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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真正的「味兒」,你知道的還有多少?

若想以一個單詞形容北平的話,那只有「味兒」一字。朋友們一提到北平,總是說:「北平有味兒。」或是說:「夠味兒。」什麼是「味兒」?我倒先要問你,我們吃沙鍋魚翅或是烤涮羊肉,大家搶著說:「有點味兒,不錯!」這裡味兒當什麼講?你明白了吃飯的所謂味兒,則生活的所謂味兒,亦復如是,——不,北平的味兒,並非專像沙鍋魚翅,或是烤涮羊肉,倒有些像嚼橄欖,頗有回甘,又有些像吃慣了的香煙,無論何時都離不了。要把菜來比附,還是北平自己出產而天下人人愛吃的「黃芽菜」有點近似吧。因為它是真正人人可以享受的妙品。

閑園鞠農《一歲貨聲》把北平一年到頭賣東西的叫賣聲都記出來了,冬晚燈下閱讀,好像又回到「衚衕兒」里,圍著火爐談笑一般。我想,「貨聲」也要算北平的「味兒」代表之一,其特點是悠然而不忙,雋永而頓挫,絕不讓人想到他家裡有七八口人等他賣了錢吃飯等等,這就給人一種舒適。有時還要排成韻律,於幽默之中,寓廣告之用,有時加上許多有聲無義的字,大有一唱三嘆的風致。例如早晨剛起床,就有賣杏仁茶的,其聲曰:「杏仁!哎!茶喲。」那是很好的早點,在別處很少吃得到。賣粥的鋪子都帶賣油條,北平叫「油炸膾」,《一歲貨聲》記其叫賣聲云:「喝粥咧,喝粥咧,十里香粥熱的咧;炸了一個焦咧,烹了一個脆,……好大的個兒來,油炸的果咧。」(果,即膾之諧音)又云:「油又香咧,面又白咧,扔在鍋里漂起來咧,白又胖咧,胖又白咧,賽過燒鵝的咧,一個大的油炸的果咧。」一個大,即一文錢,亦即後來之一個銅板,而可扺今日之法幣五角者也。北平之油條,要炸得脆松,故云雲。但亦別有一種,是較軟的,內城多不賣,而前門及宣武門一帶有之,常與豆腐漿杏仁茶合組一攤,應早市者也。區區一粥一油條,而有如許花樣,這就是北平的「味兒」。

照此例極多,再說兩個,以為參考。賣冰激凌云:「你要喝,我就盛,解暑代涼冰激凌。」賣桃云:「瑪瑙紅的蜜桃來噎哎,……塊兒大,瓤兒就多,錯認的蜜蜂兒去搭窩。」賣棗云:「棗兒來,糖的咯噠嘍,嘗一個再來哎,一個光板來。」又襯字多的如賣酪:「咿喓嗷……酪……喂。」賣沙鍋:「咿喓咦喓嘔沙鍋喲。」後者真是噴薄以出之,有點兒像言菊朋的戲詞了。

觀察北平的特點,總是在細微地方著眼才有發現。如吃飯,北平人是不愁沒米沒面的,有小米麵,棒子麵(即包蘆),黃米面等等。小米麵可以蒸「絲糕」,名字滿好聽,吃起來也不難,地道的北平人,可以在裡面放了棗,赤糖,格外甜美;還有一種街頭攤子,專用小米麵作成厚約半寸的餅,放在鍋邊烘熟,上面是軟的,下面有一層焦黃皮,很好吃;棒子麵可以煮成粥,蒸為「窩頭」,又可以切成小塊,煮熟加一點青菜,好像我們吃湯麵似的,北京叫「嘎嘎兒」。

老實說,在北方,只有這些才是「人間味」,大米白面只有付之「天上」了。不過是像這些瑣屑的食品,北平人也要弄出一個「譜兒」,使它格外適口些,好看些。從先我常看見貧苦的老太太到油鹽店買調料及青菜(北平每衚衕口皆有油鹽店肉店,而油鹽店都帶賣青菜,或帶米面,不像南方之買小菜動輒奔走數里以外也),一個銅板,要香菜(即芫荽),要蝦米皮,要油,要醋,要醬油都全了,回家用開水一衝,就是一碗極好的清湯,普通常叫這種湯為「神仙湯」,一個銅板而包羅萬象,真是「神仙」!吃韮菜餃子必須佐以芥末,吃烤羊肉必有糖蒜,吃打滷麵必須有羊肉鹵,吃炸醬麵之醬,必須是「天源」或「六必居」,抽煙要「豫豐」,買布則八大「祥」,燒酒須東路或淶水,老酒要紹陳,甚至死了人,杠房要哪一家,飯莊要哪一家,執事要全份半份,都要細細考慮,不然總會給人訕笑。這就是所謂「譜兒」,而我們在旁邊的人看了,便覺得有味兒。

請放棄功利的觀點,有閑的人在茶館以一局圍棋或象棋消磨五十歲以後的光陰,大約不算十分罪過吧。我覺得至少比年青有為而姘了七八個歌女什麼的對人類有益處。若然,則北平是老年人好的頤養所在了。好唱的,可以入票房,或是帶玩票的茶館。

從前像什剎海一溜河沿的戲茶館,坐半日才六至十個銅板,遠處有水有山,有古剎,近處有垂楊有荷香有市聲,餓了吃一套燒餅油條不過四大枚,老旗人給你說譚鑫培的佚史,說劉趕三的滑稽,說什剎海擺冰山的掌故。夥計有禮貌,不酸不大,說話可以叫人回味,「三爺,您早,沏壺香片吧?您再來段,我真愛聽您那幾口反調!」親切,而不包含虛偽。養鳥或養蟲魚北平也有不少行家,大清早一起先帶鳥籠子到城根去溜溜,有未成名的伶人在喊嗓子,有空闊的野地,有高朗的晴空,鴿子成群的飛來,脆而悠長的哨子聲劃破了空氣的沉寂,然後到茶館吃杯茶,用熱手巾揩把臉。假定世界不是非有航空母艦和轟炸機活不下去的話,像這樣的生活還不是頂理想的境界嗎?

什剎海是北京最親民的地方

在北平有一句話非記熟不可,是什麼?就是「勞駕」。這在日文,可說是「敬語」,一定要加「果雜依媽死」的。北平的勞駕一語,應用很廣,並不一定是託人作了什麼事,就要表示謝意的說句「勞駕」。大街上腳踏車和包車互撞了,打得頭破血流,旁人或警察來勸架,一造必說:「不是,您不知道,這小子撞了人連勞駕都不道,簡直不是東西!」那一造就說:「他媽的,誰先撞誰,我憑什麼給你道勞駕,你還應該給我道勞駕呢。」外鄉人聽了,會疑心到勞駕是什麼寶貝東西,要不為什麼爭得這樣厲害?其實勞駕不過一句空話,可是北平人就非常在乎這句代表禮貌的空話,所以,欠了債還不出固然可以道勞駕,就是和人借錢,也未嘗不說勞駕,於是勞駕之聲,「洋洋乎盈耳哉」。這種表現,十足證明了北平人之講禮貌,好體面。

七百年帝都,貴族,巨宦,達官,學者,那一條衚衕里沒有幾個?把這塊位置在沙漠地帶的北狄之國,涵茹成文教之邦,也是勢有必至,理有固然的了。在《探親相罵》一劇中,鄉下親家大受城內親家之揶揄,這裡所說城內,當即暗指北平,北平罵人常以「鄉下人」三字代表之,意即謂其無禮貌與魯莽也。有時我看見擔了擔子賣酪的旗人,在通衢遇見長親,立即放下擔子請一個「蹲安」:「您好!大叔?」又響亮又柔和,衝口而出,從容而不勉強,雍容而不小氣,此亦他處看不到之「王化遺風」也。比鄰而住,昨天晚上還見面來的,今天一清早,第一次相會,一定要問「您好,您吃茶啦?」這也是旗人的規矩,而侵淫至於一般住戶者。但此風在商店裡更明顯,無論多大的門面,只要你進去,一定很客氣的招待,即如瑞蚨祥,是北平第一等綢緞店,顧客進去敬煙敬茶,雖然翻閱許久,一點東西不買,也絕不會被罵為「豬玀」,況且,在這樣殷勤招待之下,隨你什麼人,也不好意思不買他一點,這也未嘗不是最好的廣告術呢。

除去上述特殊的味道以外,北平可以咀嚼的東西太多了,最老的大學,最老的書店,僅存的皇宮苑囿,這是代表文物的;最講究的戲劇,最漂亮的言語,最溫厚的人情,這可以代表生活的藝術,……《越縵堂日記》云:「都中風物有三惡:臭蟲,老鴉,土妓;三苦多:天苦多疾風,地苦多浮埃,人苦多貴官;三絕無:好茶絕無,好煙絕無,好詩絕無;三尚可:書尚可買,花尚可看,戲尚可聽;三便:火爐,裱房,邸鈔;三可吃:牛奶蒲桃,炒栗子,大白菜;三可愛:歌郎,冰桶,蘆席棚。凡所區品懸之國門,當無能易一字者矣。……」李氏說話是以刻薄著稱的,又特別回護其家鄉(紹興)的好處,然此處亦不能不標舉可愛尚可數點。且李氏後半生幾乎三十年的光陰,都住在這古老的城內,光緒以後的日記,很少談到京師之可厭。現在去李氏之死,又五十年,他所認為多的,惡的,如今亦大都變作供人回想的對象了。所以,不要就別的說,只就歷史一項說,北平已經是比任何城市「夠味兒」了。

北平的味兒,不知何日再享受一番。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七日

(原載上海太平書店一九四四年出版《兩都集》)

【摘自:《一歲貨聲》蔡省吾原編,周作人錄抄 北京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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