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老故事 於樹剛
主編薦語:作者又一次給我們再現了臨江歷史上的那些貧民小人物,猶如汪曾祺筆下的《我的家鄉》。其實,這些貧民的歷史就是中國的歷史,就是臨江的歷史。
主編
大黃花
我的家鄉臨江,是座背山面水的小鎮,那山叫貓耳山,那水便是有名的鴨綠江了。小鎮自清光緒二十八年設治有縣至今已有百年之多的歷史。
史料記載:久遠的過去,鴨綠江是一條繁榮興旺的水運航道。下運到丹東除木材外,有大豆、玉米、豆油、雜糧、獸皮等。上運有麵粉、糖、鹽、布匹、日雜、海產等。可自一九三八年鴨綠江上喇咕哨電站建成後,水運就日漸衰退。
那時靠江邊有一塊凸起的地段,由於清末乃至民國這裡曾駐過兵,當地人稱為南圍子。我家就在南圍子大廟坎下開了一爿小店:集賢客棧。
小店是四合院,當年房子是泥坯草把子牆,屋頂扣瓦。室內南北大炕(俗稱便炕),還有吊鋪。(吊鋪就是屋內天棚留一個口,放個梯子,人爬到上面睡覺,店費是最便宜的。)住的都是社會底層的人:有掐套後下山進城的木把,有使艚子的船夫,拉縴的縴夫,放排的排夫,有走親串友或來城辦事的農人……。住這樣的小店有個好處:收費低,管吃(苞米面大餅子,白菜豆腐湯)管住,還可以賒賬。特別是那些到了冬天無活干,斷了勞金的船工,往往首選這樣的小店「貓冬」。也有那些開春山裡下來的木把,把一冬在山裡掙的錢都花在了戲院書棚小館窯姐身上後,而再進山的時間還沒到,身無分文只好到這樣的小店賒賬暫且棲身。這幫人很講誠信,來年下山往往都是先還上欠賬,再去吃喝嫖賭。夏日小店還清靜些,到了深秋、冬日、初春開化前,那可是另一番熱鬧的景象了。你看吧,天剛剛亮,這院子就繁忙起來了,有燒爐子熏燒雞的,有支鏊子沾梨糕(糖葫蘆)的,有烙火勺、炸香油餜子(油條)的,可謂五花八門,無所不有。待到天一大亮就都串街走巷叫賣去了。本文說的大黃花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員。
大黃花姓啥、名誰,沒人知道,只是大家叫他大黃花。可能他的長像如同黃花海魚,也不太像。他高高的個子,瘦骨零丁,長臉、眼小。好穿件布扣衫,髒兮兮。人滿和氣,說話口頭語:「嘛事?好嗎!」現在想想,一定是天津人了。
人都是讓生活逼出來的。為了生存,大黃花會不少手藝,有的還很拿人。比如他熏的燒雞遠近聞名。他總是在前一天晚上烀好,不知他放些啥料,總不讓別人看到。有的人「窩囊」他,說是烀雞的湯里有罌粟的殼,不管咋說反正一早天朦朦亮,鐵網上的雞就已熏好了。那燒雞真是「香味濃郁,酥香軟爛,鹹淡適口。他沾的糖葫蘆串大,糖翅大,晶瑩好看。往往是把買來的山楂先裝到一個布袋裡,手捏袋口,上下來回撞。把楂的表面磨光,沒了凸凹的白點,只剩下紅撲撲的光面再剔核,沾糖,貼鏊。串山楂的桿都是荊條做的,颳得特別白凈。我那時小,常常趕早起,總願嘴吮著手指看他沾,目的是等他把那剩的糖渣送給我。
大黃花走街叫賣時,個高斜挎著木製的棕黑色籃子,籃子里平放幾隻燒雞,藍子的一頭有個圓柱形的草把子,上插多串糖葫蘆。身子彎的象一隻蝦,胸前圍一個白的大圍裙——那是特別乾淨的一個圍裙,不停地喊著:「燒——雞——!大串梨糕!」只是他走的地方有點奇,不是俺家街對個的窯子街,就是西邊的四道巷,出來買的人,又多是那些睡眼矇矓,披頭散髮,亂施胭粉的女人。有的時候大黃花還玩邪的,幻想自已一籃子糖葫蘆能多掙幾個錢,玩一種抽籤的把戲:用一小竹筒裝一把竹籤,上面有點,各自抽2至3根,按上面的點數,他的點大,你白花錢,他的點小,你白吃糖葫蘆。有一次他出去,不大一會就回來了,大家都以為他賣光了,可一問,他喪氣地講:「嘛呀!點低跌籃子啦!」(全輸了)
大黃花最拿手的活是糊棚、糊牆。那年月,小鎮都是低矮的平房,房子的棚多數為軟棚,牆泥的為多。逢年過節或家有喜事,往往請「棚匠」做活,把屋子糊一糊讓其煥然一新。每當有這樣的機會,我常常跟在大黃花的腚後,幫他提一個薄鐵的桶,扛一把新的笤帚,跟他去做活。那年月最好的糊牆紙是花紙,上面印有不同顏色的飾花,往往是經濟條件好的家庭用這樣的紙。大黃花能根據你家居室的大小,計划出用紙的數量和顏色、花的配比。往往幹完活後,不剩幾張。「棚匠」大黃花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他個高,加之他幹活「麻溜」(臨江方言:快、好)不但出活,質量也好。紙與紙間的壓碼,橫是橫,豎是豎,深受各家的歡迎。
那年月,我家的院中有兩棵大的糖槭樹,閑時,大黃花好一個人坐在樹下喝點小酒。他喝酒是用一把小小的泥壺,邊上放一碟花生豆,抓一個花生豆,就泯一口酒。深秋近了,起了涼風,燕兒開始排隊要走了,線桿上,房脊上都是站滿了嘰嘰喳喳的燕。這時的大黃花好唱一首特別的歌,有如蘇武牧羊曲,記得歌詞中有:「燕兒朝南邊飛……跑腿子無家歸……」唱到濃處,有時竟潸然淚下。這時娘往往說:「大黃花想家了,孩子,去逗逗你黃花叔!」
後來大黃花搬走了。那是土改結束,大黃花按城市貧民也分到了些浮財。可是他散慣了,不思勞作又靠了個女人——這女人原本是四道巷一個暗門子。共產党進街,解放了縣城,取締了「老驢市」、窯子街的一些娼妓業,也就連帶清理了四道巷的暗門子。
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了黃花叔,三九天飄著青雪花,只見他緊縮著身子勾著雙手,穿著一件舊棉襖,明顯看出裡面是光著臂膀的。——咱這地方叫穿空心棉襖,只有窮困潦倒混的不好的人冬日才穿這樣的衣。
又過了一段時間,聽娘跟爹說:大黃花死了。說是有病看的中醫,熬煎中藥熬糊了,捨不得丟掉又添了水熬,結果喝了中毒,給葯死了。
《大黃花》後記:此文中的「我」,實為我的大哥於樹仁,臨江西市場生人,今年已87歲高齡,文教口退休。據他講;大黃花當年還領著我玩過,只是我尚未記事或不在意而已。
挑水工老王
咱住的小鎮土改時還沒有自來水,連洋井都很少見。(洋井實際就是一種鐵壓井,當地人習慣叫洋井,正如把水泥叫洋灰,火柴叫洋火,鐵釘叫洋釘子一樣,都是日本佔領時期帶來的。)
當年小鎮的東、西大街只有幾眼敞口的井,有的上面蓋有木製的井樓子,有的就露天敞著。夏天還可以,到了冬季,井沿邊結滿了一層的冰。冰厚,滑,打水時放桶和提升要特別小心,很容易連桶帶人掉下去。故不少人家孩子小,大人忙於生計,就僱人挑水。
挑水工,山東人居多,往往是一人包幾家,穿身土布衣裳,腳蹬靸鞋(一種鞋幫納得很密,前面有皮臉的布鞋,抗穿)一對薄鐵打得方桶,我們當地人稱之為水筲,扁擔兩頭用鐵皮包著,肩上搭著一個千層布納的披肩,服務周到,幹活麻溜,很受歡迎。
土改伊始某日,挑水工老王一早就來到了岳父家裡。他本來一米七猛點的個子,加上新剃的光頭,新刮的臉,比平時顯得周正,但還是讓人覺得他的臉上不知咋了有股煞煞的青氣溢出,一反往日沒了笑容,拉拉個臉,令人望而生懼,開口言道:「孫掌柜(我岳父姓孫)咱革命了!以後不挑水了,還欠你幾擔水,你看……」沒等他說完,全家就都有些驚嚇了,還是見多識廣的岳父忙不迭地說:「不用了,算了!算了!革命好!革命好啊!」並試探地問:「大兄弟,那您現在是……?」「咱是後台翻身會二組組長……!」多年後,老岳母提及當時的情景還訕笑著說:「我當時都嚇麻了腿,那時你大姐還小,躲在我身後直拽衣服。」
岳父是位刻字的手藝人,一個人支撐著刻字鋪,拉扯一家人。土改中還算平靜,定了個手工業者的成分。
世間的事,有時是戲劇性的。一年多後的一天,挑水工老王又來了。人沒多大的變化,依然是光頭,有點落腮鬍子的臉颳得乾乾淨淨,只是又穿起了挑水的那套衣服,雖沒帶扁擔,水筲,可肩頭上明顯披著挑水用的披肩。一臉的笑容,似乎還有點求盼的意思。讓座也不坐,竟提出還要繼續給挑水。出人意料的言語,又一次驚嚇了全家。岳父急忙推遲說:「不用,不用,大兄弟,大人孩子設法提點就行了,不麻煩你了。」好歹把他勸走了。暗地一打聽,近鄰的幾家他都去了也都沒敢用,都怕惹事。多年後岳母一說到這事還講:「當時尋思他是哄咱,哪想他是真要給這幾家挑水,不過誰敢再用呀?翻身會的,那是一般人嗎?」
當年的土地改革,農村按貧苦的程度,單身與否,不同等級,主要分給不同數量的土地或農具牲畜。但城鎮的,如挑水的,推小車的,使艚的等等,一般都定為市貧成分(城市貧民)。土改沒收的浮財(金銀珠寶)罰的款項不分給個人,一律充公支援前線打國民黨反動派。對這些城市貧民只分一些糧食,衣物,傢具,器皿等。新社會了這些人中不少下了礦山進了林業局,有了固定工作成家立業。但有的不知珍惜,趕緊持物去闖暗門子靠女人或賣了上戲院,下小館,聽大鼓……都胡造了,事後又只好重操舊業。挑水工老王就是其中之一。
後來政府在西大橋坎兒下成立了個手推車社,百姓日常運個煤整個燒柴等去登個記交上錢,到時就送到家了。挑水工老王也加入了這裡,生活總算有了著落。後來也娶了媳婦,過上了安穩的日子。
圖片編輯:李興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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