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靜謀反與《大義覺迷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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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中智，清史愛好者。圈內小有名氣的非學院派太平天國問題專家。意識到常識普及的重要後，陸續發表文章。不喜熱鬧，如果有太平天國史愛好者摸到聯繫方式探討，會十分樂意交流。
總督盟誓
這案子得從這說起。
雍正六年九月二十九日，深秋，川陝總督衙署。一位「自稱」岳武穆後人的人，對一個矮個的人說，我如今手握重兵佔據西北要地，皇上委派我三次我按兵不動，正是等待反清時機。而矮個子回應道：吾師自有大本領，自能一呼百應。
這「岳武穆後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們之前文章提過的年羹堯心腹愛將、時任川陝總督的岳鍾琪。他於雍正二年平定青海有功，被封為三等公爵世襲罔替；而此矮個子，正是曾靜的學生張熙（化名張倬）。我們今天要說的大案，便是震驚朝野的曾靜謀反案。
有朋友可能會問了，這堂堂岳鍾琪，清政府難得的漢族總督大員，莫非真要因為「民族大義」，造反不成？
這事要從頭說起——就在在三天前，岳鍾琪走在回衙署的路上恰好遇見一位投書者。本以為是告狀訴冤的平民百姓，岳鍾琪命令士兵將其攔下。但當他看見信件上面醒目的五個大字「天吏大元帥」時，他也意識到，此事也絕非告狀這麼簡單。
岳鍾琪像
他立即下令將這位投書人押回總督府。到了衙署的岳鍾琪馬上拆開信件，剛看著內容他便嚇出了一身冷汗——信中儘是詆毀朝廷之言，不僅如此，信中還稱岳鍾琪乃岳飛後人，不思振興大明，卻手握重兵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岳鍾琪深知，這要讓人抓住把柄，可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概括起來，此書明確講了四點：
1.用我們今天的話講，寫書之人乃「皇漢」。他提出「華夷之辨」，即非我族者其心必異，輪不著你滿清上台「執政」。
2.貶低當今聖上雍正爺。說他貪財好色無惡不作，貌似唐代史官筆下的隋煬帝楊廣。
3.如今百姓處於水深火熱，稍有動靜就會立即造反推翻滿族的統治，天下雲集響應。這是絕好的機會。
4.就是剛才我們提到的，作為岳飛後人，你應當振興漢族，恢復宋明。
岳鍾琪確實是岳飛後人，21世嫡孫，這血統在滿清可未必是好事，那「壯志飢餐胡虜肉」，「胡虜」指的是誰呀？這信看到這裡，岳鍾琪不禁想起自己一年前在成都，有一名名字叫盧宗漢的瘋漢，在街上高呼「岳公爺（指岳鍾琪）要率領川陝士兵造反了！到時見人就殺！」岳鍾琪百般冤枉，請求皇帝叫刑部嚴查此事是否有人指使。但是雍正卻視此為笑話，並沒有在意。擔心身家性命的岳鍾琪，還上了一封很有名的奏疏即《奏辯讒毀折》請求雍正辭去自己的川陝總督職務以免再無事生非，而此番躲避被雍正以這是「小人詆毀」、還需請岳鍾琪「竭力輔朕為之」婉言拒絕。
岳鍾琪立即下令審訊該投書人，沒想到他軟硬不吃——有無同黨、何人指示、為何傳謠皆無從知曉。岳鍾琪於九月二十八日給雍正皇帝上奏摺彙報這個情況，也就是稱該投書人「張倬」在酷刑面前絲毫不鬆口。岳鍾琪靈機一動，決定與他「結拜」，試著問出點有用信息。這才有了文章開頭我們交代的那一幕。這位化名張倬的男子，終於在坑蒙拐騙之下說出實情：他的真實名字為張熙，而他的老師也不叫夏靚，是一個湖南人，叫曾靜。
來龍去脈
這個曾靜，康熙十八年生人，其實是湖南郴州永興縣蒲潭村的一個秀才。他中秀才後屢試不中舉，遂在安仁縣以教書來糊口。當時正趕上湖南連年鬧災荒，地里收成不好，曾靜的報復社會反滿情緒日益增長。此外，他格外欣賞呂留良，對其觀點十分重視。
在湖南，自古有「豬子出得湖」，即「湖南人出湖便有出息」的典故——湖，指代洞庭湖，出湖而自北，便是富庶的四川；出湖而自東溯長江而上，便是參加科舉考取功名的京城。他的父親，最希望他能夠去四川「發展」。雍正三年，曾靜帶著張熙到達省城長沙意欲前往四川，但看見了省城內布滿雍正宣傳的「日月合璧，五星連珠」告示的他們兩人，再次掀起回家讀書考試的慾望。誰料想，兩個月後他們回到家鄉，見到父老鄉親依舊如此不堪，逃荒、乞討現象隨處可見，填不飽肚子的村民們紛紛餓死在街頭。每天都有生命消失，這是不是上天要滅亡雍正王朝？
正在這時，他隱約聽見一群外鄉人的言語，他們稱這個西北有個岳王，是岳武穆公的後人，雍正皇帝因為猜忌他正要剝奪他的兵權；不如這時我們策劃其謀反，說不定能反了滿清天下。曾靜聽後眼前一亮，張熙也附和著當了自己在安仁的房產算是湊足了路費。二人為避免東窗事發，分別化名為夏靚、張倬自以為可以逃過一劫。張熙來到西安之後，便有了前面「投書」的一幕。
清代版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酷刑不好使，兄弟義氣倒是挺管用。隨後，岳鍾琪於九月三十日給雍正皇帝上了第二封密奏，上報了其從張熙口中套出來的信息，即「六大逆名單」以及主犯的家庭住址。雍正隨即展開抓捕行動，爭取早日破案。
對此屈打也不成招的犯人，雍正卻不以為然，原因很簡單，這倒是也讓我想起了1935年11月1日在南京國民政府行政樓門前刺殺汪精衛的刺客孫鳳鳴——用他自己的話講，一個干這活的還在乎身家性命嗎？雍正得知岳鍾琪「套出」犯人信息的手法時大為感動（「朕不禁淚流滿面」），他自己的意思，是穩紮穩打。面對帶有揭露自己丑聞的信函，他倒是做出十分大度的姿態。
而岳鍾琪，也繼續試圖從張熙嘴裡要出更多的「作案細節」。比如他問張熙「湖廣等六省如何一呼而定？」而答案倒是令他送了一口氣，因為本以為反賊們已經做好了準備就等著「一聲炮響」的岳鍾琪，聽到的確是張熙說的「傳檄而定」。
對此說法，岳鍾琪寫在了給雍正的第三封奏摺中，首逆名單也擴充至13人。除此之外，岳鍾琪還特別「提醒」雍正皇帝，應該抄查一下首逆們偶像——呂留良的家。雍正爺採取了他的建議，下令給浙江總督李衛，查拿呂家家人與著作。李衛借著購書的名義，將呂氏著作全部套出。呂氏子孫加上門徒共23人被關押在衙署，隨後李衛帶領其中的五人前往京城繼續審訊。
而湖南方面，由雍正皇帝親自派遣的副都統海蘭，以及湖南巡撫王國棟負責。他們分兵兩路，張熙一家很快被拿下。而士兵進入曾家時，聞訊的曾靜欲自殺，被士兵攔截。隨後二人被押往長沙，由欽差大臣們各自審訊。
岳鍾琪墓
出人意料的是，審訊過程中曾靜倒是擺出「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姿態，稱其並沒有同謀，要殺要剮隨著你們。雍正擔心審訊力度不夠導致不能儘快結案，遂派遣幹將刑部侍郎杭奕祿趕往湖南支援審訊，並在臨行前囑託其一定「心平氣和」。但杭奕祿分條追究曾靜，《逆書》的說法從何而來，曾靜都「茫無所指」，這麼些人都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到了該年年底，雍正下令，「帶各逆犯來京」，要親自「出奇料理」。
出奇料理
而據清史專家孟森分析，雍正之所以做出如此舉動，是該信函與「自知其事實之吻合」，即《逆書》內容並非捕風捉影，是戳到雍正「軟肋」了。
此時開展第二次審訊的杭奕祿終於有了突破——曾靜在其給出的「活路」面前痛哭流涕並承諾痛改前非，隨即招供是在其安仁縣書館旁「偶聽往來路人傳言」，但「實未詢確姓名住址」，還說有一名叫王澍的進士，曾經來過書館，告知自己如今的川陝士兵由岳鍾琪統領，對此審訊官員給那位王澍畫了像。而張熙稱，該消息是自己在船上聽的，這就有了出入。我們真正要說的重點是，雍正的意思，是把這幾位逆犯與允禵、允禩和允禟牽上線。杭奕祿絲毫沒有領會到皇帝的意思，因此他的仕途終雍正一朝也未得到升遷。
其實早在此案尚未審理之時，雍正就對此《逆書》做了一份數萬字的辯駁。中心思想，是此《逆書》實背後有妖言惑眾的人指使散布。不但這樣做，他還要將自己這份「大作」發給每個省，每省九份。目的，自然是將此「妖言惑眾」之人栽贓到允禵以及自己已經死去兩年的兩位弟弟頭上。
值得一提的是，江蘇巡撫尹繼善並沒有找到該「王澍」，杭奕祿遂將曾靜的「夢中情景」提供給尹繼善，此方案被後者認為實在太不靠譜才得以作罷。
對於雍正三年三月到達京城的曾靜、張熙二人，皇帝自然將其切割為兩個部分——首先，曾靜的思想來源於呂留良，其作案本身的行為由刑部處理；至於那些「悖逆之言」，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這由雍正親自審理。
終於，「懂事」的曾靜，稱他在《逆書》中的說辭，皆是現已被發派到廣西的曾經允禟門下的太監散布的。此外，他還回憶稱湖南人陳帝錫和陳象侯二人亦是提供給他傳言的人。雍正隨即下令去廣西和湖南捉拿。但王國棟將二陳捉拿之後，並未審訊出結果，對此雍正大為不滿。
雍正讀書像
雍正也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假傻，他甚至在硃批中暗示王國棟「溺職」。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王國棟也終於「參悟」到了皇帝的意思，即應該立即審訊出一份「皇帝想要的結果」。識趣的陳帝錫看來很懂雍正，可能少挨不少板子少走不少彎路，急忙稱自己在前年去衡州買綢子的時候，遇見過四個穿馬褂的大漢，說著岳老爺上疏皇帝不問罪。但雍正對此結果並不滿意，終於失去耐心的他，立即將王從湖南巡撫位子上調回京城——朽木不可雕也，那就別雕了。
新接任的湖南巡撫趙宏恩就懂事多了，辦起事來很合皇帝胃口。他立即按照發配廣西的犯人名單，其調查結果立即讓人眼前一亮——逆犯耿六格乃康熙年間三藩之一耿精忠之孫。而廣西方面亦有重大突破，廣西巡撫接到此信息後立即審訊主犯六格等三人，見其結果稱其果然有悖逆之語，所以立即發往京城。雍正對此結果大為滿意。
雍正得出結論：該逆書的來源，就是阿奇那（允禩）等人的陰謀，其目的是推翻自己的統治，陷國家於危難之中。此前我們提到的每省九份的雍正「大作」，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勤政愛民、仁慈本分的明君形象。在雍正的挑唆之下，曾靜還寫了一份有名的《歸仁說》，將雍正的形象吹捧至極。再加上曾靜等人的懺悔錄，被雍正彙編成書，取名為《大義覺迷錄》，隨即宣布在全國範圍內發放。
為此，雍正「感謝」曾靜、張熙之餘，駁回議政大臣們將曾靜、張熙二人凌遲處死的建議，下令將他們無罪釋放。其目的，自然是利用二人樹立起改過自新的形象並讓其去各地宣傳「明君」的聖德。奇怪的是，死去十年的呂留良卻成了主犯，其家被雍正下令查抄。而替呂留良說話的李衛，亦被雍正警告。
其實我覺得啊，這事依舊將雍正的猜忌多疑全部暴露出來，他依舊借著這個「機會」，來打擊他弟弟的朋黨，這也從側面反應出他實際上已經坐了六年的這個位子，到了現在其實並不牢固。到了雍正八年年底，刑部奏請將呂留良挫骨梟首，其子呂葆中等人亦應受此酷刑，呂釋中判斬立決。持反對意見的人或被杖斃、或被永遠囚禁。至此，曾靜謀反案算是告一段落。直到乾隆年間，曾靜、張熙二人終被乾隆下令處死，《大義覺迷錄》亦被下令焚毀。當然了，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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