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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命的生離即如死別

《基比茨》(八十五)

尊敬的醫生先生:

如果您認為我跌倒了人生的谷底,那您就錯了。我還有四十八小時,而凄苦的結局才剛剛拉開帷幕。但在我繼續講述之前,我得先描述一個每晚都會讓我驚醒的夢。

我身處科摩湖畔的一座意式花園內。(科摩湖位於義大利境內,是世界著名的旅遊度假勝地。譯者注。)在一片童話般的木蘭樹小林子里,甜美的花香令我如痴如醉。在一塊草地上豎立著一座具有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大理石雕像。那是一隻無聲地衝天哀嚎的狗。逼真地簡直令人驚詫。這是哈薛克。我的可憐的讓我耿耿於懷的狗。哈薛克。它是我的良心。在它身上我看到了更好的自己,而它的愛我卻無法回報半分。

每次夢到它,我都會跪下來乞求饒恕:我親愛的上帝啊,偉大的真主啊(原文為阿拉伯語),神聖的主啊(原文為希伯來語),然後我就醒了。最後幾個詞,那幾個希伯來語像股暖流般從我的心中噴薄而出。我說話了—不過是在夢裡,因為正常情況下我既不會說話也不會禱告。神聖的主啊(原文為希伯來語),我只會這幾個詞,而那條大理石雕像狗開始吠叫。

每天晚上都會上演這場奇蹟。如果細細揣摩,這裡包含著雙重奇蹟。無生命的狗嚎叫了,啞巴基比茨開口了。這有何深意?我馬上就能重新說話了?這簡直就是黃粱美夢…

但現在我得把時間撥轉回去。回到兩年前。回到1968年3月30日,當我獲知,哈薛克必須留下來的時候。

它不能出境。而我們得去西方了。伊蓮娜,尼古拉斯和我 — 帶著三隻行李箱,而狗卻沒法獲得護照。在這四十八小時內我們還有數不清的零碎問題需要解決— 於是麻煩來了。我該向誰諮詢?

我可是個麻風病人。對政府部門來說我是個反政權分子,對愚眾而言我是只猶太豬,而在朋友的眼裡我形神可疑。雖然我坐過牢,但我的後背無鞭痕,皮膚無結痂。那你自己照顧狗吧,他們無一例外地會這麼說。從哪兒來,就回到哪兒去!讓我們過過安生日子吧!

能給我出主意的人,只有容爾華斯了。

牙醫以一張可怕的怪臉接待了我:「您問我,該怎麼辦?您這頭蠢驢?您從來沒向我徵詢過什麼意見,而現在您來了。我一直都在跟您說,得離開這兒,但您自認為比別人聰明。您留了下來。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到現在,為時已晚的時候,您才來。大清洗已經爆發,他們會像拍蒼蠅一樣把我們統統擊斃。他們在等著我們。手執鋼鞭,心如惡魔。今天是三月三十日。她給您下過預言,那個老巫婆。而就算是她,您也不相信。現在我們算是坐在同一條船上了,基比茨先生。現在我們倆都害怕了。您曾經是個大英雄。從西方來的共產主義者。勇敢無畏的電視製片人。現在您跟我一樣是條可憐蟲了。一個廢物。一個臭氣熏天的如過街老鼠的猶太人。」

「但您還要留下來?」

「我會逃,如果我能過的了今天。如果我能披荊斬棘活著走到火車站。如果上天有眼,我明天就坐車走,而且是去以色列。其他地方沒人歡迎我們。我已經老得沒法再重新開始了。我想安安靜靜地死去。這是我僅存的一點心愿。」

「但您不是還有其他打算,容爾華斯先生。您不是想看看,他們怎麼被絞死,那些當權者。您不是想親眼目睹復仇之日的到來么?」

「但這次他們還不會掛在絞刑架上東搖西晃,那些惡棍。這次又被他們逃脫了。共產主義分子如今跟那幫烏合之眾稱兄道弟,一起與我們為敵。」

「請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離開,馬上。」

「我的意思是,我該怎麼處理我的狗?」

他在樂器箱上坐下來,深深地嘆息著:「您可真耐得住性子,基比茨先生。他們要給我們塗上焦油然後點燃成人肉火把。而您居然還在為您的狗操心?」

「正經點,容爾華斯先生!我在問您話呢。」

「那您就去希維德爾!那兒有一家給狗住的旅館。」

於是我們前往希維德爾。開著我的豪車。尼古拉斯,哈薛克和我。尼古拉斯四歲了,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是什麼。他茫然地問,我們要去哪兒。我說,我們要把哈薛克送進旅館。小男孩覺得很有趣,並且說,他也想住旅館。於是我潤潤嗓子答道:「他們不會讓你進去的,尼古拉斯。那是狗住的旅店。我們去度假的時候,哈薛克就待在那兒,和其他狗一起玩。」

「我們去哪兒度假?」

「先去維也納。然後再說。」

「那媽媽也去么?」

「她當然也去啦。我們可不會不帶她就走。」

「但不帶哈薛克?」

「因為它是只狗。」

「夏天的時候我們去了塔特拉山。那會兒哈薛克也去了啊。」

「在山裡情況就不一樣了。它在那兒很快活。」

「在維也納它就不快活了?」

「維也納是座大城市,尼古拉斯。這種地方不適合狗生活。」

「華沙也是座大城市,它就把那兒當成它的家啊。」

哈薛克愉快地叫著,尼古拉斯覺得這是表示贊同。所以我得另起爐灶:「我們會把哈薛克送進一家五星級賓館。」

「那是什麼?」

「是一流的賓館。狗窩裡鋪著地毯,從房頂垂下來粗大的香腸。」

「如果它想走了,能跑走么?」

「大概可以。」

「那它肯定會跑回家的。我很有把握,它肯定能找到我們。」

「但我們已經不在家裡了。我們要去國外,而公寓會上鎖。」

「那它就會坐在門前,等我們回來。」

經過樹林的這段路真是一場噩夢。我能預感到,我們將面對什麼。為什麼我會帶上這個小傢伙?我可以把他留在家裡啊。留在忙著收拾包袱的伊蓮娜那兒。

我駛進了一條支路,看到一塊指示牌,上面寫著:「動物旅店,家—流浪狗收容所」。這倒是像我這樣的人的歸宿。這可正是我所需要的啊。一家收容所。一種避難之地。一片遮頭之瓦。

我們轉了個彎就到目的地了。在我們面前的就是名為「家」的動物旅店。它是一片兩萬平方米的平地,三面被鐵絲網包圍著。每隔二十米有一座木製放哨塔。配有縱橫交錯的支柱條以及在夜晚照亮這家五星級賓館的聚光燈。

我雙腿發軟。我來到了奧辛維茨。(奧辛維茨是二戰時期德國在波蘭建立的最大的猶太人集中營。此處為類比。譯者注。)來到了收容無家可歸者的集中營。一個縮小版的滅絕營。尼古拉斯呆掉了。他一言不發,但臉上滿是驚恐。他不願下車,緊緊地將哈薛克抱在胸前。我下了車,向旅店辦公室走去。一個肥胖的女人接待了我,並狐疑地問,我有什麼事。

「我想把我的狗寄養在這兒。我聽說,在這兒它會得到很好的照顧。」

「您不想要它了吧,我想。」

「我說了,是把它寄養在這兒。」

「為什麼?」

「因為我們要去國外。」

「去多久?」

「還不確定。」

「我猜,是永遠都不回來了—你們大概是猶太人吧。」

「您有必要知道這點么?」

「我們的旅店裡全是猶太人的狗。它們的主人已經嚇得屁滾尿流,忙著出逃。逃往以色列或者美國。」

「這兒還有收留我的狗的空位么,有還是沒有?」

「281號窩棚。那裡還空著。每天五百茲羅提。」

「這比住希爾頓還要貴一倍。」

「這是一家給狗住的賓館,它有它的價值。如果一個月後您還不來接它,它就會被毒氣毒死。」

「只能這樣么?」

「您自己考慮下吧!我們很忙。」

我能怎麼辦,醫生先生?還剩下二十四小時。我別無選擇:我付了一萬五千茲羅提,這樣我的狗還能活三十天。這是一筆巨款。整整一個月的收入。我善良的哈薛克啊。神聖的主啊。(原文為希伯來文)請寬恕我。

我別無他法。我恨這個娘們。如果您不來接它,它就會被毒氣毒死。五百茲羅提一天。他們就該花這筆錢,這些人面獸心的傢伙。他們有的是錢。他們大發國難財。但現在他們嚇得屁滾尿流,蜂湧著沖向以色列或者美國。這個女人手執鞭子。活像伊爾莎·科赫,那個奧辛維茨的野獸。(伊爾莎·科赫是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第一任指揮官,窮凶極惡,暴虐殘忍,被稱為布痕瓦爾德的野獸)

我沒有其他出路。我走向汽車,故作鎮定地說:「現在我們要告別了,尼古拉斯,簡短點,別難過。」

「我要留下來。」

「你不能留在這兒。這是給狗而不是給小孩住的賓館,而且…」

「我要留下來。」

「過來,哈薛克。我得把你送進去。」

哈薛克緊緊地依偎著孩子。它察覺到,我在說謊。他們倆都察覺到,我在說謊。尼古拉斯說道:「帶我們回家去。我們要在一起。」

「我求求你了,尼古拉斯。別胡鬧了,把狗給我!」

「不。」

「那我就自己動手了!」我抓住狗項圈,把它拖出了汽車,一路跑向賓館指定的窩棚。

這時一聲尖利的喊叫劃破長空。我的兒子像只受傷的動物般哀嚎著。他跟著我跑了過來,一邊嘶吼著:「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尼古拉斯追上了我。他抓住我的大衣。抱住我的大腿。從我的拳頭裡扯下了狗繩。我不得不重新將繩子奪了回來。正在我進退兩難,幾乎想要放棄的時候,那個女人跑了過來。集中營女司令來幫我了。每個人都有他應得的同盟軍。她從我手上扯過繩子,於是你爭我奪的拉鋸戰結束了。

她把哈薛克帶走了。而它縮著頭,爬過入口處。一隻猶太人的狗。一聲不響。臣服於自己的命運。尼古拉斯倒在地上,狠命地拔地上的草墊。他絕望地把草往嘴裡塞,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喊叫。忽然間他站了起來,吼出如此刺耳的叫聲,以至於我的血都凝固了:「哈薛克,回來!」

於是發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上百隻狗狂吠起來。整個滅絕營似乎都在抗議。猶太人的狗不想被毒氣毒死!

這下我的兒子衝到了入口處。他想扯開門,解救哈薛克,但他無力回天。他用頭撞擊木板門,用拳頭猛砸鐵皮罩,直到我抱起他,把他帶回了車裡。

他已筋疲力盡,在幾百隻命垂一線的狗的狂吠中,在一座已經發瘋的集中營的吶喊中,我們開車回家了。

在這一天,醫生先生,我失語了。雖然我還能說話,片言隻語還能從我的嘴巴里流淌出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 但實際上我已無話可說。我明白,我終於見識了地獄的真面目。是親眼所見。我不再是一張白紙了。

未完待續,敬請期待

本文原創申明僅針對翻譯文字

德語文本來源:

《Kiebitz》 Andre Kaminski

Insel Verlag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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