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阿花的婚事
阿花在那隻父母結婚時做的簡陋的衣櫃里翻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件稱心的衣服。明天就要去上班,正式踏上社會,怎麼還能穿那件已開始掉色,只適合中學生們的綠衣裳呢。再說樣式也太陳舊了,即使在當下的中學生們中間也很少有人穿。她又拿起一件粉紅色卡腰式的。這是高中畢業前買的,到如今只穿了幾次。如果是在一二年,它還算挺時髦的呢。要不,明天就穿這件吧。她心裡說。外屋,爸和媽在說話,聲音十分清晰地由敞開的門飄進來。這是間一明兩暗的屋子。幸虧哥哥結婚後搬了出去,否則的確夠緊巴的。
「如今,沒有關係可難辦事呵,幹什麼都要關係——」這是爸爸的聲音。由於多種疾病,秦老三退休已好幾年了,今天格外高興,說話的聲音也高了許多。他誇張地接著說:「別的不說,得罪了廁所所長,他能叫你把屎拉在褲子里……就像阿花這事,如不是她嫂子的哥哥幫忙,我們就是磕破了頭也找不到門。」言辭中有不盡的感激之意,同時不無欣慰:兒子畢竟比我秦老三有出息多了。的確,如今的年輕人都比老一代強。
「是她嫂子的哥哥的大舅哥幫忙,」媽媽糾正道,高興使她變得繞起舌來,「你還沒七老八十呢,就成了老糊塗了。」秦老三的妻子是個五大三粗的女人,不到五十歲,黑粗的長髮在碩大的頭上盤了個碗口大小的疙瘩,堆滿橫肉的圓臉上一對細長眼中的眼珠像兩粒黃豆,給人以兇悍的感覺。但這對眼睛在不生氣的時候卻是滿和善的。平日,熟悉的人們都親昵地稱她秦嫂。與妻子出眾的外貌相比,秦老三處處顯得不如:只到她眉梢的個頭,細瘦的胳膊腿,一雙笑眯眯的眼睛像是對一切都極為滿意,又像是在一刻不停地期待著好運。被妻子這一說,他誠心誠意地連聲稱讚道:「對對,還是你記性好。」
「應該說是你笨!」女人糾正他。
阿花素來不喜歡父母的談話。他們一天到晚談的不是自己家庭成員的無能就是左右鄰居的閑話,要麼就是有錢有勢者奢侈的生活以及別人令人羨慕的好運氣,但今天聽著父母的對話,她自個兒也笑了。自從哥哥結婚以來,一家人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是的,一家四口人,除了父親那點退休金外就沒有其它固定收入,這樣拮据的日子又怎麼能讓人高興起來呢。
「我看啊,」秦老三繼續津津有味地發表著自己的議論,「除了進公安局不要關係外,進那兒都不容易。」
「什麼?公安局要人?」秦嫂瞪大眼睛,驚驚喜萬分,由於丈夫鄭重的口氣,使她產生了不必要的誤會:俗話說雙喜臨門,是不是又有什麼好事要降臨呵。「那麼,快叫阿成去吧?」
「他又沒幹壞事,送他去幹什麼?」看著妻子急不可奈的臉相,秦老三不解地問。
「你不是說公安局要人嘛?」
秦老三恍然明白了:「我是說要人去蹲監。」他笑著,狹長的瘦臉四分五裂。
秦嫂罵了句:「老東西。」也格格笑起來。
秦老三比他妻子大五歲,沒有病退之前是縣農機廠的工人。從七八年進廠那天起,他就決心當一輩子工人,從未有過異想天開讓別人笑話的想法。他們共三個孩子。老大阿兵,頂父親的班成了一名工人,現在已結婚;老二就是裡屋的阿花,自從兩次高考落榜,又找不到合適工作,就一直閑呆在家裡。阿花原本要跟同學去首府打工,但父母不讓去,怕不安全。於是只能就地解決就業問題。老兩口四處託人聯繫,說是女孩子家的,閑呆在家裡不是好事,如果有單位要,工資多少倒是不計較的。但他們所在的縣城只有幾家效益欠佳的國營企業,沒有關係根本進不去。頗費了一翻周折後,大兒子今天早上總算送來了消息,縣唯一的殘疾人工廠同意收她,工資一月一千二。一家人欣喜萬分。秦嫂嘆著氣:「老天爺,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當然了,女兒胳膊腿、眼耳口鼻加上腦袋瓜都沒有毛病,即不聾,也不瞎,更不傻,確鑿無疑是個正常人。但在當下這種情況下,也講究不了這麼許多了。話說回來,凡事有弊也有利,「好人」到殘廢人中去,說不定反而好混些呢。因而事情並不完全是壞事。老三是個男孩,長得頭大身高,很像他母親,小名阿成。阿成初中畢業後無事可干,最近參加了一個什麼武術訓練班,每天早出晚歸,十分忙碌,功夫練得怎樣無人知曉,飯量和體重倒是呈直線上升。不過,男孩子畢竟好說,用秦老三的話說:「除了蹲監獄,他們在那兒干都行!」不僅如此,他還很為三個孩子的歲數而慶幸了一翻。年齡相差較大,這樣找工作,辦婚事什麼的有個迴旋的餘地。否則,用他的話說,自己「只有脫光了衣服去跳河嘍。」
第二天,阿花去工作了。不折不扣的,一月一千二。在阿花看來,好好的人被當做殘廢用,再有氣量的人也多少感到屈辱。即使自己的情況果真如此不佳,好歹也受過十幾年教育。何況情形遠遠不是如此。她長得雖然談不上漂亮,倒也清秀。白凈的皮膚,高高的鼻樑,微微泛黃的黑髮,光滑、柔軟。只是眼睛小了些,不幸像了母親。如果不是因為內向的性格,她肯定早有男朋友了,也許不止一個呢。她有理由感到委屈。難道果真再也找不到其它像樣些的工作了嗎?聽說以往的許多同學連那些一月兩千五的工作都不願干呢。而自己?哼!即使臨時工也罷,一月一千二,不論誰頭一次聽說都會感到新鮮。如果在廣州,這不知要讓人家怎樣笑話呢。想起這些,她越發憋屈,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但又不能不去。一年的待業生活已讓她受夠了,父母每天都嘮叨,左右鄰居親朋好友也背後說閑話,再則家裡的確困難,一個到了談對象年齡的女孩也不能一點零花錢沒有。另外,作為邊遠地區的小縣城消費水平不高,一千二完全可以把自個顧住,如果用得仔細,還能有節餘呢。這一切使她別無選擇。
但不平的心情在她心中只持續了幾天,幾天之後,情況就大大不同了。差不多突然間,她一改過去不開心的臉相。下班回來,像所有干著稱心如意工作的姑娘一樣,哼著流行歌曲,邁著輕鬆的步伐走到那張已不鮮亮的鏡子前,先仔細地端詳一會兒自己,然後慢慢地打開瀑布般的長髮——這的確是一頭漂亮的頭髮——麻利地重新梳妝了起來。而且差不多同時,她變勤快了。以往待業在家父母做好了早飯叫她起床她往往也不起,可現在情況大大不同,她上了班,忙了,卻變得勤快起來。那之後,她每天都起得很早。她第一天起早大約是早上六點多鐘,玎玲桄榔準備早飯的聲音把全家人都吵醒了。
「還早啊……」秦老三睡意朦朧地喊。
「我得趕快做早飯,不然要遲到了。」女兒用清亮的嗓音回答,其實離上班還有兩個多小時呢。
「別管她,我多睡一會兒……」秦嫂高興地搗了一下丈夫,生怕破壞了女兒的好興緻。
這以後的每天清早,阿花就自動醒來,再也睡不著,然後就起來做飯。老兩口都感到女兒變了。她不僅變勤快了,而且以往的許多不好的毛病差不多都改掉了。比如說以前她不太講衛生,一星期未必洗一次澡,而現在她差不多每天都要洗澡、修指甲、洗衣服。她那內向的性格也發生了變化。她似乎在有意識模仿電視中女明星們的言談舉止,模仿她們說話的聲音以及走路的姿勢。秦老三根據自己五十多年的生活經驗,很快對此作出了解釋:年輕人對生活特有的新鮮勁。記得自己剛參加工作的那陣也是興奮得不得了。是啊,剛剛踏上社會,展現在面前的是全新的生活,誰又能不感到新鮮呢。而這種新鮮感是暫短的,它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要不了多久,等她觸摸到了生活冰涼的實體之後,一定又會變得像從前一樣,重頭喪氣、滿腹牢騷,不順心的時候就像個木頭似的坐在那一動不動。這一切都是他預先料到的,現在他希望的只是女兒能將這種新鮮感保持得長久一些。但秦嫂的看法卻與丈夫不同。一天,她突然對秦老漢說:「哎,我說老頭子,阿花會不會是有男朋友了?」
「不會吧?哪能這麼快。」聽了這話秦老三先是一愣,繼而笑得合不攏嘴,很難相信女兒能夠不要大人幫忙找到男朋友。
可是世上的事往往很難說。正如秦嫂所料,阿花果真有了男朋友——是和工作同時得到的。他們關係發展得很快。不久,阿花就將小夥子帶回了家。那是個身高近一米八的青年,二十二、三歲的模樣,細瘦的身材,黑黑的短髮,略微狹長的臉盤,端正的五官,微微凸出的嘴唇上留著一抹淡淡的鬍鬚。這使對女兒婚事原本缺乏信心的秦老三夫婦驚喜萬分。相貌平平不善交際的阿花能這麼早有男朋友,這本身就令人驚訝,何況還是位相貌出眾的小夥子呢。因此,當看著站在門口的青年時老兩口高興得不知所措。他們熱情地把客人往裡讓。可當小夥子邁進房間,在沒有一個坑的地上走了幾步之後,他們什麼都明白了。一時間,他們如當頭挨了悶棍,一下從飄渺的雲霧墜落在冰冷的大地上。迷底就在他腿上。也就是說他的右腿比左腿短五公分或者具有其它什麼差異。這微小的差異至關重要。它改變了全局。這小伙原來是個殘疾人,一個瘸子。「難怪,要不怎麼說他會看上阿花呢?」秦嫂和秦老三恍然大悟,一種被愚弄的感覺讓他們興緻全無。「這一來你可是滿意了,但你也應該考慮考慮我們的感受吧?」他們暗暗嘀咕。難道不是嗎?試想,誰又願意和一個瘸子聯繫在一起?如果是自己所生那毫無辦法,只能自認倒霉,但誰會將這樣的人招進家門?這種人的種種不便且不說,僅僅每天看著他在你面前搖來拐去就夠受了。他們一家的生活原本就艱辛,由於社會地位低下、貧窮,本身就遭他人看不起。一家之主長期有病,弱不禁風,主婦沒有固定工作,兒子不學無術,女兒孤癖,現在再加上個做臨時工的瘸子女婿,這可夠熱鬧了。他們固然窮,但智商一點也不比別人差。
氣氛頓時冷了下來。除了阿花之外,別人都不怎麼說話。秦嫂原本熱情洋溢的臉一下冷若冰霜。她進了廚房,玎玲桄榔地洗起碗筷來。那些刺耳的碰撞聲說著她想說的一切。秦老三坐在遠離年輕人的長凳上,索然無味地抽著煙,對年輕人熱情的問話有一句沒一句。阿成也回到自己的屋內,時爾哼幾句流行小調,時爾大聲咳嗽幾聲。年輕人雖然身殘,但頭腦正常,客客氣氣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這一點倒令秦老三夫婦很滿意。
阿花送客回來,爸和媽面色陰沉地坐在剛才年輕人坐的茶几旁,顯然還沒有從剛才的刺激中清醒過來,獃獃地相互看著,一言不發。阿成坐在不遠處的條凳上,捂著嘴無聲地笑。聽女兒回來了,秦老三和秦嫂一起扭過頭,看著個陌生人般看著自己的女兒,那神情就好像說:我們還以為你變得懂事了,但沒料到你比以前更能給家裡找麻煩了。
阿花似乎已料到這一切,低著頭,默不作聲。
「你不能找個好的嗎?」阿成打破沉默,一臉忍俊不住的樣子。
「那兒有好的?除了我一人之外,不是聾子就是瞎子……」她憤憤地說,同時,也是在正告家人:造成這種結果你們也有責任。
「那你就找個瘸子回來?!」秦嫂在桌子上猛拍一掌,怒吼道;她圓臉變長了,黑豆般的眼裡閃著寒光,一字一頓說:「如果在你身邊放個八十歲的老頭你也領回來!?」
「沒有腦子的東西!」秦老三附和著妻子,狠狠地看著女兒。這不僅是由於習慣,也是由於女兒這種愚蠢行為的確令人惱火。
被父母這一罵,阿花倒鼓起了勇氣,像電影中的女明星那樣簡短而有力地回答道:「我喜歡他。」隨即就坐在長凳上捂著臉哭了起來。
這差點把阿成逗笑了,不等爸媽開口,他說:「你喜歡他什麼,你看他瘸得好看是不是?」對於奚落姐姐的機會他從不放過。秦嫂驚訝地看著女兒。試想,如果不是腦子有毛病,誰又會放著滿街的好人不喜歡而去喜歡一個瘸子呢?
「喜歡他?真不害臊!」秦嫂咬牙切齒,無地自容,又好笑又好氣。「瞧你自個那樣,像個木頭似的,什麼本事沒有,再找個瘸子,以後可有好瞧的。」
「他姐挺有本事的,聽說在縣委工作……」阿花邊哭邊說,為的是證明這不是個簡單的瘸子,試圖以此打動父母的心。
「在縣委工作?」秦嫂鄙夷地說,「她在縣委幹什麼?是掃廁所,還是給領導端洗腳水?」
「有本事叫他每月去掙一千二百塊錢?你聽他騙你!」秦老三附合道,一臉痛心。
老兩口時爾責罵,時爾苦口婆心地勸導,嘮嘮叨叨了近兩個小時。他們從自己的家庭情況說起,說到瘸腿在實際生活中的種種不便,並推想了他不容樂觀的未來以及因為他而給大家帶來的麻煩,等等。
「真是太丟人了。我和你爸都是要臉的人,怎麼出了你這樣的東西。你給我聽好了,以後殘疾人、沒有工作的人一概不許往回領。我們家不是廢品站……」秦嫂說。
阿花只是低著頭,時爾抽泣,時爾沉默,並不答話。
「至於今天這個,立即斷絕關係,否則……」秦嫂瞪著一雙可怕的眼四下環顧一翻,迅速去廚房拿了個鏟子來,指著女兒的臉咬牙切齒地說:「我就用這個燒紅了燙你。」阿花嚇得歪了歪身子,差點坐在地上。秦嫂不無痛苦地說:「當官有錢的我們攀不起,可總得找個有工作、胳膊腿沒毛病的……」
那天晚上阿花沒有吃飯。第二天她請假休息了,一整天沒有吃飯。第三天她去上班了。那之後她又恢復了已往種種不良習慣:睡懶覺,不講衛生、穿著邋遢。但一星期之後,她似乎從這一打擊中恢復了過來,又開始早早起床做飯,哼著流行歌曲回家,然後仔細照鏡子,梳理柔滑的秀髮,精心塗抹不知什麼時候買的廉價口紅,這使一度擔心的秦老三夫婦放下心來。是的,年輕姑娘家畢竟思想單純,只要時常嘮叨著點,自然會回心轉意的。何況對方必竟是個不雅觀的瘸子。
日子又恢復了已往的平靜。
星期天下午,陽光明媚,天空湛藍。昔日空闊的大街上人來人往。每到星期天,這一片就自然形成一個農貿市場。與外面的喧鬧相比,秦老三的家裡非常安靜。阿花早上出去了,午飯也沒吃,這時候輕手輕腳推門進來。秦嫂正在摘著一把剛從市場上買來的韭菜,看見女兒回來了,本想責備幾句,但她一下驚訝地站了起來。那個曾令她提心弔膽、現在差不多已被遺忘的瘸子再次出現在面前。他立在女兒身後,微笑著,像個備受歡迎的稀客。他身著筆直的西裝,手提一沉甸甸的紅色禮包,頭髮與皮鞋油光精光,嚴然是經過仔細收拾來拜訪未來丈人、丈母娘的。這使秦嫂感到受到了侮辱,突起莫名怒火,好像這一來女兒就非得嫁給他不可。
「大媽您好。」年輕人熱情地招呼,笑容燦爛。
「你一整天死到那兒去了?」秦嫂滿臉通紅,沖著女兒吼,並不看瘸子。
「大媽,請你先不要責怪阿花,讓我把話說完好嗎?我今天來想跟您和大叔好好談談……」年輕人不等阿花說話,又說,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同時邁步想進屋。
秦嫂一伸胳膊擋住他,一臉鄙視,看也不看他,正色地說:「沒什麼好談的,我們家的阿花還小,不急著談朋友。」另外一隻手一把把阿花拉進屋。
「大媽,阿花已二十歲了,已到了談戀愛的年紀。再說,早已是婚姻自由,何況都二十一世紀了……」他振振有詞,顯然有備而來。
「你可以自由地找任何人,但就是不許找我們阿花。別羅嗦,你走!」她厭煩地皺著眉頭,揮著手,像在驅趕一隻蒼蠅,扭著頭,看都不看他。
院子門外,已有人在探頭探腦地瞧熱鬧了。秦嫂知道,如果這樣僵持下去,不一會兒就會引來一大堆人。十幾米外就是市場,市場入口處的牆根下每天都聚著一群老婆老頭、家庭主婦,那是個天然的流言集散地,任何家庭的醜聞一旦被傳出,就會在那兒被收集、發酵,然後傳向每個家庭。於是,她鐵青著臉走上前用粗壯有力的手推了他一下,同時準備關門。他打了個趔趄,以那條好腿為指點轉了個圈,站穩了。
「媽,讓人進來說嘛。」始終一言不發的阿花焦急地拉了母親一下,哀求說。
「滾開,小婊子……」秦嫂怒不可遏,但話一出口,立刻後悔了。但她已顧不了許多了。果然,她的話在院外引起一陣騷動。有人發出訕笑,有人大聲咳嗽。
「你怎麼這樣……」年輕人不再笑,而是一臉嚴肅,但話還未說完就被站在一邊的阿成抓著胳膊拉出了幾步遠。
「滾回你自己家去……」阿成說。
「你們怎麼這麼不講理?你們沒有權利限制別人……阿花,咱們走!」他掙扎著,白凈的麵皮漲得通紅,但他遠遠不是阿成的對手,拉扯中梳理得馴服的頭髮篷鬆了起來。
阿花還真向外走去,被母親一把抓住,喝叱著推回屋內。
「阿花,快跑!」瘸子喊。他已被阿成推到了十米外。
阿花還真聽瘸子的話,一下掙脫了母親的手,從屋裡跑了出來,剛跑到院中,被迎面回來的弟弟一下勒住脖子,並聽見他陰陽怪氣地喊了一聲:「你往哪兒跑?」他顯然很為自己這一手「鎖喉」而得意。
院門已被看熱鬧的人堵住。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過去,秦嫂經常站在別人家的門前瞧熱鬧,沒想到今天自己做了「東道主」,這令她極為惱火。當大家看著那青年戀戀不捨,嘟嘟噥噥地一瘸一拐走去時,不知誰陰陽怪氣地說了句:「喲,那就是阿花的男朋友呀?」所有人都笑。秦嫂只覺血液往頭上涌,臉像著了火似的燙。活了大半輩子,她要強好勝,素以講究臉面而著稱,為了臉面她扇過別人耳光,撕扯過別人的嘴,但還沒有這樣讓人當面羞辱過。
「有什麼好看的?!」她吼道,臉色鐵青,一邊哐一聲關上大門。
門外有人怪叫,有人打口哨。
「阿成,拿棍子和繩子來!」秦嫂氣得渾身發抖,她在院里就地轉了兩圈,不知怎麼辦好,默默注視一會兒蹲在牆根啼哭的女兒,突然下了狠心。兩個兒子以前因逃學都被她這樣教訓過。但最幾年她再也沒有用過這種體罰孩子的方法。但今天她不這樣干就不能出心中的惡氣。
阿成不一會兒就拿來一根手指粗細的麻繩和兩根做鐵鍬把用的臘木棍子。
「給我打這個不要臉的!」秦老三一直在裡屋有氣無力地罵著,咳嗽著,聽見妻子要教訓女兒,他表示支持。但他的聲音虛張聲勢,以為後來收場做好準備。他知道妻子的所謂體罰也只是嚇嚇孩子,不會打得很重,等時機成熟他會出來制止。
阿花不哭了,驚恐地注視一會兒媽媽和弟弟,又向周圍看了一下,她意識到情況不對,突然一躍而起,想從秦嫂身側奪路而逃,被早有防備的秦嫂攔腰抱住並摔在地上,就勢騎上去,按住頭,喊道:「拿繩子來。」阿成迅速遞上繩子,兩個人麻利地把阿花的手腳捆住。
阿花拚命扭動身軀,尖叫,呼救:「救命——」
但無濟於事,緊緊扣著的大門外有人,但毫無動靜,大家都在側耳靜聽。
「救命?我看誰能救你?你的命是老子給的,老子也可以拿回去。」秦嫂罵著,順手拿了塊毛巾塞進她嘴裡,緊緊塞牢,於是整個屋子一下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阿花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阿成,給我打!」她一邊自己拿起棍子,瘋了似地朝女兒背上、屁股上狠打,一邊對阿成說:「除了頭上,只管打。」
阿成是個粗魯的孩子,卻很聽母親的話。他頑皮,但對母親有一種近乎天生的敬畏。他一邊賣力地揮舞著棍子,一邊模仿著母親的樣子數落著:「不要臉的……再叫你不聽話……你把爸媽氣成什麼樣子了?就打你,叫你不長記性。」
阿花由於嘴被堵著,臉憋得通紅,淚流滿面,鼻孔大張,她嗯哼著,恐怖的雙眼充滿哀求,一會兒緊緊閉住,一會兒又大大睜開。她時而看著母親,時而又看著弟弟,一邊扭動著軀體躲避或緩衝落下的棍子。她像個毛毛蟲般在屋裡翻來滾去,所到之處,凳椅盆架全部翻倒。棍子打在她身上就像打在裝足麵粉的面袋上,只聽見撲撲的響聲,而沒有應該有的哭嚎。
「小小年紀,就找對象……大街上那麼多胳膊腿全的你不找……偏找個瘸子,你想要我們的命呵……」秦嫂的臉色已變成紫色,聲音中充滿憤恨,「打死這個丟人顯眼的,打死這個不要臉的……」她棍子舉得不高,但很有力。她氣喘噓噓,顯然受了極大傷害,好像她正在打的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而是某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正是這個仇人使她陷入到目前這種境地:困苦、艱難,充滿恥辱與辛酸。她打著,咒罵著,有時候還上去用腳狠狠踹兩下。
一會兒之後,女兒不動了,一雙溜圓的眼睛絕望地望著她。其中既沒有哀求,也沒有恨。某一瞬間她感到這雙眼睛與她的眼睛極為相似。她又打了一下,阿花突然使勁翻了一下身,抽搐了一下,直挺挺躺在那兒。她的鼻子破了,散開的頭髮披在被鼻血染紅的臉上,胸脯和肩膀上也落著一塊塊混雜著泥土的血污。
「你給我裝死……起來……」秦嫂語無論次,抓著女兒的頭髮,瘋狂地搖著,但阿花毫無反應。
「起來,不要臉的……」她抓著她的一條腿使勁拉。阿花像個死豬般被拖著走。
「媽!別拉了。姐姐是不是死了?」阿成驚恐叫道,「喂,姐,醒醒……好像還有氣!」
秦老三踉蹌著奔出,想看個究竟,一邊痛心地捶著自己的胸脯,喊道:「乾的什麼事嘛,老天爺呀……」女兒那血跡斑斑的模樣使他呆住了,接著痛苦地呻呤了一下,倒在地上,暈過了去,倒地的時候還順便把一隻小板凳踢翻了。
一時間屋裡亂做一團。秦嫂臉色煞白,扔了棍子,抓著秦老三搖了兩下,不見他醒來,便沖阿成氣急敗壞地喊:「阿成,快去隔壁把李阿姨的架子車借來。」
她不知什麼時候已是滿臉淚水,丈夫的病她是知道的,上次阿成因打架被派出所抓去,他也像這樣突然暈倒了,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否則有生命之憂。
這樣,在同一間屋內,不到半小時產生了兩位需要急救的傷員。
鄰居賣菜的小販李新蘭恰巧在家。阿成順利地把車子借來。母子倆七手八腳把秦老三和阿花抬上架子車。不一會兒,父女倆在一床大紅被的覆蓋下,被他們氣喘吁吁飛快地推在大街上。秦嫂一邊推一邊無聲哭泣,同時在輕聲咒罵,咒罵女兒,咒罵老頭子,咒罵自己的命運。在她的哭泣中,秦老三醒來了。
「老婆子,我說你打打出出氣就行了,幹嗎往死里打呀。」急劇的顛簸中他的聲音斷斷續續。
「你不是在內屋喊『打打』嗎……」她又愛又恨地吼道,之後嗚嗚哭起來。
滿街的行人疑惑地望著他們。
阿成突然也哭了。
「姐姐如果死了,不會讓我們償命吧?」
「閉住嘴,快推!」秦嫂咬牙切齒地道,一邊加快了腳步。
到了醫院,醫生檢查的結果是:父親因過於勞累、激動,休息幾天便無事了;女兒的左腿粉碎性骨折,必須住院。
「腿能接好嗎?」秦嫂滿臉愁容,擔心地問。
「能接好,不過有點殘疾。」醫生委婉地回答,「走起路來有點……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
秦嫂舒了口氣。
「也好,省得她出去亂跑。」她氣哼哼說。不過,這話卻虛得很,因為厭惡那個瘸子,卻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打成瘸子,這無論怎麼說也難以讓人從心底稱「好」。不過,又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她的命呵。事已至此,只好這樣了。她搓著手,慶幸沒有對女兒造成更大傷害。
第二天,派出所把秦嫂傳了去——她被拘留了。開始她感到莫名其妙,與民警爭辯,後來終於明白,原來打自己的孩子也是犯法的。她很快被送到看守所,接著逮捕證、律師、法官……這一切在這之前她只是聽說過而從未見過的事物紛至踏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安分守己地活了大半輩子的她到老來卻進了班房。在看守所里她每天以淚洗面,恐懼、愧疚、憤怒、自責,內心五味俱全。慶幸的是在大兒子的周旋下事情沒有向最壞的方向發展。判決很快下來:有期徒刑一年,緩期二年。
出獄回家的那天是秦嫂一生中最為屈辱的一天。為了避免與熟人見面,她不顧大兒子的反對,特意在臉上蒙了塊灰紗布。回到家裡時在這之前一直住在大兒子家的老伴也回來了,正有氣無力的躺在床上。經過這場風波,老人瘦削的臉頰越發的消瘦了。屋裡很亂,比出事那天好不了多少,有一隻小板凳甚至還是那樣翻倒在那裡。觸景生情,秦嫂與老頭子抱頭痛哭,一邊捶打牆壁:「丟人啊,把自己好好的孩子打成殘廢,又被人家判了刑……」
哭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四下望了望,問:「阿成呢?」
「和幾個同學去嵩山少林寺了。」大兒子說。
這個消息讓她震驚,她看看兒子,又看看老頭子,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厲聲道:「你們也不攔他,就讓他去?」
兒子抱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在家我們誰也管不了他。」
她默默無語,接著捂著臉又哭起來,而且哭得更厲害了。但她又想起一件事,問:
「阿花呢?」
「被那瘸子接去了。」秦老三輕聲說,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人,「前天老大去接,人家說死也不回來。聽說已領了結婚證呢。」
「啊!?」這是秦嫂做夢也想不到的。她愣愣地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兒子,一時間不知道是發火呢,還是繼續哭。
「聽說阿花被他們照顧得很好,一天三頓雞鴨魚肉不斷,都是好吃好喝。也好,現在倆人都是瘸子了,誰也不用嫌誰。」秦老三凄涼的聲音不無欣慰,像是在提醒她。
屋子裡很靜,靜得能聽見鐘錶咔嚓咔嚓地走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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