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麥芒扎煞
五月，風開始暖起來，亮起來。
我立在窗前，聽憑風的訴說。它一邊翻找我黑髮間泛白的髮絲，一邊梳理著我淙淙流淌的想念，一直流淌到故鄉的麥田。那一片遼闊無垠的金黃，捲起一浪一浪的暑熱，遺落大顆大顆的汗滴，在田野里角逐。
就是這樣的五月，槐花的芬芳飄滿小村，池塘的荷葉鋪滿水面，我顧不得它們。因為，那刺蝟般扎人的麥芒從記憶的縫隙里探出。
五月，麥芒扎煞時節。每一根芒尖都追逐著太陽，拚命汲取著光和熱，竭力生長著，牢牢地紮根於我的靈魂。每到這個時節，家前屋後的樹上，便開始有子規歡快地啼叫。
兒時不知「子規」這個美麗的名字，因了它的叫聲，鄉人稱它「刮鍋」。一到五月，「刮鍋」進村，誰家沒人就溜到灶屋偷吃——奶奶這麼告訴我的。我雖從未見過刮鍋如何進屋偷吃，倒是日日被它嚇唬。那時早晨喜歡賴床，奶奶絕招是靠在我耳邊說一聲「刮鍋來了」，我便一骨碌起身。讀書後才聽教書先生講那不是「刮鍋」，而是「布穀——」，布谷鳥來了，麥子便熟了。後來，曾懊惱奶奶誘騙我起床，也更折服於一個目不識丁的村野老人的智慧。
刮鍋也罷，布穀也罷，子規也罷，只是一個農時的預告。對於我們，沒有大人們對收成的渴盼，卻也忙得不亦樂乎。我們忙著滾麥田，忙著摘豌豆，忙著填塞一張飢餓的嘴。
那時真是餓。麥子起芒之際，正是大人們所言青黃不接之時。早晚照見人影的稀飯糊，中午父母從鍋里撈出的小口袋裡抖摟出幾粒米倒在我們面前的碗里，自己則吸溜吸溜喝著不見油花的湯，咕唧咕唧嚼著満鍋的菜皮榆葉。這些場景，對於沒心沒肺的我們，誰會在意？只顧懊惱著肚皮沒有填飽，只顧在心底思量著待會到哪塊麥田裡尋些豌豆角來吃。
那時，麥子開始抽穗揚花，豌豆開始落花結莢。整塊的豌豆地我是不敢去的，有專人看著，父母也不允許。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膽大的撐破了肚皮，我們幾個小不點一起，貓了腰鑽進麥田，在溝壟里尋找漫生的豌豆，運氣好的時候也能裝滿兩褲兜青梗梗的豌豆角。
那個季節，與麥子是有交情的。日日躺在麥田裡，任麥芒刺著脖頸，癢酥酥的疼，很難受，一天下來，胳臂，脖子，兩頰，滿是紅疹。回家母親總是一邊氣咻咻地教訓，一邊狠狠地用熱毛巾替我擦洗，晚飯後基本上就消失了。一夜好覺，第二天依然滾麥田。芒刺的疼抵禦不了豌豆的誘惑。
豌豆的果腹也撐不了幾日，畢竟，散生的豌豆實在太少，扒著麥棵找尋的小黑手一雙又一雙，後來再想尋幾個已不太容易。於是，我們的目光對準了正在灌漿的麥穗。摘一個大而飽滿的穗頭，小心地一根根拔掉麥芒，搓掉外皮，掌心便剩下幾顆青綠色的麥粒，軟乎乎，翠生生。撮起掌心，小心地塞進嘴裡，嚼著嚼著，齒間便有一股股青澀的香伴著麥粒乳白的漿汁流溢出來。大家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邊嚼著，互相取笑著，一邊又滿足地咽著。
更多時候，我們喜歡仰面躺在麥田裡，幸福地與直射的陽光對視著。春夏之交的天很藍很朗，陽光很辣很刺。麥芒也似乎有了眼睛，和我們一起對峙陽光。就這樣望著，不小心也能做個夢，夢見自己也成了麥子，挺著粗壯的腰桿立在麥田裡，腳底生出無數根須，拚命向地底下扎去。腦袋變成了帶著芒刺的麥穗，在風裡搖晃著。灌滿白漿的麥粒開始堅硬起來，顏色也漸漸由青轉黃，麥芒更黃更尖利，直往袖筒褲管里鑽，直扎得實在難忍，才齜牙咧嘴醒來。彼此看看嘴角沾著的星星點點的白，又取笑起來。
笑著笑著，一低頭，發現麥子已經趁我們偷懶睡覺的功夫熟了。目光謙和慈祥起來，樂呵呵地露著金燦燦的笑容。
成熟是一種極美的狀態。站在麥田邊，任目光掠過麥浪盡情賓士，歡躍，那是怎樣一種無以言表的滿足與閑逸啊。看著母親舉著大鐮在田頭揮舞，突然有一點痛，捨不得看著麥子在鐮刃上倒下。
面對大片大片倒地的麥棵，全然不在意大人們眉間嘴角豐收的喜悅，只顧悲憫起麥子的命運。為何要成熟呢？熟了就要被砍倒，原來成熟的必然是在劫難逃。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寧願不要香噴噴的白饃，也不願意它們飽滿的風韻來不及綻放就被砍伐殆盡。望著金黃的麥子痛苦地閉了眼睛，乾枯的睫毛散落滿地，心也被刺傷了。那一刻，它再也不會金燦燦地朝著我笑，再也不會和我一起與陽光對峙了。
年青的麥子是我的朋友，成熟的麥子與我成了陌路。凄惶惶看著麥子進了場，飛揚在空中，又裝進了糧倉，也有很少一部分換成了白面，裝進了我家癟癟的面口袋，成了飯桌上熱氣騰騰的一個圓饃或一塊烙餅，吞進肚裡的時候，就彷彿把自己吞了下去。我曾經也是一株風裡搖曳的麥呀！
五月
童年在鄉風裡浸了多久
麥花在記憶里搖了多久
陽光在麥芒里痛了多久
芒刺在汗漬里撐了多久
笨拙地走過五月
我把麥田在腳下細細測量
遠遠流連麥子的匆忙
我訝異黝黑臉膛欣喜的目光
田野撮起季節的繁旺
陽光擰乾農人的衣衫
渴望赤裸脊背仰面躺著
讓肌膚緊貼犁過的麥行
記憶總要經歷風的漂洗
腳趾無法跨越心的距離
鳴蟬稻禾吵醒下一季的喧騰
讓我悄悄把心田借給你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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