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蓮姑(下)
文/張引娣
【作者簡介】張引娣,筆名夏日小荷,黃河文學學會會員,白水作協會員,中學語文教師。喜歡到處走走,拿筆塗塗寫寫,記錄生命的點點滴滴,曾有不少隨筆發表在網路平台和雜誌上。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六
秋收冬藏,當黃土高原吹來西伯利亞的第一股寒流,天地之間就一片蕭然。落光了葉子的楊樹頂上,有個黑乎乎的鳥巢,引發冬閑了的農人們的思考。秋天的收穫讓人們腰包鼓鼓的,熱熱的炕頭上莊稼漢們在討論著村裡的大小伙、大姑娘,媒婆們在這個季節開始了他們緊張的工作,這個上世紀農村特有的行當集中了一批能說會道、精明勤快之人。他們以女性居多,了解鄰里八村的人家,特別是不厭其煩,黑白能說,而且腿也特別勤快,一次不行,兩次、三次,臉皮薄的人也幹不了這事。這不,村裡有名的媒婆——幺嬸登上了蓮姑的門。
幺嬸來跟蓮姑的大女兒提親,北溝里王家的大兒子,蓮姑一聽,連連反對,北溝只有幾戶人家,村子小的不說,而且沒有學校,商店之類的,幺嬸眼睛一眨:「他蓮姑,你想想,女子結結巴巴,到大戶人家,妯娌、婆婆會欺負她,王家沒有婆婆,公公還是老教師,掙著錢,而且小伙勤快老實,能幫你干許多活,他叔不是不愛幹活嗎,看看你,成天累得汗流浹背。」大家聽聽,這個媒婆說得多好,可蓮姑還是不同意,她說自己不可能為了自己害了女兒。幺嬸一看,蓮姑主意正,她悻悻地走了。哼,我幺嬸想吃的豬頭肉還沒有吃不上。
幺嬸找蓮姑丈夫去了,他知道,蓮姑丈夫好吃懶做,就自作主張,把彩禮定得老高,別人家當時基本是一千元,她許諾給一千三,這在當時可夠一個家庭一年多的開銷,再搗騰搗騰,要他個三四百,兩年就不用勞動了,蓮姑丈夫就揣著這樣的心思把大女兒「賣」了。精明的幺嬸,摸透了人們的心裡,說成了一樁婚事。可憐的蓮姑,拗不過帶著黃檐帽的丈夫,就把大女兒嫁到北邊的小山溝里。
這以後,大女兒的日子過得不咸不淡,在農村不差也不好,小兩口老老實實種地,蓮姑只有在閑下來時,覺得大女兒沒有像人家姑娘嫁到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大村,有點愧對女兒。蓮姑丈夫可是清閑自在,有了女婿使喚,收麥時節,人人忙的四腳朝天,他倒好,那裡涼快那裡鑽,把娘們幾個往場院一攆,再叫上大女婿,讓他們在場院打呀、碾呀、揚呀、曬呀,自己舒舒服服地溜個精光。
七
人常說:「吃慣的嘴,跑慣的腿。」過了兩年,幺嬸又上門了,給蓮姑的二女兒又瞅下了婆家。這回,她不找蓮姑,只找蓮姑丈夫,因為這回,男方有點毛病,是本村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沒有人願意把好端端女兒嫁給一個病人。可幺嬸不管這些,她只看重男方給她出的錢多,她對蓮姑丈夫說了:「對方在一個村,你活多了,不用叫,對方父子三個都來了,三下五除二就把你那一點活幹完了,再說,他們家的彩禮能給兩千五。」幺嬸隻字不提小伙的病,可恨的蓮姑丈夫猶豫了一下,這個親生父親就為了自己有錢花,享清福,點頭答應了,硬把女兒推向了火坑。
蓮姑找幺嬸,幺嬸不理:「掌柜的同意了,你婦道人家摻和啥呀?」蓮姑給丈夫說,少不了一頓暴打,她無語了。村裡的人們三個一堆,五個一夥,談論他們家的是是非非,不明是非的人還說蓮姑和丈夫穿一條褲子,把女兒推向火坑。當時,我十來歲了,只記得訂婚當日,我們去了好多的人,男方家門口支個大鍋炸油條,這在當時可是少之又少,我吃得美美的,親戚們個個吃的嘴角流油。想想真是的,人家男方條件好,誰會這麼鋪張浪費,人家的媳婦多得是,只有那些送不下媳婦的人家,才打腫臉充胖子硬是通過其他方式彌補。
時隔一年多,蓮姑的二女兒就有了精神病,村裡人說的神經病,可憐的女子,在娘家自小被親生父親今天打一頓,明天罵一頓,心驚膽戰的過日子。到了婆家,一個病病怏怏的老公,再加上父親的索要,使婆婆公公冷眼相待,拿錢買來的媳婦不得人愛,終於在一個月圓之夜瘋了。婆家也不要了,蓮姑帶著女兒求醫問神,可恨的是蓮姑丈夫不給她們拿錢看病,又很快的給女兒找了一個婆家,這回他找的是離他們村六十里外的東邊一個山裡,他又摟了厚厚一沓鈔票,夠自己瀟洒風流一陣子。有病的女兒嫁到遠遠地山裡,母女兩想見一面都難上加難。
時間一如既往地向前走著,蓮姑在生活的煎熬中日漸蒼老。我只記得一個秋日的早晨,天剛微微明,蓮姑就帶著哭腔敲開了我家的門:「他六爸,老二(蓮姑的二女兒)走了。」我媽一咕嚕爬起來,忙問:「咋回事,好好的孩子。」「不知道,人家女婿說自殺跳窖了。」我爸就急急忙忙走了,回來時天已經黑了,只記得爸氣憤地說:「狗日的不是人,自己女兒就那樣走了。」後來,才隱隱聽大人說,可能人家丈夫嫌她有病,還不生個娃,就把她今天打一頓,明天打一頓,可憐的她偷偷死了,可那個村離得那麼遠,人家當時都不明說,蓮姑丈夫草草了事,其他去的人又插不上手,就這樣,一個風華正茂的大姑娘悄悄離開了人世。
這以後,蓮姑信起了基督教,每個禮拜天,她都跟著一群人唱呀說呀。有人說,好一個蓮姑,有啥心情唱呀。我倒覺得,蓮姑不找點信仰,自己一定會發瘋的。人啊,當現實生活狠狠的不停抽你耳光的時候,你在絕望中必須自己給自己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因為沒有人原意聽你的苦難,這個世界,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苦難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和著你的淚水下咽,其中的苦澀你自己慢慢消化。天明以後,我們照樣需要面對吃喝拉撒的生活。
八
不久,就傳來消息,蓮姑的三女兒和一個後生跑了。我曾聽鄰居嬸子說:「老三跑得好,最起碼找一個稱心如意的。」我也不知道蓮姑怎麼想的,老三比我大三四歲,性格剛烈,她不像兩個姐姐那樣怕她們的爸爸,可能她看到姐姐的婚事,自己就拿了主意吧。反正三姐與人私奔以後,村裡沒有像以往那樣議論紛紛,善良的鄉親們都想讓老三有個好的歸宿。
燕子來了,楊柳綠了,桃花謝了又開了,蓮姑的寶貝兒子軍一天天長大了。村裡家家戶戶的蘋果園都結的疙里疙瘩,蓮姑家的蘋果樹才如指頭般粗細,已經四十六七的蓮姑再沒有當初學習針線活的靈秀,她不會管理果樹,修剪、打葯、疏花,她都不會,只能幹一些粗活,丈夫懶,怕勞動,女兒「賣」完了,沒有人送錢了,竟然得病了。我也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好像村裡沒有幾個人看去。大凡村裡人生病,基本家家戶戶都買一點東西,看看略表心意。那時,人們拿五個雞蛋、一斤白糖之類的,現在生活好了,牛奶、餅乾之類的都拿。可是,蓮姑丈夫生病,大家都沒有看去,沒有人同情他。就這個懶漢,不到一年時間,就走了。
蓮姑在丈夫的葬禮上哭著說:「你走了,丟下我們娘幾個,可怎麼活呀?」只聽幫忙的嫂子們說:「哭啥,死了才好,沒有人打你們娘幾個,自己做的自己吃,好好享兩天福……」將近五十歲的蓮姑又成了寡婦。高興的是,蓮姑的三女兒回來了,原來,她找的小伙離村並不遠,這幾年在外打工,沒有回來,他們現在都有了一個兩歲多的男孩了,這給悲痛中的蓮姑好些安慰。
蓮姑與兒子艱難度日,她依然虔誠的信奉著她的基督教,隨著那些信教的姐妹們給遭受不幸的人時常祈禱。誰家有不幸的事,她們會不請自到,在你們家說呀唱呀一陣子,然後不吃一口不喝一口,就匆匆離去,一群行善的信徒。
九
蓮姑在丈夫去世後,曾經人介紹,找過一個老伴,離我們村三十多里。我記著她當時到我家,對我爸說:「現在家家都務果園,我快五十了,果園的技術一竅不通,什麼活都叫人也不行,兒子軍才上初中,家裡沒有一個男人不行,我找了個南邊的人,幫忙把軍照看大……」爸代表本家沒有說什麼,社會發展變化,村裡的老人在老伴去世後,重新找個人沒有人會說什麼。蓮姑把自家的責任田連同蘋果園包給別人,大門一鎖,帶著兒子走了。
冬去春來,鄉親們在果園裡揮灑汗水,剪樹、施肥、疏花、定果、打葯、鋤草,大家的苦沒有白下,村裡的蘋果賣錢了,兩三年時間家家戶戶都新修了平房,買了大彩電、洗衣機、三輪車——蓮姑錯過了發家致富的好時段,她家的舊房子在村裡就鶴立雞群,顯得非常醒目。她回來兩次,白了,胖了,鄰居都說:「蓮姑看來心情不錯,比原來過得好。」好景不長,在鄉親們腰包都鼓起了的時候,蓮姑卻回來了,聽說兒子長大了,不上學了不在南邊呆,成天鬧事要回來,蓮姑無奈,又打道回府。看著破舊的房屋,再看看心勁十足的鄉親,蓮姑不知如何是好,善良的鄉親們立刻把承包蓮姑的還沒有到期的地呀果園呀都還給她。就這樣,蓮姑又回到了我們中間。
時間在不停地流逝,它使新生的嬰兒飛速的成長,同樣也使老人迅速的衰老,蓮姑步入花甲之年,兒子長成了大小伙,蘋果園裡的活沒有難倒他的,蓮姑可以幹些輕鬆的活了。蓮姑多了一項心事,兒子到了說媳婦的年齡,這可是一件大事。還好,兒子經過兩年的勤苦勞做,再加上兩個姐姐的幫助,也蓋起來寬敞明亮的大平房。蓮姑那些信教的姐妹們給蓮姑兒子軍說了一門親事,一個本本分分、普普通通的農村女孩,對方家父母也是信仰基督教,因而沒有過多的禮節,就痛快答應了這門親事。半年時間,說親、訂婚、結婚。很快的,蓮姑抱上了一個大胖孫子,大半生的磨難終於到頭了,蓮姑看著嶄新的平房,抱著可愛的孫子,唯一的眼裡也露出與別人一樣的光芒。
十
當樹木落光了最後一片葉子的時候,凜冽的寒風就吹得人臉生疼,鄉親們也到了一年中最舒服到時候,老人們坐上了燒得熱熱的土炕,回憶著一個一個澎湃人心的故事;年輕人圍著火爐嘮嗑、打牌,每個煙囪里都冒出許多新聞。
一個陰沉晦暗的早晨,全村沸騰了,蓮姑的兒媳婦和孫子被殺死了。這個震撼人心的消息讓縮在家裡的鄉親都走出家門,很快民警鎖定了範圍,軍有很大嫌疑,而且鄉親們發現軍也不見了。大家如沒頭的蒼蠅,三五一群議論紛紛,一個勤勤懇懇的農家媳婦,一個七八個月的大胖小子,一夜之間,說沒就沒了,鄉親們不知所措。民警住到了村裡調查,警犬來到了村中偵查,這時蓮姑站了出來,說出了原因,軍與妻子發生口角,失手掐死妻子,而且在驚嚇之餘,又傷害了孩子。蓮姑提供了軍的手機號碼,民警們利用手機定位,把軍繩之以法。
原來,事發前當晚,有兩個小伙在蓮姑家串門,幾個人玩著玩著,就指著孩子說:「軍,你看孩子咋不像你?」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軍在別人走後就神神道道,由於爸爸的事情,軍在小時候常被人指指點點,說西鄰居那個孩子與他怎樣,因而他特別敏感。現在聽到這話,就引起了兒時的記憶,他感到無比的羞辱,往日的遭遇一幕幕浮上心頭,他害怕得發狂,他彷彿看見大家又在他背後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他越想越恐怖,越想越睡不著覺,就頭腦發熱,爬起來叫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媳婦,問東問西,媳婦懶得理他,他以為媳婦真做了虧心事,心虛得不敢對峙,就硬是要問出所以然,一來二去,推推搡搡中,他失手釀成惡果。
軍被繩之以法,這個震驚了全市的事件結束了,我卻為蓮姑擔心,年邁的蓮姑如何活得下去,她一個人住在偌大的新房怎樣度日,兩個女兒叫她,她誰也不跟,自己不離屋子。漫漫長夜,一分一秒她如何挨過?一個人長期在痛苦、不幸、磨難中生活,她的精神承受了多大的煎熬,她內在的生命在一點一滴地銷蝕,這需要人有怎樣的意志。我不敢想像,蓮姑的一生,幾乎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在不幸中度過,難道她正印證了耶穌所說的人到世上就是受苦受難嗎?
門前的老樹萌發了新芽,陽光和煦的春日到了,我碰見了七十多歲的蓮姑,禁不止心頭一酸,有淚在眼眶打轉。只見蓮姑不緊不慢地走過來,親切地問:「妮子,你啥時回來的?孩子上五六年級了吧,你媽身體好嗎?」我趕緊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但我還是隱隱約約地看到蓮姑的眼底有一絲晶亮的東西……
(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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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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