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除少年自殺隱患,根在家庭
李清晨(兒科醫生)
如果不是這一跳,小凱大概也會像我一樣,嘲笑朋友圈那些在年末曬18歲舊照、追憶青蔥歲月的中年人。可惜,他再也沒有機會走過18歲了,更沒機會成為「油膩的中年人」,他失去了未來一切庸常歲月,一切可能的美好……
不過,他也再不必遭受成人世界的粗暴。小凱在寫給班主任的遺書中說:「作為一個老師,你動手打學生;作為一個老師,你在不經學生同意的情況下,翻學生私人物品,侵犯其隱私權……」那一刻,對於小凱來說,老師粗暴的批評和體罰,可能就是他不可承受的羞辱。但如果他熬過那一刻,繼續往前走會發現,人生路上,這樣的事情算不得什麼。
調查記者將這一事件描述為「師生衝突」,大家都知道9月10日是教師節,但恐怕很少有人知道,這一天也是世界預防自殺日,結合這個悲劇事件,這個日子的重合頗有些酸楚。
世事無常,人生多變幻,有關自殺的新聞近些年時不時見諸報端。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材料,全球每年有100萬人自殺,每40秒就有一人死於自殺,每3秒就有一人自殺未遂。生命可貴,自殺,總是一個沉重、灰暗的話題,兒童及青少年的自殺更是社會與家庭不可承受之痛。
因為這一慘痛的現象多屬偶發,遠未引起社會及多數家庭的足夠重視,甚至有時候當悲劇都已確確實實地發生,有些家長仍感到不可思議,認為是孩子在開玩笑,孩子會回來的,但孩子真的永遠也回不來了。尚未成年的小凱,沒有跟老師和家長開玩笑,他以決絕的方式,將自己的年齡永遠定格在了17歲。
一份國內兒童自殺研究的數據顯示,中國每年自殺身亡的兒童人數大約為2583人(據正式的報告及數據推算),實際的自殺人數可能還要更多一些,因為許多人認為自殺是不光彩的事,或有些人害怕承擔責任,因此許多家庭和單位會隱瞞自殺的證據,這種傾向在兒童自殺上表現得更為突出。據美國學者Turkington估計,美國正式報告的兒童自殺行為,不會超過實際自殺行為的1%。這樣看來,在中國實際發生自殺行為的兒童數量,恐怕也要遠遠高於當下公布的數字。
逐漸增多的兒童及青少年自殺的現象,已經讓我們不能繼續無視這一嚴峻的問題。但我又不得不非常遺憾地告訴大家,迄今為止學界還沒有形成系統的兒童自殺理論,我們只能從零散的研究中提出一些有價值的線索,希望能引起大家的思考。當然,我更希望各位在生活中永遠都用不上這些素材,正如我們買的人身意外保險,自然希望一輩子用不著變現才好呢。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寶貴的生命只有一次,老去或者死亡都不可逆,可為什麼有些還在含苞待放的年輕生命會放棄它呢?
一位發展心理學家對75個6歲~15歲的兒童進行死亡概念調查後發現,7歲以內兒童的死亡概念是自我中心和帶幻想性的,是一種暫時性短期現象,兒童12歲時才對死亡形成成熟的概念。也有學者對這一概念進行了更精確的劃分,指出死亡概念的成熟分三個階段:5歲以下,兒童視死亡為一個可逆的過程,認為人死時生命功能依然存在;5歲~9歲,兒童視死亡為不可逆的過程,認為具有好歹兩種不同屬性的人格;9歲以上,兒童看待死亡的概念業已成熟。
這種研究表明,兒童對死亡的認知有一個漸進的過程,早期並不成熟。這種對死亡不成熟的認識,顯然是兒童自殺的一個重要危險因素。這就很容易讓人想到一種經常引起話題的兒童自殺行為,即影視作品導致的兒童幼稚型自殺。
比如,福建省漳浦縣前亭鎮過港村的兩個小學女生小美和同桌小華,在課堂上寫完遺書後,一起跳進2米多深的池塘溺亡,小美留下遺言稱想穿越清朝去拍一部皇帝的電影。很可能,熱播的穿越劇模糊了兒童對死亡的正確認知,給了他們美好的憧憬,帶其走上了不歸路。
研究還顯示,受影視作品中上吊自殺情節的影響而實施上吊行為的兒童,以女孩居多。近年發生的19例悲劇中,有12名女孩。模仿上吊行為的死亡率非常高,達80%,19人中僅4人經搶救後幸運脫險。
遠水解不了近渴,當下倘若寄希望於影視劇在製作和播出上反思自我約束,顯然不現實。那麼,父母需要做的就是,要麼讓孩子遠離這些影視劇(這一樣很難),要麼加強教育,及時予以必要的告知解釋,加強兒童自我防護。畢竟,不可能讓孩子生存在一個真空的玻璃罩里,只能讓孩子們在被現代傳媒包圍的複雜環境下,形成足夠強大的心理免疫,避免悲劇發生。
比如,近期好評如潮的動畫電影《尋夢環遊記》,其實試圖消解成人對死亡的恐懼,但這種對死後世界的美化,也「暗藏著殺機」。大家在熱烈地討論著影片的精彩時,有沒有藉機對自己的孩子進行有關死亡的必要的警示教育呢?
除了影視作品導致的兒童幼稚型自殺以外,其餘的情況更為複雜了。比如有學者認為,目前自殺的低齡化趨勢和我們的競爭低齡化有關,許多家長過早把孩子們放在一個成人成功的模具裡面,使孩子們也在各種競爭中苦苦掙扎,倍感競爭壓力。
其實,天生我材必有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怎麼可能所有孩子都是傳統意義上的高材生呢?為什麼家長不能接受一個平庸但健康的孩子呢?我有個年輕校友,有一次在單位被領導訓斥了一頓,回到家裡訴苦時,家長非但沒有安慰,反而又貶損了他一頓。結果,他選擇了跳樓,被救起急送醫院後,在重症監護室搶救了7天,終於不治而亡。
如果只從這一件事上來看,這一自殺行為顯得有些不可思議,不就是挨了兩頓罵么?但當我知道了這個年輕人的成長經歷之後,就明白造成這一悲劇發生的原因遠不那麼簡單。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原來,他的爺爺是我校當時唯一的一位院士,其父母這一代也多是成就不俗的科研工作者,可這孩子打小就學習不好,最後連醫科大學也是靠關係才進去的。本科畢業之後,他既未從事基礎醫學研究,也沒當上臨床醫生,而是進了一家大醫院做了行政人員。對於中國絕大多數普通的家庭來說,這其實也算不壞的去處了,但就他的家庭而言,則顯然不符合父母的預期——太沒出息了。
我們不知道他在成長過程中經受著怎樣的壓力,不知道他當天是如何被責罵的,也不知道他在被搶救的過程中可曾恢復過意識,我想他一定深深後悔生在這樣一個不普通的家庭,本來他也許可以擁有平庸但幸福的人生,但這一切都隨著他的縱身一躍戛然而止了。
自己不夠成功的,希望孩子能彌補自己的遺憾;認為自己很成功的,又希望孩子複製自己的成功,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們啊,為什麼你們如此的自戀?為什麼不問問孩子們,自己到底想成為什麼?如果世界這個大動物園裡只有龍與鳳,該是多麼乏味和單調?
很多家長都自詡重視孩子的教育,但如果只注重孩子的外在的成長,卻忽略了他們心靈上的健康成熟,這種教育觀顯然是扭曲的、不健全的。尤其是上述悲劇的發生(就全國範圍來說,類似的事情遠非孤例)更狠狠地扇了這種教育觀一記耳光。教育的起點是人的生命,生命的完好存在是教育的基本前提,如果人都死了,還談什麼教育?
有學者認為,90%的自殺者有潛在的精神障礙,自殺在某種程度上說是抑鬱的最後結果。但青少年抑鬱的產生,並非旦夕之間的事,競爭壓力、家庭衝突等因素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中國針對兒童抑鬱及精神心理問題的救助不足又使得這一問題雪上加霜。
我國學者曾經在上海9所中小學進行干預研究。經過1年的干預,干預組和對照組自殺意念發生率差異無統計學意義,針對兒童自殺的生物學研究也進展有限,循證醫學證據顯示抗抑鬱藥物在兒童有更多的不良反應……
看來,現階段心理學家所謂的早期發現兒童抑鬱及時干預這種漂亮的口號,僅僅是尚不可及的烏托邦。正如你不能將一個在小學之前就形成嚴重學習障礙的孩子交給學校解決,我們也不該寄太大希望於孩子們的抑鬱及自殺的問題能夠在心理醫生或精神病專家那裡獲得完滿解決,也許必要時仍需向專業機構求助,但隱患的預防及真正的根除之道在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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