂車就出現在眼前。這也是我期待的理由之一:半個世紀之後,那種浪漫的桀驁還流淌在詩翁的血液里嗎?

車過一條長路,車過一些窄路,車到海邊,再上山。雖然少了些狂野,但那流暢與自由也絕不是一般八十五歲老人能夠想像的,何況還是一位老詩人。路上我問:台灣允許八十歲以上的老人開車嗎?允許啊!您開這麼快,沒人攔您的車哦?好像他們都認識我,不找我的麻煩。上山時,中大的保安略略彎腰,對他笑了笑,車子就風一樣的飆起。

至今心懷愧意:我先下車,出於好奇,不知道我當時問了一句什麼話,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下車時,頭額撞在門框上沿,有點重,他停了停,又撫了撫。我十分歉疚地立在旁邊,輕語地詢問了幾句。余先生說沒事,這才拿了行李,上他的辦公室。原來是車庫牆上一塊藍底白字的大牌子,吸引了我的視線:

中山大學榮譽退休教授

余光中老師 停車位

下面還有兩行英文,也讓我第一次知道了詩翁的英語名字:Yu Kwang Chung。我很感動。在海邊的小廣場,我已見到了刻有餘詩的石頭。還有老人十年前受邀到同濟,曾送給我一個印有西灣落暉圖的詩杯。他告訴我說:中山大學每年有一筆預算,請他挑選印製有他詩文的紀念品,以便送贈世界各地的朋友或機構。真替詩人感到由衷的溫暖與欣慰。

余教授的辦公室在文學院大樓四樓,編號「534」,下面是余光中三字的印刷體。還沒進門呢,我們就拍了兩張照片:一張我玩的自拍,不說了。剛好這時來了一個女學生,她幫余老師和我拍了一張合影。門的正中是一張菱形的淺底色的抽象畫,看過去,畫的左下斜邊是梵高的自畫像,懷疑的眼神和憤怒的黃鬍子;余先生就站在他旁邊,淺笑著側耳傾聽梵高的聲音。畫的左上斜邊是紅底灑金的一個「福」字,有些像毛筆,又有些像炭筆,現在看來,很像是余先生親筆書寫的。畫的右側尖向就是本人凌亂的長髮,似乎通過兩張畫面在和余先生連線。余先生提著一個手袋,應該是那個學生剛剛交給他的材料。

進屋放下背包,余先生第一個召喚就是去看海!不是步行至沙灘,也不是坐船遠行,而是到樓西頭的露台上眺海。他辦公室的一排窗口朝西南,那裡是一座山和一座土紅色的樓房,只在遠處的右前方,有一線斜斜的綢藍。我記得,從他門口到西邊的露台,中間只隔著一間辦公室。步上露台,世界大開!海水一望無際,船影艘艘而點點;近海棧橋縱橫,浮標漂浪;更近處和左側,當然是海堤、山坡和住宅,是一部大藍大綠大紅的音色交響曲。這就是帶給余光中畫意詩情的視境,源源不斷的靈感之泉。

余先生指著遠方輕輕地說:海峽的對面就是大陸,我已經眺望快三十年了!然後沉默,再然後,還是沉默。因為這一泓海水,因為六十多年日日夜夜的風波,它將詩人的情思拉得又深又細又長:

大地多礙而太空無阻

對這些夢與地理之間的問題

鏡中千疊的遠浪盡處

一根水平線若有若無

是海全部的答覆

——《夢與地理》

其時太陽甚烈,我們都戴著墨鏡。我說余先生,我們來張自拍吧?他說好啊!我們靠在露台的石欄上,陽光從東北方向瀑布似地洗下來,有些令人窒息。詩人曾說,在杜甫之前,江峽一直無主。詩人沒有說的是,在光中之後,西子灣有主了,這一灣淺淺的海峽,早可別名為餘子灣或棲詩灣了。

本文作者(右)與余光中先生的自拍

在詩翁的辦公室談了不少話題:比如永春余光中文學館的建設,他拿出了一張設計圖給我看;比如大陸一些選本的刪存與得失;他還談到了關於他的評論和傳記作品……並說:目前為止,這類作品中,徐學的《火中龍吟——余光中評傳》是最有分量的。

余先生的辦公桌上堆放著很多書刊,有一冊香港的《明報月刊》好像剛剛合上。沙發旁的一張小几上放著一沓學生的英文作業,余先生在整理物件的當兒,我翻了好幾頁,每一頁都有先生勾畫的筆跡與文字。最後一頁原作英文只有三行,其他都是先生的手跡。在他的允許下,我拍下了這一頁,以作意外的紀念。在給學生「90」分的嘉賞之下,先生花了15行對論文作了評價,認為該篇研究「見解深刻,資料翔實,其範圍不囿於英國浪漫主義,還旁及世界文學。」此外,先生還引申到浪漫主義詩人雪萊,以柯勒律治筆下的忽必烈汗(Kubla Khan)構建奇異殿堂及花園為例,談雪萊創作《古舟子詠》的直覺天賦,讓學生觸類旁通。大陸讀者知道余先生中文書寫一絲不苟,卻未必見過他英文的嚴整漂亮,且是在學生的一份作業上!這樣的詩人學者、這樣的批評家教授,能不受到學生的愛戴嗎?我在大學任教近40年,知道一個好老師對學生和學校的重要性。而一個大師級的好老師,其影響和榮耀,更是不言而喻的!

離開余先生辦公室之前,他簽贈了三本新著給我。不過,我答應為一家大學出版社撰寫一部《余光中評傳》,需要的資料真的是太多了。但一看他書架上重本不多,又怕麻煩先生,故只向他借了兩本黃維梁教授早年主編的兩部評論集《火浴的鳳凰》與《璀璨的五彩筆》,並寫下了一張借條,準備半年後奉還。豈料寫作並不順利,二著捨不得按時歸還。那張借條一定還躺在詩翁某一個抽屜或文件夾里。想起數年來瑣事纏身,辜負了先生的期望,而我從此失去當面求教的機會,遺憾終生啊!

在海邊安靜而優雅的大學飯店用了午餐,又在椰葉搭起的涼棚下拍了照片,穿過幾幢教學樓長長的走廊,我們進了中山大學圖書館。下一個活動,就是參訪設在該館的「余光中特藏室」。

高雄中山大學圖書館三樓的「余光中特藏室」

這間特藏室面積不大,可是,卻是中山大學和他的共同心血,它以余先生親自設計並以收藏他從香港返台後的全部作品、圖片、畫像、手稿、書法、影像等為特色。由導覽員開了個頭、介紹了各種展覽形式,並播放了他吟唱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一位女指揮家指揮合唱的《鄉愁四韻》之後,余先生慢慢從中庭環形的棕色沙發上站起來,為我一個人講解了大約半個小時以上。緩緩的語調,從容不迫的節奏,一書一稿一簽一字都如數家珍,真令我這個後學喜出望外又受寵若驚!其間,他特別拿起人民日報出版社《余光中對話集——凡我在處,就是中國》說:裡面有郭虹的一篇,超過一萬字,是她把問題寫好寄給我,我書面回應的,比較可靠。

那時大約下午三點多了。余先生在捷運站接我時就說了:范老師一定要接我到市內的家裡住一晚,床上用品洗漱之類都是新的。余先生這時也有些疲憊,說我們該返回辦公室拿東西,然後到他家裡晚餐歇息了。

再進辦公室,余先生斜躺在沙發上,拿一小瓶眼藥水滴眼睛。我則繼續好奇一書一畫一筆一紙,並用帶去的小型攝像機進行了掃描式拍攝。片刻,余先生談興再起,與我談起了鄉土文學的論爭;談到許多年來飽受一些人的指摘甚至攻擊;談這些年在華人社會的來去對他創作的影響;還有就是心理上的誤解、困惑與憂悶……我這時看余先生,是那樣的瘦小與羸弱,一股敬惜之情油然而生。

這時電話鈴響了,是范我存老師催我們回她的家了。余先生輕輕地說:馬上就回。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我的手機也響了,校長秘書說,颱風要來了,我們須明天提前飛香港,你今天一定要趕回台北。

幸好,我趕上了左營當天最後一班高鐵,一邊啃麵包,一邊電影似地回憶起從早上開始的經過……

2017年12月28日上海鴻羽堂

本文刊2018年1月9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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