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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桶從來沒那麼美妙過

畢竟是鄉下。雖說離最近的地鐵站只有四公里路程,坐五十分鐘地鐵就能到南京西路,可是本地人都說「去上海」,她們會問我:「上海去(了)伐?」好像這裡不是上海似的。地鐵通到南京西路是我搬來之後的事,如果沒有地鐵,坐公共汽車要兩三個小時,還要走個兩三公里到車站。在更早以前,我爸爸從虹口到這兒要花半天時間,坐無軌電車到定海橋擺渡到高廟,再坐小火車到川沙,再坐拉客的自行車,或到公平路或者外灘擺渡到浦東,再坐81路公共汽車到東溝,換車到高行,再搭自行車,或坐由人推的獨輪車,我奶奶和還是兒童的我爸爸一人坐一邊,經過四公里田埂路。

我住在這裡,只遠了一點兒(距離城市中心二十公里),跟自然的關係就變得比以前要密切很多,天氣清晰而鮮明。

比如說,這裡比較靠近海,其實一直往東到盡頭也不是海,而是浩淼的江面,似乎沒有對岸,遠處停著極為龐大的船,像樓房和監獄。海已經比三十年前又遠了,我爸爸和幼兒時的我游過泳的地方,現在好像是陸地,蓋著倉庫和廠房——反正我找不到它在哪兒了。我的東邊一片無遮無攔,幾個矮平房,樹林,直到天邊和看不見的海邊,這中間的村鎮和工廠都在低處緩緩沒向海中。

所以我這兒的風很大。它像從我看見林梢日出時就從江上、大海上看見了我,像透明的瘋飛象。風呼號著,在外面乒呤乓啷地摔東西,卷著雨和冰雹往我窗上噼里啪啦地拍,拍得窗都快破了,窗帘桿嚇得掉下來。大樹在窗邊驚濤駭浪般地搖,濤聲滾滾的,往窗上撲,有排山倒海之勢,房子也有點搖晃起來,窗子哐哐響,我怕屋頂都要被掀走了。這時我就問住在城裡的朋友:「風怎麼這麼大!你那裡風大嗎?」他們都說:「沒有風啊,一點風也沒有。」好像風進城就謹慎了。

我心想:別吹飛我屋頂的瓦啊。颱風襲後,原來比人高的整個田野都折斷匍伏在濘泥里。如果房間的三面都是窗,能夠欣賞到朝霞和晚霞的美景,也就得經受得了被狂風和雷電包圍著肆虐威嚇。我以前不怕打雷,現在閃電打雷時也會神經緊繃,電閘常會伴隨著一聲驚雷而跳開,事情突然發生讓人嚇一跳,知道可能發生但還沒發生讓人緊張,閃電像銀色的針頭,藥棉塗在皮膚上涼颼颼的,天空中充滿了聲響與運動,我不想太突然地墮入黑暗和寂靜,就一直警戒著。它們就像貓圍著躲在紙盒下的小壁虎,爪子撩啊撩啊,想把盒子掀開,一會兒又坐在盒子頂上。有時也會混淆晃過窗外的什麼燈光和那種沒有雷聲為伴的閃電。有時雷在周圍久久地低吼,猶如怨獸逡巡。

雷電意味著暴雨。第二年偶有一次,第三年兩次,第四年有點潰不可擋,雨漏進屋子。有的地方可以用盆接,但沿著東面的牆壁嘩嘩流下來的水線,怕太多水流進插座里,只能不住地用大毛巾揩堵,有一次還用膠帶把浴巾固定在牆上,忙上大半夜,雨不歇息我便也無法歇息。在疲倦的睡眠中,也要側耳聆聽著雨勢的起伏,防備它響成一片警鈴,以及從每分每秒密密麻麻打在三千片樹葉及各處的一片嘈雜雨聲中辨別著有沒有一滴是在屋子裡的。雨聲漸揚,便在黑暗中伸手摸摸床頭的牆壁,沒摸到水,再沉回夢裡。有時會又亂颳起風來,一種無中生有的風。

起初我不想到又黑又濕、非常低矮的閣樓上去。沒有雨的白天,我站在窗邊、陽台上,觀察和凝視著著鄰居們的屋頂——因為我看不見我的屋頂是怎麼回事——想要知道是不是有那樣一種結構的缺陷導致特大暴雨時房屋會漏水:坡頂底部的下沿有一塊帶凸邊的平台——叫作天溝——雨水在那裡由落水管排下,進入陰溝,如果一時間雨量實在太來不及排,就會蓄起來,從椽瓦底邊的空隙灌進屋子。不太喜歡天溝,任由雨從整排屋檐落下不是挺好嗎,如果會積起來,積在地面上,也比積在在屋頂上好啊,我想。

更糟的一種可能是,我的屋頂破了,不管大雨小雨都會漏進閣樓,在那裡積著,積水量太大時,水就會流進屋子,即便水沒有現身,它也時常積在我頭頂上,可能是略低一點的閣樓邊緣,也就是靠曾流下水來的牆的地方(從屋子裡也看得見它們的痕迹,黃色和灰色的斑痕,脫落的牆皮),等待慢慢地干——由於有屋頂遮擋,就算晴天也要幹上很久——一邊侵蝕著建築。

我揣測著,不想抽到房產大修的機會卡片,就希望情況會是比較好的那一種,像有人在大空襲的恐怖中讀書。也問過工人,說是修起來很麻煩,要搭腳手架,不太想修的樣子。有天讀到法國歷史學家馬克·布洛克曾計划出走美國,卻因無法拋下兩個不被允許離開法國的兒子獨自離開而留下,一九四四年被德軍逮捕並槍殺,我才忍不住鼓起勇氣爬上閣樓鑽進深處查看,閣樓上沒有老虎窗,南北兩扇窗都在閣樓盡頭,推開都是懸崖,和我早先看過一眼的印象一樣,那裡有點嚇人,又黑又矮,樑上系著二十七年前的陳腐布條(原來應該是紅色的吧),貓著腰,開著手電筒,看雨水從屋頂木板間的縫隙滴下來,放上一個臉盆,電閃雷鳴的午夜也上去過,檢查臉盆里的水,發現已經漏得失控。

一度想要自己動手修補,從網上買來聚氨酯塗料和防水膠帶,但要施工的地方比我以為的還要狹矮——靠近坡屋頂邊緣,很難鑽也不想鑽,地上有一隻蝽的屍體,還有一隻蜘蛛的,加上一百八十隻蜜蜂。老是遇到漏水的房屋,我自己買的那個小房子也在漏雨,屋子都在慢慢爛掉。

最後還是找了專門修屋頂的公司,他們在院子里搭起腳手架,順便挖了幾棵我屋頂上的瓦松給我觀賞,還在閣樓西北角發現了我之前沒找到的蜂巢,黑暗中藏著一個像籃球那麼大的圓球。我不斷回憶那個黑暗裡的球,搜索蜂巢的圖片,終於還是找了消防員——請求處理馬蜂窩的電話要在晚上7點以後不下雨的時候打——他們讓我準備殺蟲劑,村裡小店的殺蟲劑賣完了,我就騎車到村子外面買,買到了小超市裡的最後一罐殺蟲劑,回來看到一輛大消防車和一隊消防員在村口等著我——我本以為會像接到寬頻報修那樣派來一兩個消防員。他們每一個都帥氣又和善,很愉快似的,接過殺蟲劑和一桶水到閣樓上殺死了所有回家的蜜蜂,「還好,是蜜蜂,」他們告訴我。我心裡一悶,有些欠疚。

從屋頂來的瓦松十月底在陽台上的花盆裡開出了細小的白花,爾後花心漸漸變紅,一共只有三支,周身開遍了小花仍然很寒酸,然而竟然來了不少蜜蜂,一支瓦松上同時有三隻蜜蜂在采蜜,挺感人——瓦松的花也是花,一點點花也是花。瓦松花蜜會不會帶著一點貧窮敗落的苦味呢?蜜蜂采蜜後飛往別處,我目送它們,默默祝福。

鏟牆皮。

開花的瓦松和蜜蜂。

* * *

一六年初特別冷,聽說城裡好多房子的水管也凍爆裂了,搞得到處是水。我這裡暴露在房屋外的水管都夠不著,沒有辦法用保溫材料包起來,連續凍了幾天,從網上買水喝,但沖馬桶的水不夠。

水管凍住的第二天早上我想起了院子里的一桶冰——是一個平時放在院子里水龍頭下的一個油漆桶,裡面接了水龍頭放出來的水和雨水,野貓會站起來攀在邊上喝水,天寒地凍它們應該都找不到水喝了。我下樓把我的水分給野貓喝——它們果然渴了,喝了很多——再把那桶冰弄上樓,桶里冰面挺高的,桶有17升,我想我弄到了至少15升水吧,覺得很滿意,把它放在陽台上曬太陽,沒有暖空調可吹,因為電也停了。兩隻貓都圍過來看冰塊,這是它們第一次看見冰,我跟它們說:「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鑽石。」太陽底下冰(儘管有點兒臟)和貓都閃閃發光,我覺得沒有水沒有電也問題不大,空氣凜冽又新鮮,樹榦都鍍上了金色,頭腦清爽,生活清晰而簡單。我耐心地等那塊冰一點點融化,到太陽下山就把冰搬進屋,倒出融水,第二天再拿出去——牧冰吃太陽。

我還想,如果再沒有水,我可以試著到河邊去弄點兒水,河面上的冰不厚。東北邊的鄰居有一口井,可我不想為此去跟她打交道,因為她是這樣一個老太太:短白髮,紅臉膛,中氣足,嗓門大,笑呵呵的,每天坐在看得見我出入的路邊跟其他老太太聊天,我走過就對我說:「你家院子那麼大,讓我們進去坐吧。」我不知道她是開玩笑還是當真的;有天我拿著一袋龍眼去給喂貓院子家,經過她們,她們一齊看著我和手裡的袋子,問我上哪兒去,我本來也可以敷衍了事、一走了之,可我告訴了她們,請她們也拿些龍眼去吃,她拿走了一大半龍眼,並對她客客氣氣的女伴們說:「多拿點!她還有得是呢!」我看剩下的龍眼少得不像樣,只好轉回家再拿一點,出門來,她們又一齊看著我和手裡的袋子……;每當她看見我抱著紙箱回家,都坐在那兒遠遠地問我:「啥么事啊?」;她讓她的租客把他們養的一條可愛的小黑狗扔掉,說會把她的房子弄髒,依我看那簡陋的小平房本來也說不上什麼乾淨不幹凈的,不會被小狗弄得更臟,租客大人和小姑娘們都很喜歡小黑狗,小黑狗也喜歡他們……所以還是去河邊打水吧,沒準還能看見白鷺,我很喜歡它站在樹冠上,而不是像那些小一點的鳥,飛到了樹「上」也是飛到了樹「里」,它是真的站在樹「上」,樹的外面,看著令人讚歎,像個仙人。無論什麼時候看到白鷺都會高興。

接下來的兩天,在某個時刻,那塊冰,從本來光滑、堅固、笨重的粗圓柱體,變成了一百簇晶瑩剔透的針,璀璨得要命,就像布恩迪亞們看見的冰:「無數針芒,薄暮的光線在其間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我的這一百簇冰針已經不在冰塊里了,像一大簇礦,鈣沸石什麼的。它擺脫了約束者的形狀,成了它自己的形狀,很多冰做不到,它們通常只是越變越小直到沒有。它看起來有些脆弱,不需要再曬太陽了,就放在房間地板中間,好像一件短暫易朽的珍玩,如同鮮花和音樂。後來氣溫終於升到了零上,我就把那一大堆冰水混合物倒進了馬桶,冰沒有下去,堆滿了馬桶,馬桶從來沒那麼美妙過——宛若坐在會歡呼雀躍的鑽石星塵之上。

我情願冬天晴朗而非常冷,也不樂意溫和稍許卻很陰沉。可是大多數時候,冬天既陰沉又非常冷。到了十月底,春天和夏天帶來的裝飾就都沒了,鄉村暴露出它貧乏的面目。夏天美是容易的,冬天美則困難。人景物皆如此。沒有透明的空氣和好的陽光,萬物色澤黯淡,也沒有影子——都像鬼。天又暗又臟,空中填滿了沒有距離感的灰色,像固體,整個村子一動不動,一個人也沒有在外面走,地里都是空的,即便在我沒有朝窗外望的時候有人走在外面,也閉緊了嘴巴,沒發出一點聲音,活潑的鳥都飛走了,沒走的鳥縮起了脖子,樹枝不動,葉子也不動,只有衰老不停息,鄰居都變得更老了,老人從傍晚六點一直睡到早上六點,睡十二個小時,我也是,又老又困。

冬景美麗的地方的居民真幸運。想去沒有冬天的地方,可是有貓,哪兒也去不了,只好厭氣地待下去。貓老了,很嬌弱,膽小,敏感。倔,不能長途旅行。但它好得要命,我很愛它,希望它長壽,我願意哪也不去,憋悶著。愛是這樣的,有點痛苦的。糟糕,要陷在這兒了嗎?忍不住想。我還沒想過這輩子會就在哪兒一直待著了呢。我勸自己學學莫蘭迪。他幾乎哪兒也不去,住在小小的房子里(九平方米),畫畫,去學校教畫畫,在家到學校短短一程路上散步。雖然我恐怕不是他那種人,在一個地方待到第三年就會開始厭倦,每每如此。我只能沉住氣。沉住氣,剋制自己對由外部世界帶來的新鮮感的需求,挨著貓。

貓在我腿彎里,我胸口,我耳畔、頭頂和鬢邊嘟嘟囔囔,嚕嚕囌蘇,話說不完。它埋在被子里,像個微型的宇宙,微微起伏。房間里冷得夠嗆,窗太多了,又很單薄,窗邊颼颼灌風,我在窗框上貼防風毛條和保暖膜,貼得像個蔬菜大棚,風大時膜被吹得鼓脹起來,太陽被大樹擋住,即使一直剪,也拿稍遠的枝葉沒辦法,它一直長啊長,高過了房子,空調和油汀用處不大,還愛跳閘,不怎麼開。我對自己說:過去我總是(也總能)從什麼事、什麼生活里跑開,現在來體驗一下跑不掉(和滯重)……這裡的生活也不好說會過上多久。

因為也許會拆遷。也可能拆不了,我不知道。

我情願冬天晴朗而非常冷,也不樂意溫和稍許卻很陰沉。可是大多數時候,冬天既陰沉又非常冷。

—— 待續 ——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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