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的這種「師生關係」,值得懷念 | 短史記
圖:西南聯大校門
文 | 諶旭彬
2018年第一天,女博士羅茜茜於事發12年之後,實名舉報其導師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陳小武性騷擾女學生。事情的全貌,還有待後續調查。但高校已成性騷擾重災區,乃是一個不容迴避的事實。
一份2017年發布的名為《大眾化教育下研究生與導師關係的調查與分析》的學術論文指出,
50%以上的研究生,認為老闆員工關係已成為最主要的「師生關係」
①——這種異化關係里的權力不對等,無疑是高校成為性騷擾重災區的主要原因。中國現代大學體制,始於民國初年。在師生關係方面,本有著良好的傳統。
可公開批評、指責師長
學者張中行30年代在北大求學。據他回憶,當時風氣,師長及校方很寬容來自學生的質疑和批評。張舉了三個例子:
例一,允許對師長的公開質疑:
「一次是青年教師俞平伯講古詩,蔡邕所作《飲馬長城窟行》,其中有『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兩句,俞說:『知就是不知。』一個同學站起來說:『俞先生,你這樣講有根據嗎?』俞說:『古書這種反訓不少。』接著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出六七種。提問的同學說:『對。』坐下。」
例二,容許對師長的公開批評:
「這種站起來提問或反駁的舉動,有時還會有不禮貌的。如有那麼一次,是關於佛學某問題的討論會,胡適發言比較長,正在講得津津有味的時候,一個姓韓的同學氣沖沖地站起來說:『胡先生,你不要講了,你說的都是外行話。』胡說:『我這方面確是很不行。不過,叫我講完了可以嗎?』在場的人都說,當然要講完。因為這是紅樓的傳統,堅持己見,也容許別人堅持己見。」
例三,師生因學術問題發生利害衝突,校方的立場是維護學生:
「這種堅持己見的風氣,有時也會引來小麻煩。據說是對於講課中涉及的某學術問題,某教授和某同學意見相反……互不相讓……這樣延續到學期終了,不知教授是有意為難還是選取重點,考題就正好出了這一個。這位同學自然要言己之所信。教授閱卷,自然認為錯誤,於是評為不及格。……照規定,補考分數要打九折,記入學分冊,評六十七分,九折得六十分多一點,勉強及格。且說這次補考,也許為了表示決不讓步吧,教授出題,仍是原樣。那位同學也不讓步,答卷也仍是原樣。評分,寫六十,打折扣,自然不及格。還要補考,仍舊是雙方都不讓步,評分又是六十。但這一次(校方)算及了格,(教授)問為什麼,說是規定只說補考打九折,沒有說再補考還要打九折,所以不打折扣。這位教授違背了紅樓精神,於是以失敗告終。」②
師生間的學術衝突,不少緣於少年人閱歷有限,目無餘子。
比如,季羨林在清華求學時,不但認為胡適「淺薄」、輕蔑留美教授、不服導師吳宓的閱卷、覺得朱光潛學問「牽強附會」……其日記中,更有「媽的」、「混蛋」、「考他娘」這類辭彙穿插其間:
「聽胡適之先生演講。這還是第一次見胡先生。……(演講)帽子太大,匆匆收束,反不成東西,而無系統。我總覺得胡先生淺薄,無論讀他的文字,聽他的說話。」
「自從看了林語堂一篇文章,我對教授(尤其是美國留學生)總感到輕蔑。他們穿的是虎皮,皮里是狗是貓,那有誰知道呢?」
「吳宓把中西詩文比較paper發還,居然給我I,真混天下之大蛋!」
「媽的,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麼東西?」
「晚上朱光潛講『笑與喜劇』,所引的許多大哲學家的關於笑的理論,我沒一個贊成的。我覺得都不免牽強附會……我以前總以為哲學家多麼艱深,其實不然。我自己有一個很滑稽的念頭,我未必就不能成一個大哲學家。」③
這種少年意氣,未必儘是壞事。可惜師長大度包容學生批評的傳統,並未能夠延續到當代。
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歷史學者張信回憶求學往事,曾感慨:
「作為一個中國留學生……我又面臨著另一重大考驗。西方所倡導的是標新立異,每個學生所注重的是提出自己的觀點。西方文科傳統的重心在於批評。學生批評老師,新手批評專家是屢見不鮮的事。而
我們這些中國留學生(按我曾師從過的李歐梵教授的說法)都存在嚴重心理障礙。因為我們不善於批評,尤其是對那些權威學者
。」④台灣歷史學者汪榮祖,也曾求學海外,感受大致相同:
「像西方,……就是學生批評了老師,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我覺得在台灣、在大陸,熟人之間如果批評的話,可能感到不高興,甚至壓力很大。」⑤
圖:胡適
原則問題不妥協
民國政局動蕩,師生關係往往不免與現實政治發生勾連。
比如,汪曾祺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中文系,成為聞一多的學生,雖然聞很看重汪,但二人對政治的態度截然不同。聞自1940年後,政治熱情高漲,參與度很高;汪則對政治基本不聞不問,且對聞的積極介入很有些不以為然。二人遂因此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衝突。
據汪的後人披露,某次,在聞一多居所:
「閑聊之中,聞先生對爸爸頹廢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滿,痛斥了他一頓。爸爸也不示弱,對聞先生參與政治的做法直截了當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兩人誰也沒有說服對方。分手之後,爸爸意猶未盡,提筆給聞先生寫了一封簡訊,信里說聞先生對他『俯衝』了一通。聞先生很快寫了回信,說爸爸也對他『高射』了一通。當時日軍飛機常常轟炸昆明,俯衝、高射一類的軍事用語一般人也很熟悉。聞先生還叫他晚上不要出去,要來看他。當晚聞一多先生找到了爸爸的住處,又對他進行了一番勸導,之後才去看望弟弟聞家駟先生。」⑥
聞以「俯衝」的姿態「痛斥」汪,汪轉以「高射」的姿態頂撞、反責聞;且當面交鋒之後「意猶未盡」,又有信件往還,可見衝突的劇烈程度。但聞一多對此事的處理很寬容,並沒有要將汪逐出門牆。
當然,若是涉及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也會出現師生反目公開決裂。
梁啟超曾求學於康有為之萬木草堂。1917年,康有為支持張勳復辟帝制,梁啟超以個人名義發表通電,斥責康乃「大言不慚之書生,於政局甘苦,毫無所知」,康有為則怒罵「梁賊啟超」,寫詩說他是食父食母的「梟」和「獍」。⑦
徐復觀曾求學於熊十力。四九年天翻地覆,熊十力寫信勸弟子與自己一併留在大陸,遭到拒絕。徐復觀甚至認為熊十力《韓非子評論》一書乃是刻意為巴結新政權而作。政治取向各異,熊遂致信學界及門人弟子,不再以徐復觀為弟子,而改稱「徐長者復觀先生」。⑧
這種決裂,無疑也是一種師生關係的傳統。
圖:熊十力(左)與徐復觀(右)因政見不同,在1949年斷絕師生關係
注釋
①《研究生們的「後師生關係」》,中國青年報,2017年11月27日。②張中行,《負暄瑣話》,中華書局,2006,P88-89。③季羨林,《清華園日記》,1932年10月13日;1932年12月10日;1933年2月8日;1933年3月13日;1943年3月20日。④張信,《路漫漫其修遠兮——學史人生三十年之回顧》,收錄於《在美國發現歷史:留美歷史學人反思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P86。⑤林華,曉濤,《汪榮祖教授訪談錄》,《史學史研究》2004年第1期。⑥汪朗、汪明、汪朝,《老頭兒汪曾褀》,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P32-33。⑦康有為原詩:「鴟梟食母獍食父,刑天舞戚虎守關,逢蒙彎弓專射羿,坐看日落淚潸潸。」(原註:此次討逆軍發難於梁賊啟超也)。⑧熊十力,《致張丕介、胡秋原、唐君毅、錢穆》,1949年9月24日。收錄於《熊十力論學書札》,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P115-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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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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