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記一百年
今年是魯迅的《狂人日》發表一百年,值得紀念的有兩點,一是第一部「白話小說」的誕生,二是「魯迅」的誕生。就此兩點,怎麼評價它也不過分。許壽裳說:「這是魯迅生活上的一個大發展,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應該大書特書的一章。因為從此文學革命才有了永不磨滅的偉績,國語文學才有了不朽的劃時代的傑作,而且使他成為我們中國思想界的先知,民族解放上最勇敢的戰士。」李長之說:「這重要不止在魯迅,而且在中國……從此,新文化運動便有了最猛勇的戰士,最妥實的保護人,中國國民也有了最嚴厲的監督,青年則有了不妥協、不退縮的榜樣,而新文藝上開了初期的最光彩的花。」周樹人(以下都稱魯迅)1912年5月5日來京,《狂人日記》「識」於「七年四月二日」,在此6年間,魯迅所作,如舊詩《無題二首》、校考記《》校記》、公文《播布美術意見書》等,絲毫看不出會與《狂人日記》有什麼關聯。如果有,則是《評語》。
普遍認為,這6年甚至更長時間,是魯迅的沉寂期,原因是「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於是失望,頹唐得很了」。但沉寂中有沉澱,死水中有微瀾。蔡元培1917年初掌北大,1月11日即函請陳獨秀擔任文科學長,也引來了《新青年》,1月19日魯迅日記就有「上午寄二弟《教育公報》二本,《青年雜誌》十本,作一包」的記載。從1918年1月23日、2月23日、3月11日的日記來看,魯迅不但自己愛讀《新青年》,還向自己的弟弟、好友、師長甚至圖書館熱情推介《新青年》,說他是《新青年》的「粉絲」也不過分。
既然如此,等到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來約稿,「來喊幾聲助助威」,於公於私,他都不會拒絕,其中曲折,《吶喊·自序》里有極富戲劇性的交代。當時,魯迅和周作人住在一起,面對錢玄同的約稿,周作人答應得快,「民國七年一月起,就有啟明的文章」,可是魯迅卻要慢一拍,「但豫纔則尚無文章送來,我常常到紹興會館去催促」。
昆仲之間,為何有如此差異?魯迅似乎有自己的考慮。根據《自選集·自序》的說法,「我那時對於『文學革命』,其實並沒有怎樣的熱情」,周作人也說「魯迅對於簡單的文學革命不感多大興趣」。那麼,魯迅在猶豫什麼呢?周作人說,「他對於文學革命贊成是不成問題的,只覺得這如不與思想革命結合,便無多大意義」。
錢玄同當時就認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這是何等眼力!而魯迅和周作人還不同,要將文學革命與思想革命結合起來,這又是何等深刻的思想!魯迅就是這樣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寫出《狂人日記》如此石破天驚之作!
而作為身邊的朋友如許壽裳,對此卻一點也不驚奇。小說5月15日出版,許壽裳當時「於役南昌」,魯迅按例給摯友寄去。讀到《狂人日記》這一篇,許壽裳立刻「覺得這很像周豫才的手筆,而署名卻是姓魯,天下豈有第二個豫才乎?」就寫信去問,魯迅回信,「實為拙作」。文學革命,在形式上用白話文;思想革命,在內容上反對封建禮教。封建禮教的表現形式很多,如父權、夫權、族權、神權、皇權等等,如何能一言以蔽之呢?如何「將舊社會的病根暴露出來,催人留心,設法加以療治的希望」呢?
「《新青年》其實是一個論議的刊物,所以創作並不怎樣著重」,所以面對陳獨秀們的約稿,魯迅應該寫《我之節烈觀》《我們應該怎樣做父親》等政論性文章,可是魯迅為什麼要用小說去敷衍塞責呢?在《我怎麼做起小說來》里,道出了原委。一是魯迅認識到小說的在改良、革命上的價值,可以「啟蒙」「為人生」「改良人生」;二是反對作為「閑書」的「卿卿我我,哀哀唧唧,把民族性陶醉萎靡到極點了」的舊小說,代表是《禮拜六》上的鴛鴦蝴蝶派的文字,魯迅想用自己的實踐,來改變人們對於小說的落後看法;三是寄居在會館裡,「要做論文罷,沒有參考書,要翻譯罷,沒有底本」,「就只好做一點小說模樣的東西塞責」,「也並非自以為有做小說的才能」。
有了做小說的想法後,寫什麼內容呢?為什麼最後確定的「禮教吃人」這個主題呢?在給許壽裳的信中,魯迅說自己「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此種發見,關係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周作人的解讀是:「章太炎在東京時……批評理學殺人之可怕,但那還是理論,魯迅是直截的從書本上和社會上看了來的。」
既然小說的主題確定了,怎麼寫的問題隨之而來,而魯迅最後的選擇是「狂人-日記」這種寫法,也有淵源。先看小說本事。周作人說,這個狂人是有原型的,魯迅所謂的「余昔日在中學校時良友」,那是在放煙幕,其實「這人乃是魯迅的表兄弟」,叫阮久孫,魯迅大姨母之幼子。這位老表原在山西做幕友,後因神經錯亂,到北京後魯迅延醫治療,並派人將其送回原籍,事在1916年9月31日,11月6日、10日、14日,12月5日的日記中。所以周作人說:「因為親自見過『迫害狂』的病人,又加了書本上的知識,所以才能寫出這篇來,否則是很不容易下筆的。」
光有本事還不行,就像有了米和水,缺少酵母,也還是釀不成酒。魯迅作《狂人日記》的酵母是什麼呢?是果戈里的同名小說。這也並非出於偶然。早在日本時,魯迅就翻譯、介紹東歐「被壓迫的民族」的短篇小說,「記得當時最愛看的作者,是俄國的果戈理和波蘭的顯克微支」。在《小說二集序》里,魯迅直言不諱果戈里的影響,「一八三四年頃,俄國的果戈理就已經寫了《狂人日記》」,周作人也說魯迅「顯然受他的影響,如題目便是一樣的」。
但是魯迅畢竟是魯迅,魯迅的小說,在「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兩方面獨樹一幟。固然在格式上借鑒了果戈里日記體、狂人的視角等,但果戈里寫的是一個「發花呆」,目的在諷刺富人的生活,含淚地同情沒落的貴族,而魯迅的任務在揭示文化的病痛,「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所以他的《狂人日記》,「卻比果戈理的憂憤深廣」,所以「寫下去時要點集中在禮教,寫的單純起來了」(周作人語)。
這種深廣的憂憤,曾經激動過許多人、許多年。最早的是許壽裳:「我當時在南昌,讀到這篇《狂人日記》……我大為感動。」接著是吳虞:「我讀《新青年》里魯迅君的《狂人日記》,不覺得發生了許多感想……他把黑幕揭穿了。」後來是李長之:「《狂人日記》,可說是向封建文化聲討的一個最有力量的檄文。」也包括周作人:「這是魯迅在《新青年》上所放的第一炮。」
對於《狂人日記》的價值,按魯迅自己的說法,「算是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熱情的消退,《狂人日記》在藝術上的不足,也漸漸得到了反思和審視。李長之在《魯迅批判》里,舉出了8篇「最完整的創作」,如《孔乙己》等,而不包括《狂人日記》。1933年天馬書店出版《魯迅自選集》,入選22篇,其中《吶喊》入選5篇,也是如此。李長之對它的評價一分為二,「內容太好了,技巧上似乎缺的是結構」。
但周作人卻不這麼看,「這是打倒禮教的一篇宣傳文字,文藝和學術問題都是次要的事」,甚至認為,「這篇文章雖然說是狂人的日記,其實思路清澈,有一貫的條理,不是精神病患者所能寫得出來的」。
如今我讀《狂人日記》,若不作深思,不過是一個迫害狂的瘋言瘋語;再一想,好奇於這或長或短的13個章節,是怎樣編織起來?好像有點邏輯,正如周作人所謂的「思路和條理」;可是一下子又說不清楚,正如李長之所謂的「缺少結構」。其實,藝術就在這二者的張力之間,我倒希望它來得更狂更亂。
相對於「禮教吃人」、「救救孩子」等老調子,那些狗眼、魚眼倒更有驚悚的力量;狂人的半截子話,和常人的思維相參照,造成思想的緊張,而就是在這樣的緊張中,讓我們同樣陷入了「從來如此就對么」的拷問中。那個附記,煞有介事的,假得跟真的一樣,又真得跟假的一樣。瘋狂之酒神,和清醒之日神,就這樣並置著。片刻的「瘋狂」抵不過長久的「清醒」,那個狂人,終歸還是走到了老路上。
怎樣才能打翻這人肉的宴席?狂人(魯迅)開出的藥方,是回歸「真心」,跨過那個小小的「關口」——「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用這個「真心」,去對治「吃人的心思」,而一旦「去了這心思」,就可以「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
戳穿了幾千年的帷幕,而縫補的技術,竟然只有一小瓶「真心」牌漿糊,對其作用,我深表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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