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王者/李玉偉
我以為牡丹的故鄉是在延安而不是人們普遍認為的洛陽。
這些雍容華美的富貴之花出世之初並不在大唐帝都的皇宮內院、都園林——儘管盛名於「洛陽牡丹甲天下」，而是滋生於人跡罕至的深山狹谷，宛若古人描述「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的美女，獨居幽谷，不入紅塵，隨季而開，瀟洒度歲。
旅遊的妙處，不僅僅是讓人學知識、闊眼界。而且是在尋找詩和遠方的過程中，尋覓到一種感受，使書本與景物互相印證、歷史與現實交匯疊加，甚或某個景象使游者忽然心中一動——潛在內心某處的音弦被撥觸，引起遐思、歡喜、讚歎、驚奇，進而引發共鳴。
萬花山牡丹即是。
延安處於陝北高原，帶給人們的印象，除了聞名於世的紅都之外，幾乎就是黃土堆磊、溝壑縱橫、乾旱枯蓼、荒坡危嶺——總之就是貧瘠荒涼、缺景少物之地——最多間或高崗上閃現一位頭扎羊肚肚毛巾邊甩鞭牧羊邊用高亢洪亮的嗓音吼唱信天游的西北漢子「帥哥」。
但是且住！許多地方未必盡然。
大自然的魅力也許就在於此：歷經滄海桑田的變化，把本屬於花香四季煙雨江南的景緻灑落到北疆，故事、傳說點綴其間，帶給人們無窮的回味。
兩山夾峙，一條不寬但平坦的柏油路通向一條清幽狹長的峽谷。
乙未蘭月某日，清晨的濛濛細雨刷掉了不少暑氣，驅車獨行，路上杳無人跡輿蹤。雨刷器輕盈搖動，揮掃著綿密的雨珠。
凝目兩側，峰巒起伏，蔥翠遍布，曲溪清波微漾，山巔薄霧朦朧。
儘管與「紅都」延安咫尺之隔，但境遇迥異。一邊是人頭攢動揮袖如雲，一邊則是悄然無聲靜謐異常，唯有絲絲荷雨相伴。
這條路，通向萬花山。
作為陝北梁山（與《水滸傳》中梁山同名）眾峰巒之一，萬花山並不高大——佔地僅二千餘畝。但似應了劉禹錫《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之語，此謂「山不在高，有花則名」。作為花中魁首、國色天香的牡丹花主要生源地，每年春天，五萬多株野生牡丹一齊綻開，萬紫千紅，層林盡染，萬花山名稱由來於此。無疑，絢麗多姿的「花」為山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和無窮的意趣。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牡丹的瑰麗多彩、奇異無匹令人驚嘆。然牡丹花本為秦嶺、大巴山等一帶長江黃河流域附近的產物，而南距最近的秦嶺有千里之遙的北國苦寒之地，竟也有牡丹，還為生源，豈不奇哉？
「一點也不奇怪。」山路偶遇一位早起健步的老人熱心對我介紹。老人原籍是萬花山腳下花源頭村人，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裡，而今退休了，又返回了家鄉。老人知識淵博而健談，他說萬花山野生群牡丹歷史久遠，三千餘年前古人即認識其藥用價值。天下牡丹以延安為宗，所以延安可稱為是中國牡丹最早的故鄉之一。人們都知道洛陽牡丹之盛，但那是後來引進到洛陽的。唐《海山記》載「隋帝闢地二百里為西苑（今洛陽西苑公園一帶），詔天下進花卉，有延安黃、醉顏紅、雲紅、天外紅……」，當然更盛於唐。宋《圖徑本草》載「今丹延安山中皆有，但花有黃紫紅白數色」，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有語「牡丹出丹州、延州（今延安）」，且「皆謂產之傑然者。自丹延以西尤多，士人刈以為薪」。那時牡丹多到當地老鄉時常砍斫牡丹莖桿當柴燒，誠可謂天下一大奇觀。《大清一統志》說「牡丹山，在膚施縣（今延安市寶塔區）南四十里，其地多產牡丹。山為名花占，故萬花山得名於牡丹，又榮於牡丹」。由於生長在高原，年深日久萬花山牡丹形成了「性喜冷畏熱，喜燥惡溫」的生態習性，且野生品種繁多，達三十餘個，色分紅、紫、黃、白、粉、綠六大色系，單瓣多復瓣少，其中以「姚黃」、「魏紫」為珍，但最近發現了被稱為牡丹「王中王」的黑牡丹，更是珍貴之極。現在萬花山牡丹被國家列為三級保護野生植物，專家正式鑒定為中國牡丹原生種之一，具有很高的科研和種群保護價值。
哦。
原來萬花山擁有這麼久遠的歷史，牡丹花含有這麼深的學問。看來，牡丹的生命力極其旺盛——只要有合適的種子、土壤、水源、氣候，域無關乎南北，地不選擇肥瘠，一樣蓬勁勃發、艷麗無儔。
謝罷老者，沿著曲彎稍陡峭的山路上山，兩側古柏密布，鬱郁長青，似陪伴著漫山絢爛的牡丹。但我去的時候已經錯過了五月份左右的花期，雨稍霽後濕漉漉的山坡上只剩下了一簇簇牡丹枝節，欲圓牡丹夢，只有待來年了。
萬花山還有另一朵「奇花」。
上溯到一千六百年前南北朝的北魏時期,沿著崎嶇的山間小路，少女花木蘭戎裝素裹，從花源頭村策馬而出，奔向保家衛國的疆場。
是的，就是那位名傳千載華夏的巾幗英雄花木蘭，她的故里即在此處。
古樂府民歌所載的《木蘭辭》，多年入選中學語文教材，花木蘭的故事幾乎家喻戶曉耳熟能詳。曾「當戶織」的木蘭，面對「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而「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的窘境，毅然喬庄改扮替父從軍，而後征大漠，滅柔然，十年征伐，戰功卓著，卻「不用尚書郎」，「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妝」，堅辭返鄉。
《木蘭辭》結尾，只是以「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簡述，留下了千載懸念——木蘭結局如何呢？
當地人傳說返回故里的花木蘭似慕早歲未出山前的諸葛亮，躬耕隴畝，終老田園，八十餘歲善終-——所葬之地在花源頭村北山坡上。據言陵園墓地為木蘭自己逝前所選：俯瞰牡丹湖，遙對萬花山。溪邊湖畔，年少的木蘭曾經洗衣濯足；山巔橫樑，青蔥的木蘭曾習武射箭躍馬揚鞭——萬花山山頂長約五百米寬約一百米的小「平原」山樑，史稱「木蘭習馬梁」，傳為木蘭幼時騎馬練武之地。
可以說，時至今日花木蘭仍極盡哀榮——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著名作家、雜文家廖沫沙題名「木蘭祠」，新中國第一任書協主席舒同親筆題「花將軍之墓」，更引來無數附庸風雅的文人騷客流連忘返題詩留跋。
木蘭的傳說，隨著旅遊熱的興起，愈加傳頌起來，於是若干「木蘭墓」、「木蘭祠」、「木蘭故里」紛紛湧現。史料記載的不具體，又增加了更多的爭議——木蘭姓氏就有花、朱、韓、魏等眾說，故里有「延安說」、「虞城說」、「黃陂說」等群議，去世年齡有「二十餘歲說」、「納為帝妃說」、「自盡說」等等不一而足。
但竊以為，傳說多是件好事，正說明了木蘭作為英雄形象的深入人心。可同時這些爭議又給人們帶來了更多困惑，真相到底是什麼呢？
我「引經據典」、「道載文說」姑試析之——先「評」故里，宋《太平寰宇記》中、一九八零年發現的鮮卑室真君四年石刻祝文載花木蘭確有其人，隨父到河套——即延安郡，且《木蘭辭》記敘「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延安騎馬東去到黃河邊延水關渡一日可到，而記敘其購買馬匹及鞍韂等物的東市、南市、西市、北市，與延安的街道吻合，故木蘭故里「明」了；次「論」姓氏，早在祖沖之《述異記》中就有記載木蘭姓花，後明代徐渭將敘事古詩改編為「話劇」《雌木蘭替父從軍》，直言「妾身姓花名木蘭父花弧，母名花袁氏，姐花木蓮，弟花雄」，直接將一家子名姓都整出來了，更況且木蘭即為少女，又值花季，姓「花」深孚眾望，故木蘭姓氏「明」了；後「參」所逝，清代史學家姚瑩在《康輶紀行》中說木蘭是北魏孝文帝至宣武帝時人，雲其生於412年，死於502年，享年90歲。但另有說其因帝怒而自盡僅享年二十餘歲，上下差距竟達六十餘歲一甲子之多！我想，既然其故里、姓氏都采萬花山了，那麼乾脆還依其在花源頭村八十餘歲之說吧……
唉！吾析畢竟是業餘之析，參考資料有限，非專業之析，讀者諸君姑妄聽之，姑妄信之，不必全信。孔子曾說過「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弟子記之，知人固不易矣」，親眼所見之事都未必是真，況且一千六百年前的事呢。知人都不易，何況事乎？
但這位著名的巾幗英雄真實存在過，這是不爭的事實，而且比殷商時期另一位女英雄婦好在民間名氣要更大。人們可以在游賞名景雅物之餘，神馳千年，真切悼念這位為國英勇奮戰的偉大民族女英雄，也就是了。
萬花山坐落的峽谷名叫杜甫川。
杜甫川名字的來歷當然與距今一千二百餘年的唐代大詩人杜甫從這裡穿過有關。
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年），唐朝正經歷安史之亂，戰火紛飛，民不聊生。此時，唐肅宗李亨繼位於靈武，憂國憂民的杜甫滿懷報國情懷，離別鄜州羌村，告別妻小，於八月間北上延州（今延安），企圖趕到靈武，為平叛效力。
杜甫經石門，過徐寨，翻山越嶺，經甘泉下寺灣來到萬花山，沿途凄涼景象，更增添了他心中凄愴，「暫住於城南之小河」枕鞋夜睡。至今萬花山山腰有兩口窯洞的「崔府君廟」，其中之一彩繪記載了杜甫萬花山之行，其壁下立一石碑，碑文「杜甫夜宿之處」。據志載「川口有唐詩，杜拾遺祠，記像石室，登望杜亭，得地高爽，俯瞰河流，祠有石刊墨人騷客多賦憑弔」，也許即此。
但當時叛軍勢力已達鄜州北，杜甫離萬花山不久，就被叛軍捉住，送到淪陷後的長安。
惜乎杜甫在萬花山沒有記載寫過詩篇，留下千古遺憾。但甫離萬花山，杜甫在長安望月思家，寫下了這首千古傳誦的名作——《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延安人民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詩人，把他走過的河谷稱為「杜甫川」。北宋康定元年(1040年)，時任延州知事范仲淹曾親筆題書「杜甫川」三字刻於石崖。
時光如梭。
時間轉眼來到了一九三九年五月。一天上午，萬花山上走來幾位特殊遊客，他們是毛主席、周恩來、朱德等中央領導前來觀賞牡丹。因當時路不好走，坐車十里，騎馬十里，步行十里來到花源頭村。但偉人們不顧疲勞，興緻勃勃登上萬花山，詳細觀賞古建廟宇，聽老鄉講述花木蘭故事和牡丹故事，並訪問當地農民生活和生產情況。
休息時，主席提出「這是一座天然的大花園，這是我們民族的財富，我們國家有千千萬萬的樂園，現在一定要保護好，不要讓牡丹花受了損害，待到趕走日本鬼子，打敗了蔣介石，解放了全中國，我們可以在這裡修建公園療養院，作為勞動人民休息遊玩娛樂的場所」。
一九四零年五月十日，毛主席同周恩來、朱德等領導又重返萬花山觀賞了牡丹生長情況。下午臨走時勉勵老鄉們努力生產多打糧食，支援前線，村幹部依依不捨地和中央領導握手告別。
作為偉人戎馬倥傯然仍能偶經駐足觀賞地之一，萬花山增加了名垂青史的一章。山間小路旁稍闊處今立有一塊石碑，上書碑文「毛主席觀花台」，簡單記述了這兩次參訪。
可以說，萬花山以自然之花，吸引了英雄之花，同樣花放異彩，香馥綿長。
不知什麼時候，雨又霧煙般飄了起來。群峰氤氳，蒼翠隱現，愈加一派南國氣象。
靜謐中，歷史與現實，細雨與蔥莽，山巒與川流，互相交織輝映。令我久久駐足，悵然久之。
花，是中華民族藉以觀賞風景、辨別季節、醫藥食物的重要物品之一，是大自然慷慨的饋贈。
對於人類來說，在此基礎上予以升華了。美麗的牡丹花成為了以花寄物、以花寓情、以花述史的寄託，柔美的花朵所展現出來的，還有民族強烈的自信、將帥尚武的精神、偉人博大的情懷。
……
雨仍在不緊不慢的飄灑，我啟動愛車，向下一個目的地——洛川進發！
後記：補擬古風一首，以贅文尾——
《詠牡丹》
初居幽谷靜謐放，不與凡枝競短長。
一朝出世驚天下，千載傳奇爍群芳。
赤紫黃白層層靚，粉綠黑藍馥馥香。
謫仙浪漫推魁首，靜安痴心推花王。
昔載宮苑帝王占，今綻園林百姓邦。
熠熠仍伴歲月去，絢英絳點更煌煌。
註：1、謫仙，唐代大詩人李白號謫仙人。
2、王國維，字靜安，清末著名學者。有詩曰「閱盡大千春世界，牡丹終古是花王。」今存《人間詞話》等傳世。
作者簡介：李玉偉，別名雙玉、春（金）風輕飄夜雨，正高級經濟師，碩士生導師，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金融攝影家協會會員。被聘為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資源環境研究所專家委員會委員，曾任銀監會《中國農村信用合作》雜誌編輯部主任，先後在《人民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金融時報》、《中國農村信用合作》、《中國農村金融》《當代人》、《金融文壇》、《中國金融文學》等刊物發表散文、詩歌多篇。著有30萬字《動脈痕迹》一書，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
遊戲紅塵君莫笑，閑暇傾情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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