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第38篇:群魔亂舞
《詩經》第38篇簡兮
【038】簡兮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yǔ),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pèi)如組。
左手執籥(yuè),右手秉翟(dí)。赫如渥(wò)赭(zhě),公言錫(xī)爵。
山有榛(zhēn),隰(xí)有苓(líng)。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毛詩序】
《簡兮》,刺不用賢也。衛之賢者仕於伶官,皆可以承事王者也。【鄭玄箋】伶官,樂官也。伶氏世掌樂官而善焉,故後世多號樂官為伶官。(毛亨,2010:189)
【朱子集傳】
賢者不得志而仕於伶官,有輕世肆志之心焉,故其言如此,若自譽而自嘲也。《簡兮》四章。三章章四句,一章六句。舊三章,章六句。今改定。張子曰:為祿仕而抱關擊柝,則猶恭其職也。為伶官,則雜於侏儒俳優之間,不恭甚矣。其得謂之賢者,雖其跡如此,而其中固有以過人。又能卷而懷之,是亦可以為賢矣。東方朔似之。
包括《詩經》在內的這些典籍,並不好讀,這是事實。張舜徽《中國古代史籍校讀法》(2004:221)先生說:「一個對古代文字、音韻、訓詁沒有素養的歷史研究工作者,要求他能夠自行掌握古代史料中文字通假的一般規律,是比較困難的。為著克服這一困難,首先必須依靠註解。註解中把難字的音讀、意義都介紹得比較清楚,是我們閱讀時的唯一依據。其次,便須經常使用好的工具書。遇著舊注重沒有談到的難字,或者談的不很透徹,有必要憑藉工具書來解決問題。」清代人弄過大部頭的字書、辭書,後來很多人也編輯了各種類似的書。這是在網路不發達之前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現在網路科技發達了,任何人都可以藉助網路自行查找,應該說可以找到各種解說,如果我們願意去找的話。這對幾十年前的人們來說是不可想像的,更別說是古人了。如今,我們靠著資料庫就能實現大數據的查詢,什麼古義、什麼詩文,都能找到。找到之後呢?「簡兮簡兮,方將萬舞。」在釋經學中,群魔亂舞比較常見。
1
前一篇我們談到了陳啟源《毛詩稽古錄》。四庫館臣雖然對這部書評價很高,但是對他所謂的西方聖人、西方美人的說法很不屑,認為陳氏是鬼扯。
在我們這個時代,西方是有比較明確的指稱的。古今中西之爭在我們這個時代也最為有趣。我們所謂的西方和詩篇中的西方是不同的,這個應該是一個常識。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把「西方美人」理解為現代意義上的西方,比如有人寫文章說,秋瑾與西方美人的關係,討論的西方美人就是以俄國的索菲亞、法國的羅蘭夫人,並且提到梁啟超在清光緒三十八年(1902)的一段話:「二十世紀則兩大文明結婚之時代也,欲我同胞張燈置酒,迓輪俟門,三揖三讓,以行親迎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為我育寧馨兒,以亢我宗。」(符傑祥,2016:25-31。)
梁啟超是不是把《詩經》中西方美人的話直接套用在現代意義上的西方,我們並不清楚。不過,顯然梁氏的西方是現代性的西方,這個西方是強悍的且現實的西方,與之相反的東方則成為需要革命和拯救的地方。
比較有意思的是,在梁啟超前面幾十年時,法國的一個浪漫主義作家夏多布里昂(1768-1848)還在讚美東方。在他們那裡,東方是「歐洲人創造出來的地方,自古以來就代表著羅曼司(浪漫)、異國情調、美麗的風景、難忘的回憶、非凡的經歷。」(薩義德,1999:1)可惜,隨著時間的流逝,東方在消失,或者說它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夏多布里昂要去的東方,在我們看來其實是西方。然而,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有些情感應該是同一個方:
儘管那些有著輝煌過去的遺迹讓人們看清了世間的虛浮,但也應該看到,有些名字歷經數世而盛名不衰,而他們所處的時代,他們所經指出也都因他們而不朽,他們的確了不起。總之,不要過於蔑視榮譽;除了美德,也再無可與之媲美的事物。而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二者兼得了,這也正是斯巴達人對上帝的唯一訴求:「在完好的基礎上加上美觀!」(夏多布里昂《從巴黎到耶路撒冷》,2002:57)
在浪漫主義者那裡,東方有蘇格拉底、柏拉圖、荷馬、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等等,古希臘和羅馬,那是現代歐洲人的東方。然而,東方人已經忘了他們自己:「希臘人對於他們的祖國是如此漠不關心,這既是恥辱,也很可悲,他們不僅不知曉自己國家的歷史,而且幾乎所有人都不懂造就了他們輝煌的語言:曾經一個英國人在極大熱情的推動下想在雅典定居,在那兒教授古希臘語。」(夏多布里昂,2002:88)在我們一般所謂的西方,其實主要是西歐的幾個大國,像英國、法國、德國,當然還有美國,而這些國度在現代初期所憧憬的則是東方,也就是所謂的近東。我們則是他們的遠東。近代的歐洲人在東方發掘他們的精神家園,而現代的中國則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在西方發掘我們的精神家園。東方西方,似乎糾纏不清,成了所謂的世界史了。這並不奇怪,因為地理的方位總是因為人所處的位置而不同。可是,如果有人把不同人所理解的方位攪和在一起,那就令人奇怪了。
2
陳啟源說,西方是佛國的西方,並且認為詩篇中所講的就是佛國。他說:
夫子謂商大宰曰:「西方之人有聖人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令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此似指釋尊言也,《簡兮》詩「西方美人」所指將無同。蓋漢明以前大法雖未被東土,然觀周昭穆二王時,太史蘇由、扈多睹充風而知祥,西極化人,說者以為即神足弟子。中天台之建,實佛剎之濫觴。可見此時大法必稍有流傳一二,[士大夫明悟淵識者能默記之,]但未比戶誦習耳,故邶國詩人聞風思慕。《晉語》亦引「西方之書」。[齊姜氏,大國女,所聞必有由來矣。「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渴仰戀慕情見於詞,抑賢人其修凈土觀者,與] (如)姜氏所引《書》曰:「懷與安,寔疚大事。」懷則不能解脫,安則不能精進,大事所謂一大事因緣也。姜引之雖斷章,要皆微妙宗指,略見於周世者。合之夫子之言,足證東土之有大法久矣。及秦火之後,已遭煨燼。然劉向序列仙,著有佛名。傅毅承明帝問,便對以天竺之教。非素有流傳,豈能知之乎。又夫子之答大宰,抑三王、卑五帝、藐三皇,獨歸聖於西方,非神孚冥契在語言文字之表,不能推尊至此。所謂惟聖知聖也與。[邶賢齊女,得之於流傳者又異矣。噫,此可為知者道也。](《毛詩稽古編》卷三十)
所謂孔夫子與太宰的對話,大概是出於《列子》: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嘿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列子卷第四·仲尼篇》114-116)
楊伯峻先生說,馬敘倫《列子偽書考》中說是是魏晉時期好事之徒寫的,此書把《管子》《晏子》《論語》《山海經》《墨子》《莊子》《屍子》《韓非子》《呂氏春秋》《韓詩外傳》《淮南子》《說苑》《新序》《新論》《穆天子傳》等等書中的各類故事,加上當時的一些新的故事整出來的一部書。可以說這部書是佛教傳入中國之後,某個讀書很多的作者寫的一部好玩的故事書。楊伯峻先生說,這部書保留了一些故事,還有一些名句,比如說毛主席講過的「愚公移山」的故事就出自《列子》。因此,這部書還是比較重要的。
楊先生說,《列子》中關於商太宰見孔夫子的故事,實際上是用了《論語·子罕》(9.6)中「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從講故事的角度來看,《列子》的作者的確是個人才。能將一個對話變成了一個情節完整的故事,而且講出來時代特色來。所以,雖然他的創作帶有時代特色,但也讓很多讀書人覺得高明。在詩經學的隊伍裡面,《列子》的作者也應該算是一號人物了吧。所以,當陳啟源用了這段故事來證明詩篇講的是佛教故事時,我們也不會太奇怪了。這個時代,我們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沒見過呢。只要是能想到的,就有人能編出來。把詩篇中的西方理解為現在的西方我們都不奇怪,何況是西方的佛教呢。
3
關於《列子》的時代,聞一多也曾經研究過。他說:
六朝人和初唐人一般的寫作態度,是肉慾的(sensual)而非肉感的(sensuous),他們的理論根據是《列子》的縱慾主義。《列子》本身六朝人所偽托的先秦子書,肉感和肉慾都包括在縱慾主義中。肉感主義者多重聲律與辭藻,肉慾主義者便發展成為宮體詩。(《聞一多論先前兩漢文學與唐詩》,2002:81;江弱水,2017:19)
《列子》一書到底是什麼時候才成為我們今天看到的《天瑞》《黃帝》《周穆王》《仲尼》《湯問》《力命》《楊朱》《說符》等八篇的樣子,不是恆之所關注的重點。因為我們今天看到的《列子》顯然不是早期流傳的那個樣子,至於什麼時候成為一部完整的書,有人說是魏晉、有人說是六朝。六朝就是三國至隋朝(222-589)以南京為首都的六個王朝:孫吳、東晉、劉宋、蕭齊、南梁和南陳等六國。與南朝(420-589)同時的北朝(386-581)則有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和北周。
唐人杜牧的詩篇:「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大概是追憶了南朝佛教的興盛吧。不論怎樣,六朝或者南朝在的文藝范兒,「如果說魏晉是文學自覺的時代,則齊梁可以說是文字自覺的時代。這數百年間的文學,感性形式日趨繁複,語言技術逐漸精微。從語言藝術的綜合化、精細化和人工化三方面來衡量,南朝文學的確有一種頹廢的現代性品質。」(江弱水,2017:26)所以,《列子》在這個時代出現,以聖賢為主題講故事,應該是比較正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當然,如果只是這樣講故事,還是有問題的。因為,詩篇肯定不在於講講故事就算完事了。詩篇寫出來之後,人們怎麼用才是更有意思的。
我們看一段歷史故事,這個歷史故事發生在北朝,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到不同社會境遇下,人們對於經典的不同認知:
東平公神舉,文帝之族子也。……父顯和,少而襲爵,性矜嚴,頗涉經史,膂力絕人,彎弓數百斤,能左右馳射。孝武之在蕃,顯和早蒙眷遇。……及齊神武專政,帝每不自安,問顯和曰:「天下洶洶,將如之何?」對曰:「莫若擇善而從。」因誦《詩》云:「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帝曰:「是吾心也。」遂定入關策。(唐李延壽《北史卷五十七·列傳第四十五周宗室》,2012:2075)
南北朝時期的北魏皇室的宇文泰,也就是後來的北周文帝,他的宗室中有個叫宇文顯和的人,他是宇文神舉的父親。《北史》中沒有專門給這位宇文顯和作個傳記,附在了他兒子的傳記中,顯然,他那個神舉的兒子更令人敬佩,或者說神舉的功業比他爹要強。我們感興趣的是宇文顯和與當時還沒有稱帝的宇文泰的對話。
一個說,這個天下比較亂,該如何是好。一個用的《詩經》的話語來說「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然後,提問的人說,這就是我想的。於是,下定決心幹上一票,也就成了北周文帝。
北朝還有一個非常有名的朋友圈,叫作關隴集團。這個朋友圈中的人出來若干皇帝。讓後世的很多朋友圈黯然失色,也讓歷史學家非常感興趣。這個我們不談。我們就談談他們可以在干大事的時候,用《詩經》來對話,而且相互之間都聽得明白,這說明什麼呢?
於此同時的南朝在做什麼呢?瞎編了歷史故事,說得也是天馬行空,讓人覺得有趣。
作為四庫館臣所認定的隊友,陳啟源大叔,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也覺得南朝的這種故事比較靠譜,更認定了這個故事是歷史的真實,於是乎,在他看來,西方就是佛祖所在的天竺了。
我們知道佛教傳入中土是在漢代,在春秋時代肯定是沒有的。那個時代還沒有佛教呢。但是陳氏說,齊國的公主就知道佛教的聖人了。我們後來之所以不清楚了,是因為秦始皇帝焚書,把全世界的書都燒光光了,所以斷掉了。但是《簡兮》篇留下來了,成了一個鐵證。我們只能說陳大叔的確是一個腦洞大開的人。當然,釋經學的第一原則就是要腦洞打開,否則,不能算是好的釋經學者。陳大叔能夠在詩篇中找到西來佛教的證據,也是一大貢獻,可惜四庫館臣不承認。當然,由於四庫館臣把陳大叔視為同路人,而且把他的鴻篇巨製《毛詩稽古錄》收錄進《四庫全書》之中,等於給他的學問做了背書,所以陳大叔在釋經學界的地位還是比較崇高的,很少有人去批評他。對於這一點,魏源是很不屑的,所以我們看魏源的《詩古微》中對陳啟源大叔的批評很多。畢竟魏大人是博士,而陳啟源連大學都沒畢業,可能水平真的不一樣吧。
4
我們再來一段碩人的說法:
陳致:《從禮儀化到世俗化:詩經的形成》(2009)討論了《詩經》中的貴族稱謂問題,《簡兮》篇中有「碩人」一詞,陳致(2009:292)認為,這就是古漢語中和君子、士等詞差不多類似的詞,把碩人翻譯成為高大的漢子、大塊頭、壯漢之類的,是有問題的,碩人、碩女、碩膚、碩父之類的說法,指的是地位高且舉止令人尊敬的人。
我們從北朝的歷史故事,還有學者對碩人的分析來看,詩篇所講的不是如某些釋經學家所說的這是一個女的看到群魔亂舞之後神魂顛倒,想要投懷送抱的故事;也不是說西方來了群表演藝術家令人炫目,贏得了世人的尊重;更不是說一群西方來的大和尚們念經,準備超度某某;而是說的某個人對於群魔亂舞的不屑以及對於賢者的一種期待。否則,我們根本看不懂歷史故事中關隴集團朋友圈裡面的對話。關隴集團的故事,我們有時間再說。
洛克《教育漫話》(2005:142)說:「讀書、寫字和學問,我也認為是必需的,但卻不應成為主要的工作。我想,如果有人竟然不知道將一個德者或者智者看得遠比一個大學者更為可貴,你也會覺得他是一個愚不可及之人。我並不否認,對於心智健全的人來說,學問對於輔佐德行和智慧都極有幫助,然而同時我們也得承認,對心智不是那麼健全的人來說,學問就徒然使他們更加愚蠢,乃至淪落。」洛克(1993:94-95)還說:「一個人在能夠判斷這些命題是否是真理之前,他的理解沒有什麼改進;他只會按照他讀過的書來思考和談話,這樣不會獲得任何知識。因此,讀書多的人博學,然而可能無知。」
顯然,釋經學不是為了讓人無知,而是為了讓我們更好的去理解人生;當然,如果我們只是為了洗碗時消遣,那就無所謂了。


TAG:花橋向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