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九十九萬剩女的寒冬
一
去年春節，我和妹妹帶著孩子回娘家小住。家裡冬天很冷，不到六點天已黑透，我媽早早關上大門，一家人圍著取暖器嗑瓜子聊天。
八點檔電視劇剛開始，門外突然傳來了急切的「咚咚咚」聲。在這天寒地凍的夜裡，敲門聲顯得突兀而驚悚。我媽拉開大門，小燕媽帶著一股寒氣撲進來，她握住我媽的手，有些語無倫次：「去幫我把小燕拉回來吧，這閨女不聽我勸啊，真是愁死了。」
小燕媽是我們鄰居，她說小燕最近幾天每到傍晚就去小橋上站著，天黑也不回家。今天小燕几個姐姐都回婆家了，小燕媽一個人拽不動她，這才過來找我們幫忙。
外面寒風瑟瑟，起初還能聽到窗戶縫裡飄出的一絲電視聲，越往前走越發空曠，四周只能聽到鞋子與凍土摩擦出的咔咔聲。看著遠處被黑暗吞噬的田野，我第一次感受到故鄉冬夜的凄涼。
我刻意踢著步子往前走，橋頭果然站著一個單薄的身影。她背對著我們眺望遠方，那是小燕無疑。只是她到底在看什麼呢？我媽上前問她：「小燕，你在看什麼啊，快點跟我們回去。」小燕沒有回頭，寒風中幽幽飄來一句：我在看那邊。
我睜大眼睛使勁朝她望的方向瞧，遠處除了山的重重黑影，空無一物。我突然想到小燕父親一個月前就葬在山那邊，這時一陣冷風吹來，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二
小燕跟我同齡，至今未婚。小燕媽為此一直責怪小燕年輕時太過挑剔。
18歲的小燕衛校畢業後開始混深圳，長得不算國色天香，但也算中等偏上。稍微打扮下，去工業區轉一圈，也能收穫幾聲輕俏的口哨聲。如果再穿上護士服，擠出以假亂真的職業微笑，水靈的小燕一度讓人爭相追捧。
小燕醫院的同事都想當月老，連一些病人家屬也熱衷於幫她脫單，但小燕沒有在狂轟亂炸中亂了分寸。在婚姻這件事上，小燕遺傳了她父親的精明強幹，她表現出與年紀不相稱的冷靜，內心的笑算盤撥得啪啪響。
22歲那年，醫院的護士大姐給小燕介紹一位從事計算機行業的男生。男方的玉樹臨風與小燕的小巧玲瓏交相呼應。
兩人交往的第二個月，他們暢快淋漓地吃完一頓川菜，接下來要去看電影，可是剛出餐廳1分鐘，小燕便感覺胃裡一陣絞痛。剛吃進去的花椒和辣椒在胃裡翻滾，像是燒著一把火
在行人如織的東門步行街上，小燕忍著嘴唇的麻木和胃裡的焦灼，勉強應付著理工男的談笑風生。
快走到電影院時，賣當勞大叔的笑臉出現在轉角處，小燕心中一陣狂喜，她此刻太需要一些冰冷的東西撫平胃裡的灼熱。
小燕舒展了一路暗鎖的眉頭，朝男伴璀璨一笑：「你想不想吃冰激凌甜筒？」男伴絲毫沒有理工男的木訥，他拉著小燕快步走向賣當勞甜品站，豪邁地朝服務員吼了一嗓子：「麻煩來一個冰激凌甜筒！」然後小聲對小燕說：「我從小不喜歡吃甜的東西，我就不要了，你一個人吃吧。」
小燕感動得熱淚盈眶，她覺得男伴掏錢包的樣子瀟洒極了。但理工男翻了幾下錢包後，笑容僵住了：「我沒零錢了，你有零錢嗎？」小燕的感動像氣球一樣癟了下去，她明明看到對方錢包里有一張50塊，拿出來找零就好了。
小燕忍著不快付了錢，半個冰激凌吃進去，她的胃開始妥貼和安靜，胃慢慢冷了下來，她的愛情也涼了。
回到家的小燕越想越鬱悶。平心而論，在此之前，理工男可以打90分：男方家庭條件尚可，學曆本科，收入不錯，可為什麼偏偏要敗在一個甜筒上。
為此她愁腸百結，幾天後終於下了一個結論：理工男太沒紳士風度，連2塊錢的甜筒也要女人付，這樣的男人不適合託付終生。於是她閃電結束了交往。
之後來來去去幾年，小燕在相親的道路上奔忙，她也曾開始過幾段感情，但每一段都潦草結束。年紀越大，小燕將情感的天平調得越精確，就這樣一直挑挑撿撿到27歲。
三
27歲的小燕美貌尤在，但歲月開始怠慢她：夏天晒黑的印跡恢復變慢了，用手摳掉的痘印會扎紮實實留個坑，眼角處一兩條細紋呼之欲出。
雖然對象沒著落，小燕的錢包卻日益充盈。她的節儉連我媽都嘆為觀止，據說小燕每次從外地回來，第一件事是把廚房的新碗全部收起來，把舊碗拿出來擺上。錢包的鼓脹起碼能多一絲安慰，即便開始恨嫁，可她並不想打折賤賣。
小燕一路晃到33歲時，我孩子已經6歲，同齡的女孩都已結婚生子。小燕面臨著親戚朋友們馬不停蹄的催婚，眼瞅著要跨過35歲大關，小燕找到心儀伴侶的機率愈發渺茫。
34歲那年，小燕通過相親網站認識了一個廣西男人，男方大她3歲，身高178公分，在東莞做外貿生意。
幾年前，愁嫁的小燕曾在老家算了一次命，瞎眼的算命先生捏住小燕的右手摩挲了許久，然後篤定地告訴她：「她命中注定要晚婚，未來的老公將會出現在南方，小燕會在35歲前遇上他，這個男人身高有175以上，長著圓圓臉。」算命先生一本正經地說道，小燕感覺被坑，付給算命先生的10塊錢讓她肉疼了好多天。
現在一個相似度百分之百的男人擺在她面前，小燕開始對算命先生的預言深信不疑。
四
她很快陷入愛情，用力談了人生中最長的一段戀愛，不但洗心革面改掉自己過度節儉的毛病，還忍著心痛像其他女人一樣在自己皮囊上砸錢。
就算男方沒有為她買過一次車票，也沒為她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甚至兩人約會的飯錢都是她付得多，但是小燕忍住以前斤斤計較的個性，極儘可能體貼對方。
六個月後，一個陌生女人主動加小燕QQ，傾訴自己被小燕男友騙財騙色，最後被無情拋棄的悲情故事。
殘酷的現實劈頭蓋臉砸下來，小燕只覺腦袋一轟，她拼勁全力捂住的自欺欺人，最終還是傾泄而出。她哆嗦著打開電腦，仔細翻閱男友的QQ空間，篩選出所有留過印跡的女性網名，加上好友後再一一揭露男友的騙術。
男人在東莞郊區租著一個月幾百塊的民房，開一輛跑起來車玻璃顫抖的二手捷達，在各大徵婚網上註冊多個用戶名，把自己包裝成一名有房有車的高富帥，用鑽石王老王五的身份釣了一個加長排的女人。
小燕還發現渣男一個規律：他招惹的女人都是年紀偏大恨嫁，手裡又有些積蓄的女人。想到男友曾跟她提過如果公司資金周轉緊張，希望能得到小燕的鼎力支持，小燕當時還傻傻地抱著一榮俱榮的心態。想到這些，小燕感到後背一片冰涼。
五
失戀後的小燕跟領導發簡訊請了三天假，不吃不喝睡到了第二天早上，護士長的電話就追過來了。在長達3分鐘劈頭蓋腦的河東獅吼後，頭昏腦脹的小燕只記住了一些關鍵信息：醫院過道的產婦都塞不下了，她必須馬上出現在產科，否則永遠不要回來。
小燕嚇得連滾帶爬地下床，趕緊去了醫院，抱住工作。熬過了半個月昏天暗地的忙碌，再過幾天就到春運了。她原本打算帶男友回去過個喜氣洋洋的新年，沒想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即將面臨著三姑六婆幸災樂禍的窺探，也不想聽母親陳年老調的嘮叨，唯有父親是比較開明的人。他總勸說母親別逼小燕，說結婚總不能像買白菜一樣隨便，可父親越是這樣通融，小燕越不想面對他關切的目光。
她得找個不回家的理由，就說今年要留在科室值班吧。可電話還沒打出去，小燕就接到了大姐的電話，大姐叫她馬上回家，說父親在工地上摔傷了。小燕聽到電話那頭聲音嘈雜，媽媽和姐姐們的嚎哭聲清晰可辨，她整個人又「咚」的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
從計程車一路哭到飛機上，當小燕從一千多公里外的深圳到達家門口時，已是半夜2點。在寂靜寒冷的夜裡，只有自己家亮著慘白的燈。
小燕父親的遺體擺放在堂屋中央，一塊小方巾蓋住了他慘白的臉，想到年初父親與她在火車站分別時，這張臉上還掛著寵溺的微笑，一再叮囑她不需理會母親和親戚對她婚事的焦慮，她只需過好自己的日子。
小燕不哭也不喊，只是緊緊握住父親的一隻手，仔細摩挲著父親手上的老繭，就這樣安安靜靜坐了幾天。
到父親下葬那日，姐姐們拉著她大哭：「小燕，你也為咱爸哭一下啊，爸一向最疼你啊。」
她臉上仍是沒有一滴淚。
六
那天晚上，我們三人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小燕連哄帶騙拽回去。我媽說小燕是受不了她父親突然離世的打擊，建議讓小燕回到深圳工作，人忙起來會更容易忘記傷心事。
周圍人都傳聞小燕得了精神病。小燕以前的口碑就不好：她很少與別人打招呼，一些婆婆嬸子曾好心勸她談對象不要挑剔，她總是橫眉冷對讓別人下不來台。出事後，更加議論紛紛。
幾天後我去小燕家串門，她家堂屋掛著小燕父親的遺像，客廳的茶几上擺著幾摞高高的黃表紙，小燕正把頭埋進紙堆里折元寶。
我問了她幾遍啥時候回深圳，她好像沒聽見一樣，連頭都沒抬一下。最後還是她媽過來打圓場：我們小燕過完元宵節再看，現在回深圳的票還沒訂呢。
我離開時，小燕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空洞而獃滯的眼神像結了一層冰霜，她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小燕最終沒有回深圳。國慶節我看見她坐在家門口剝毛豆，心無旁騖的樣子，讓我不忍打擾。據我媽說她現在精神狀態不錯，除了很少說話很少出門，其他與旁人無異。
小燕媽依舊到處託人幫小燕說婆家。我上午回娘家，下午她就送一籃子玉米過來。小燕媽讓我幫小燕留意一下合適的男人，還一再強調離異的也行，最好是沒有孩子，我連忙點頭說好。
我們寒暄半陣，她一直在嘆氣。嘴裡念叨著：「她以後要是一個人，該怎麼活。」
我不知如何回應她，等她前腳剛邁出去，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轉過頭大聲對我喊：「我們小燕現在要求不高了呀，記得找差不多的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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