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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亞洲:二十三曲唱大同

是的,數年前,大同還是以煤灰洗臉,用粉塵刷牙;雲岡石窟的佛菩薩們,還在交流,如何限制使用黑煤的面膜。

這是我今天的親見:親眼看見隆隆的出煤巷道沒有一絲粉灰,工人穿著白衫按動電鈕;親眼看見,從採掘面歸來的質檢人員,後脖子上那塊毛巾,依舊雪白。

難道,他們只是去暗黑的巷子,跟煤炭,談一場優雅的戀愛?

大同的信仰,比別的信仰更難被摧毀——因為,它是天下大同的大同!

大同藍

不用懷疑,大同藍,就是由下列芬芳撲鼻的事物組成的:清風、長天、白雲、雲雀與鸝鳥的鳴叫與槐樹剛吐的黃花。有時候,還飄過一片花粉;有時候,還加入一條虹霓。

不用驚訝,數年前還掙扎在煤霧裡的大同,就敢採擷天空最深處的藍色,裁剪自己的新裝;是的,數年前,大同還是以煤灰洗臉,用粉塵刷牙;雲岡石窟的佛菩薩們,還在交流,如何限制使用黑煤的面膜。

彷彿,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彷彿,一種意志,在另一種意志的面前,轉了個身。

這是我今天的親見:親眼看見隆隆的出煤巷道沒有一絲粉灰,工人穿著白衫按動電鈕;親眼看見,從採掘面歸來的質檢人員,後脖子上那塊毛巾,依舊雪白。

難道,他們只是去暗黑的巷子,跟煤炭,談一場優雅的戀愛?

也親眼看見,調度平台的大屏幕上,煤炭生產全流程的生態循環;親耳聽見,同煤集團領導層斬釘截鐵的誓言:黑色煤炭,綠色開採!

也知道雲岡石窟的菩薩們都在互相點頭,認可大同的採煤技術已經領跑了世界,甚至包括所有的琉璃世界、娑婆世界、極樂世界。

不用懷疑,大同藍,是由下列姿態走向世界的: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新聞媒體的頭版頭條,以及大同商品房的緊俏。

不用懷疑,大同藍,最終,是由下列人物鑒定通過的:我、你、大同百姓、國家環保部部長、釋迦牟尼、觀音、文殊、普賢。

還有羅漢,整整五百名,全部贊成票。

大同煤炭博物館,「萬人坑」展區

即便不扔進萬人坑,也是萬人坑式的生活:你能天天吃黑窩頭與楊樹葉嗎?你能夜夜擠入一百五十多號人的低矮棚子睡覺嗎?你能一天十多個鐘頭又爬又跪,沿著日本刺刀的凹槽,把沉重的煤,用柳條筐馱出礦洞,交給駱駝嗎?

有一批自稱人的鬼子,把一群又一群真正的人,變成了鬼。

八年里,有一批已經死亡於萬人坑的黑色鬼魂,為那些自稱人的鬼子,挖出了一千四百多萬噸大同煤,然後,彷彿是必然的,他們就進入了萬人坑,成為再也不需要吃楊樹葉的鬼魂。

白骨數量,整整六萬,但深凹的眼窩,依舊是兩塊煤,依舊在等待歷史開採。來不及燃燒的火焰藏在內部,今天,我都看見了。

那些自稱人的鬼子,正式番號是「滿鐵產業部礦業課」。挖萬人坑,是他們的本職工作之一。

我甚至恥於用中國漢字,組合出這個番號。我甚至要呼籲,直接用那一千四百多萬噸以駱駝馱走的大同煤,把這個番號,連同這個番號後面的一切,一切的一切,統統燒成灰燼!

由正義來挖一個坑——埋掉!

我想,這應該是人類的本職工作

夜遊大同城牆

我們坐著電瓶車在明朝的肋骨上隆隆駛過。明開國大將徐達,使勁托著我們。

這樣的夜巡激動人心。城牆周長七公里,古磚打制的肋骨都是冷兵器的模樣。

六十四座金碧輝煌的望樓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上,給我們六十四次震撼。

徐大將應該是滿意的:大同市政府先後花了七年時間,才完完整整恢復了徐達的圖紙。

所有失散的古磚,都從百姓的院落里、牲畜棚里、村道上,給贖了回來。所有的邊塞烽火,現在都在城樓的聚光燈里燃燒。

護城河、弔橋、城樓、箭樓、月樓、乾樓、望樓、角樓、控軍台,一切修舊如舊。大明朝在大同市的中心,穩穩坐著。

其實在徐達之前,甚至,早在北魏年間,大同就有了自己的城牆。不過,那是泥土夯就的。大同很早就知道,如何將戰爭,通過泥土夯造成和平。

只是,鎮守大同的徐達大將把泥土變成了青磚;把國家的眼睛,變成了六十四座望樓。他還在城牆外,修築了北小城、東小城、南小城。顯然,大同的和平發展,一直是穿著盔甲進行的。

依我看,大同城牆,是一部上下冊的正方形教科書。上冊,是從北魏到明朝;下冊,是從明朝到改革開放時代。

我在今夜細細翻閱。一輛電瓶車,做了我的手指。

而講解員,一直說著徐達大將的腔調。

其實講解員一晚上說的,就是一句直截了當的話:真正的和平,都是穿著盔甲的。

重返雲岡石窟

仍舊帶著世界上最迷人的微笑,迎接我——依照北魏的方向,嘴角微微翹起。

看我雙肩,又積攢了多少紅塵;看我眉眼的新皺里,又潛伏下幾重電閃雷鳴;看我上次的懺悔,兌現了幾分。

其實,不用詢問我,五萬一千尊佛菩薩什麼都明白:哪個季節我曾左衝右突首鼠兩端,哪個時辰我的心智又被蒙蔽了三成,我裝出來的莊重,如何狼狽不堪。

四十五個洞窟里,都是冷靜而迷人的微笑,但卻目光銳利。北魏做下的眼眶、遼代裝入的黑琉璃眼球,從頭至尾將我看透:我應付世事如何拮据、做人如何敗興。

告訴我,是不是世界上的終極真理都在這微笑里?是不是一整部百科全書,都在這微笑里?我是不是應該在這裡,以魏碑體的穩重,端坐七日,讓我的心臟,兩端微微翹起,換浮躁,為微笑?

我或許,應該再細細閱一遍史典,自北魏至今。

或許,一千五百年間,所有答案,早已齊備。

或許,堅信,不要再去聽雲岡之外的任何聲音;堅信,微笑是世界最後的表情。

或許,定期重返雲岡,是一種哲學,無論用腿腳,還是用信念。

或許,微笑的冷靜,才應該是,人類首選的避暑勝地。

華嚴寺軼事

同意嗎,直接讓華嚴寺站出來,親口說出這一斷語:全國的紅衛兵都是暴力的,唯有大同紅衛兵,是文雅的。

現存遼金時期最恢弘的皇家寺院,擁有全國單體建築最大佛殿的寶剎,它說話,分量應該是權威的。目前,據我所知,前殿的彌勒佛願意開口,後殿的如來佛也願意證實。

那一年,不是沒有東西可砸:那些九百年的彩塑佛像、大雄殿的七彩壁畫、尤其是那位合掌露齒微笑的女菩薩彩塑,號稱是什麼東方維納斯;尤其是,成排成排的壁藏經櫃——那裡全是應當付之一炬的典籍教藏。

不是大同紅衛兵袖章上的紅色沒有燃旺革命的火焰,不是粗心的大同紅衛兵把《語錄》拿反了,革命不成句子;而是,那些帶袖章的少男少女,可能,本身就是觀音座前的善財童子,甚至,就是那位合掌露齒的東方維納斯!

大同的信仰,比別的信仰更難被摧毀——因為,它是天下大同的大同!

所以,一九七三年周恩來總理抱病來到華嚴寺,再度說:請代我向大同紅衛兵表示感謝,感謝他們保護了這座寺院!

我也相信,當年,周恩來戴上紅衛兵袖章,站在偉大領袖身邊揮手之時,哪裡能想到,下面有一支紅衛兵,在作合掌露齒的文雅姿態!

總是有革命,潛伏在反革命內部;也總是有反革命,潛伏在革命內部!

同意嗎,讓如來佛、彌勒佛與國務院總理,站在一起,斬釘截鐵,說出這個斷語?

大同九龍壁

權衡很重要。不要說代王朱桂生性古怪放蕩不羈,關鍵時刻,他還是講政治的。

他小聲吩咐工匠,把他所鍾愛的那九條龍,都砍去一隻腳趾。

我把史書捲起來湊近耳邊。我確乎是,聽見了代王那句吩咐的。

每一隻龍爪,都不要五趾,要四趾!

這就是權衡。寧要四趾龍,不要五趾龍!儘管坊間說,龍無五趾就不是天上的龍,只是地上的蟒;但是,暴躁的代王私下裡還是講政治的。

代王奉父皇朱元璋之命鎮守邊關大同。他鐘愛龍。被廢了太子的他大發脾氣,堅持要在府中造九龍璧,但是緊要關頭,他還是砍去了自己的一隻腳趾。

既然太子已經不是自己,那就還是要小心。吵鬧歸吵鬧,腦後的那根反骨,還是不能取下來,拿到九龍壁上,添一隻腳趾。

讓照壁上那九條龍形的巨蟒扭動鬧騰吧,在背景上畫幾朵雲就算是它們飛天了吧,反正天下都知道他代王府握有九條龍了,夠面子了!

暗中,是必須拿下一隻腳趾的。

中央政治,需要這樣。

今天夕陽好,四百二十六塊五彩琉璃磚打造的九條龍,一直在我眼前鬧騰。這時,就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嘀咕:說得對,本王不可能不講政治。

我轉頭,見那人眨眨眼,回他的六百年前去了。

他享年七十三歲,雖說後期坎坷,但依然善終。

所以權衡很重要。

也可以說,他照壁上的九條龍,是中國這桿政治大秤上的九粒秤花。

他拿捏准了。

准他善終。

恆山雜感

恆山看上去就是兩種顏色,一種是植被的蔥綠,一種是危岩的黃褐。

一幅密集的雙色圖案,西東綿延五百公里。

顯然,北方之神,喜歡簡潔

恆山所有的廟觀都像懸空寺。遠望,皆是絕壁上的一隻只鳥窩。遊人被迫長出雲雀的翅膀,一會兒飛進廟裡,一會兒歇在樹上,一會兒玩失蹤——鑽進石頭與石頭的縫隙里。

人的悄聲交談,都是空山鳥鳴。

恆山乃道家第五洞天、張果老的歸隱之地。但是,張果老的那頭毛驢,也允許馱上佛教與儒教。我看見佛陀與孔丘都是這裡的座上賓。我們的民族就是這樣大度。

甚至,弄得無數代中國都喜歡學著張果老的樣子,倒騎在毛驢上,始終在前進,始終不知道目的地。

我在恆山行走了半日,身子一直緊貼岩壁。我實在不明白那頭盲走的毛驢,何以幾千年,都走得那麼輕鬆。

我在這麼想的時候,就鑽進了石頭與石頭的縫隙里。

恆山,苦甜井

你到底喻意著什麼,這是我急於弄清的。一口苦井,一口甜井,竟然,相距不足一米!

反差如此極端的這一事實,已經越出了我的常識。

抑或,你是一對眼睛,左眼觀察苦難人生,右眼留意局部幸福?你是在敘述宗教?

抑或,你是一副心臟,左心室隱藏人之邪惡,右心室保留人的良善?你是在揭示人性?

最後,抑或,你就是命運的正反兩面?你把痛苦和快樂,一齊注入了我們的此生;頂峰和深淵,時時,作為我們的正照與背影?

那麼,先後照照兩口井吧,讓我徹底明白:我是同一個人。

再先後舀上一碗喝喝,讓我更加絕望,也讓我,倏然,明白一切,成為聖人!

恆山之巔,朝拜真武大殿

這是在說,求水一定要心誠——進得山門,還須再上走一百零三個台階,才能參拜掌管五湖四海的水神。

因此,我大喘氣,舉三炷清香進殿。

真武大帝您聽著,一炷香代表黃河,一炷香代表長江,一炷香代表珠江。我喘的氣,是東風壓倒西風的東風。

我,是個百姓,但總是有舉國意識、民族擔當!

作為吃瓜群眾中的一員,我希望全國風調雨順,瓜果連年豐收。

據說五嶽是暗中相通的,因此,我今日在北嶽對真武大帝所說的肺腑之言,願五嶽眾神都能聽見;希望,東西南北都無戰火,一旦有火,馬上來水。

你看,我是如此高尚,在北嶽之頂端認真跪求國家安康;當然,下山後,我將繼續吃瓜,做一些俗不可耐的事情,包括跟人吵嘴、賭氣、被人嘲笑。

恆山作證,我的擁有三炷清香與一口氣的崇高信仰,與我一地雞毛的庸俗生活,都是永恆的。

遙觀懸空寺

都知道,佛菩薩一向是喜歡在懸崖上討生活的。他們喜歡端坐於懸崖的凹陷,一座山是一把傘:雲崗、敦煌、龍門。

而現在,他們更加壯起膽子,直接把蓮座,搬到懸崖外面來了!

只由幾根橫向的木樁撐著。他們,豁出去了!

一些普通的常識,需要在最危險的地方敘說,你才能聽出一身冷汗。這就是他們孤注一擲的考慮。

空氣撐著他們,流雲撐著他們,鷹的翅膀撐著他們,遊客的驚叫撐著他們。

不是他們的墜落而是你的墜落,撐著他們!

從菩提樹講到六道輪迴——咬著牙的木樁,撐著苦口婆心。

他們豁出去了。

我們每日所唱的的國歌不也是這樣嗎,那裡的音符,也都部署在懸崖的最後幾步,與危言有關。

要從佛菩薩的膽識里,挑戰人生的深淵!——我們不這麼做,就對不起真理的懸空。

世界上有的事情是虛空的。有的事情,只是懸空。

那麼,就把平常的道理從懸崖上扔下來吧,我接著——我必須從自己的冷汗中,感受真理的冷汗!

大同火山群地質公園

十萬年之前,這裡的土地與天空是同一個概念,火焰模糊了一切!

石頭和星星一起引爆長空,岩漿被風攪拌。

所有的電閃雷鳴都在集團衝鋒,自下而上,破釜沉舟。

十萬年以前,大同充滿活力

我站在老虎山上,向東南西北觀察:大馬蹄山、小馬蹄山、牌樓山、雙山、東坪山、金山、黑山、閣老山、磨兒山、牛頭山、狼窩山、甘庄火山、昊天山!

我在觀察瘋狂,觀察咆哮的深度與火焰的高度。

這些環形山,都是在飛升到半空之後,良心發現,重新摔落到地面的。包括我站立的老虎山,至今,也似乎有一顆暴烈的心臟,在微微震動。

我知道,有一種最兇狠的虎叫,其實,目前,還在醞釀。我知道,至今,太平洋板塊向歐亞板塊的進攻,尚未停止。

風動樹葉,說白了,是一種喘氣。

一段時間的靜默不等於永遠靜默。該來的,總會來。

我甚至想建議這個火山群地質公園改名潛伏者公園——在一個預示天下大同的地方,你要懂得這個最終的道理。

昊天禪寺

去見見慈圓師太並且當面感謝她吧,她今年九十又二。你今天跪拜佛陀的那張蒲團,是她親手編織的。

二十八年前,一個來自北魏的夢境擊中了她。她跌入了夢中的蓮花池,幾乎透不過氣來。

這是緣起。

於是她發誓在這個火山口上復建寺院。她走上山頂平台,在四周插下四根細細的佛香,確定了一朵蓮花的準確面積。

然後,她開始向四方化緣。蓮花需要滋養

歷史是這樣告示的:自北魏始,十萬年前噴發過的這座昊天火山,就有了昊天寺院;火山灰與一盆山頂的小海子,就開始滋養蓮花。大殿里,一千五百年,木魚一直遊動。

不防,上世紀六十年代,一場面目不清的革命突然噴發。那座火山雖然是偽裝的,卻送給昊天寺結結實實的一山瓦礫。木魚丟失了腮。

去見見慈圓師太,並且當面感謝她吧。她在山頂插下四根佛香那年,年紀已過花甲——現在,你看,中國唯一的一座建在火山口的寺廟,梵音日夜噴發;在跌入慈圓師太的那隻蓮花池內,木魚吐著泡泡。

慈圓師太把掌心按在我頭頂的那一刻,我有點想哭;腦袋裡,似有岩漿轉動。

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很想噴發。誰會受傷呢?

左雲縣,清高的苦蕎事業

在山西左雲,不要拒絕我遞給你的這杯苦蕎茶——做人清高,在於清高!唯有清高,才能清高!

請注意我上述的表達,第一個清高,是形容詞,指做人的節操;第二個清高,那就簡單了,就是指——淸高血壓、清高血糖 、清高血脂!

注意了,高寒地區日照期很長的苦蕎、從來不會發生病蟲害的苦蕎,已經全副武裝,準備進入你的血管。

注意了,現在,它就潛伏在我手中的這盞茶盅中。我知道你是個崇尚清高的人,因此,你不能拒絕。

從事「苦蕎清高」事業的人們,更是全副武裝地準備了下列尖端裝備:苦蕎紅曲、苦蕎挂面、苦蕎香米、苦蕎醋、苦蕎糊、苦蕎黃金粥、苦蕎麥片、苦蕎混合粉、苦蕎嬰兒枕、苦蕎靠枕、苦蕎床墊。

做苦的人,有苦心。

他們這些人,其實就是苦蕎。

這些年,他們一直像苦蕎一樣站得筆直,滿臉陽光與清高!雁北大地把辛苦與幸福,同時輸送給了他們。他們拿從來沒有病蟲害的最清純的語言,與你交流。

你喝下我遞給你的這盅苦蕎茶,離開左雲之後,會發現,你的腳下,輕捷起來——你血管里所有的病蟲害,都開始捲鋪蓋逃亡;你人生中必然具有的那絲苦味,不知不覺中,化作了清高。

現在,明白了吧——做人清高,在於清高!唯有清高,才能清高!

黃土高原的藍色海洋

從空中俯看,這一大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土,已經由亮晶晶的藍色光電伏板構成。

黃土高原,開始涌動藍色大海。

蒼鷹,一律,作海燕狀。

由於雙軸跟蹤系統,太陽從東到西,一刻都無法逃匿。它只能褪下自己亮晶晶的皮,覆蓋於這片國土。

海浪底下,我卻依舊看見農業在生長。我看見黃瓜、苦蕎、油麥、苜蓿。

綠色,撐著藍色的保護傘。

一陣大風過來,同時掀動綠波浪與藍波浪!一陣大風過去,身上披掛藍綠兩色!

這裡的地名是大同左雲縣賈家溝,而整個左雲計劃要擺下五萬畝太陽。一百萬千瓦的陽光,要先後鑽入電線,而我知道,那些陽光原先的擅長,是製造石礫與沙漠。

這些因為採煤而塌陷的土地,這些農民已經遠離的土地,現在,從容不迫,以電業與農業的雙重方言,繼續,敘述國土的能量。

這是土地的第二輪奔跑。跑道為藍綠雙色。

我的目光,此刻,隨著綠波浪上面的藍波浪,準確轉動。

太陽已經無法逃出刻度表。它的頸椎與我的頸椎,同軸平移。

因此,太陽已經知道,中國人都是夸父的後代;也知道,夸父如今的腳板,已經進化成矩形,並且是藍色的,腳後跟上還拖著電線。

作為中國夸父的養子,太陽基本上認了。

在左雲,參觀農居

我問戶主,上下兩層的兩百三十平方夠住了嗎?

她當然就笑。丈夫在礦上,兒子外地讀大學,就她一個人,做了兩百三十平方的俘虜。

她被迫用一塊小小的抹布,每天,擦拭她廣袤的國土。

把原先的村莊,讓給光伏電板、長風與遍野的苜蓿,就像把丈夫繼續讓給礦上、把兒子繼續讓給大學一樣。

何不搬來新村呢,集體經濟給補助一半的價錢。陽台、炕床、清風、齊全的衛生設備、後半輩子的舒心,一道結構了這兩百三十平方。手裡的一塊抹布,擦著的,都是心甘情願。

左雲縣水窯鄉大路坡村——記住這個擁有大群白楊、新疆楊、油松、樟子松、落葉松的地方!

其實,我這問題是問我自己的:你擁有兩百三十平方的窗帘、槐花的香味和螞蚱嗎;你的抹布,能擦拭那麼大的國土嗎,城裡人?

長城之鄉,想像狼煙

想像中,烽火台正在此刻噴出狼煙:狼糞熊熊燃燒,火舌竄出煙囪,天空用狂草書寫戰爭的野性!

想像中,胡人正騎著狼群蜂擁而來。想像碟樓上弓駑齊發,和平用鮮血沐浴,咬牙切齒,準備重生。

向長城之鄉左雲致敬——你竟然一口氣擁有六道長城:秦、漢、北魏、齊、趙、明!——你代代不歇的狼煙,是中國內地寧靜的炊煙。

向長城之鄉左雲致敬——狼煙是你手中的狼毫。你其實並沒有在藍天里書寫戰爭,你書寫的只是阻擊、逃命、防守,一個「狼來了」的故事!

狼來了!狼來了!

說明我們中國,自古就不是狼群,至多,只是狼糞——狼糞孕育的漫天的和平!

在左雲,我吞服了一粒明長城

夕陽西下時分,我吞服了一粒明長城。

我是在明長城橫斷面的正中間,摳下這一粒夯土的。當年,是哪一群匠人把這牆黃土,夯得這麼結實?又是四百五十年里的哪一股狂風,把這粒夯土,吹得這麼脆弱?

長城的瘦身,已無可避免。每一場風雨,都要颳走長城的一塊皮膚、一滴血;而我今天,又摳下了指甲大小的一粒長城。

我要留你,長城,我不想風雨把你全數帶走。

一開始,我高高舉著長城,過一會兒,我就決定吞服。

我決定嘗一嘗大明朝與戚繼光的味道。我不是從小就一直喊長城在我胸中嗎?

我把長城擱上舌苔,然後,委託一瓶礦泉水充作歷史的長河,將長城,築入我的胃部。

大明朝的憂患意識,似乎,頓時發生了。我開始巡查自己的哪處骨骼關口,易有異族侵入。

這裡,海拔兩千零十三米,大同左雲境內明長城海拔最高的一段。我就選擇這裡,與長城糾纏不清。

我在長城裡面,長城在我裡面。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戚繼光建造的長城,並沒有隨大明一起死亡,以至於,我今天還能服用。

另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一個肚子里有長城的人,即使,不能明辨是非,至少,也能分清敵我。

我服用的,是一粒藥丸。山西左雲製藥,特效,無副作用,終生一粒。

注意,在我之後,已經停產,旁人不要效仿。

明長城,月華池

現在,我願意作為一個謎底,反覆溜達在這片雜草叢中。

現在,我願意把自己佝僂起來,走成一個問號。

小小城池,四牆皆兩百五十米,高皆十丈,無門無窗。其北牆,直接依託於明長城——這樣,地理就扔給我一個謎:這口小小的密不透風的鍋,煮的是一段什麼歷史?

開始,我把自己想像成一片月光,因為這城池定名月華池。但,只溜達了三五步路,我就否定了自己——差遣那麼多勞力,夯建那麼個城池,肯定不是為了嫦娥!

又把自己想像一名戰俘,穿著寬大的胡袍,被明軍圈押,像一頭牲口,於此咀嚼草料與月光——但哪怕是死牢,也該有門啊。

後來,又把自己想像成一名軍妓,插翅難逃,為祖國犧牲。但是,囤積女人的犧牲,也需通道啊。

或者,僅為屯兵之需?一大堆精兵強將埋伏於此,伺機躍上城樓,搭弓放箭——但兵貴神速,又為何無梯可登?

上述想像,都是無數歲月歷史學家反覆的爭議,都是風與草尖今日故意的猜拳——它們在笑我,我的作為一個謎底的膚淺。

我蹲下來,看一株草——忽然想,何必,要鬧清楚我姓甚名誰!

一株草,立刻在風裡點頭。它的祖上,告訴過它真相。

或許它,是在柔弱無骨地告訴我:月光里朦朧不清的歷史,才是真正的歷史——就像嫦娥,人們至今,弄不清她到底是一位美女,還是一片月光。

明長城,助馬堡

明代長城中的這個大堡子很是自得,功夫多,敢集軍事、商業,文化於一身,也不怕人家羨慕嫉妒恨。

要打仗就打仗,要做馬生意就做馬生意——北買牛羊駱駝馬,南賣絲綢棉布茶!

要娛樂,也行。戲檯子一口氣就建十多座,晉戲、花鼓、二人抬,敢把一條疆界,拉成弦樂。

就連廟宇,也有二十六座。玄天廟、城隍廟、武當廟裡,端坐中華文明。

說實話,邊界,就該這麼無所不能:國家的手指可以扣板機,也可以拉二胡。

黃昏時,也可以在中華文明的香案前,點燃燭火——邊關是民族的風紀扣,舉香前,先扣緊。

當然,經濟交流還是為主的,所以,不要說「駐馬堡」,而要說「助馬堡」。

一個助字,深不見底。

天下大同,其意在此。

明長城,拒門堡

什麼時候改的名,已不可考。仰臉問長風,低頭問青草,都說不知。

開頭那名字,意義倒是清晰,叫「拒蒙堡」!

那時候,堡子外,戰馬揚起的塵沙,經常,把白雲染成膿血。

用弓箭拒蒙,用狼煙拒蒙,用大驚失色拒蒙。

後來,雙方當然是做開了生意。戰馬被當作馱馬,絲綢與茶葉代替軍隊衝鋒——當然要改名了,就如現在的成人,忽然對開襠褲時代的小名,十分害羞。

是清代,還是民國,哪一位官員,在書寫市價公告的時候,突然靈機一動,用上了新名。

他那一刻,一定十分得意。他與時俱進。

所以說,戰爭與和平,實際上,就是一張紙的兩面;或者,一張布告的兩面——就看什麼時候貼出去!

具體的,究竟何時何人改的名,這個問題略顯複雜,長風說不知道,青草也說不知道。

反正,褲襠,沒有被戰爭撕裂。

開襠褲縫上了。日子的體面,得以保全。

明長城,得勝堡

顯然,所有的成功、喜悅、歡呼、幸福,都被這個名字像包餃子一樣包在裡面了。

得勝堡,中國唯一以「得勝」二字命名的地域!

祝福這份膽魄——這個現存明代最大的一個邊堡,這個貨真價實的福地!

駐守得勝堡的將軍,甚至位達三品,甚至要統率附近八個邊堡的軍隊。他風光無限,他敢把大小勝利都放在箭匣中,隨時支取。興緻來了,就射它兩三支;輕輕鬆鬆,射下一些大雁與雲朵。

那麼,顯然,為了摘取巨大的歡呼聲里的花束,二零零二年,中國足球隊的這一決策就是正確的:他們果斷選擇從這個堡子出發!他們決定把大大小小的勝利,事先就背在身上!他們要翹起得勝堡將軍的鬍子!

果然,他們立馬就斬獲了進軍當年世界盃決賽的入場券。

那張入場券,是他們手裡的一隻流血的大雁。

以我愚見,中國男足應該繼續做出決斷:在這個堡子里永久集訓,三百六十五天吃喝拉撒!

以我愚見,這樣,才隨時可以從箭匣取出幾支勝利,向世界任何地方,射下雲朵或者大雁!這樣,中國男足,起碼可以位居三品!

得勝堡,中國長城最神奇的一個穴位,一針下去,勝利便跳了起來!

以我愚見,該決定的單位就趕快決定了,不要再請示上級!

大同黃花菜

一株什麼鮮嫩的蔬菜,在大同,竟然擁有十二萬畝的形態!

你告訴我,這是黃花菜,且是——六瓣七蕊的!

哦,燒豬肉的黃花菜!燒牛肉的黃花菜!清熱、養血、安神的黃花菜!

你告訴我,中國黃花菜有五大產地:山西大同、湖南祁東、甘肅慶陽、陝西大荔、河南淮陽;唯山西大同的,是六瓣七蕊,而其他地兒都是三瓣四瓣,至多五瓣。

太陽多給了大同一抹光線!

我估計,這與十萬年前遍布大同的火山群有關。大同的土地底下,另有一個太陽。

你說,這是有可能的。

六月下旬與七月,整整四十天的採摘期,大同金色的的土地與太陽金色的光芒,一起舞蹈。

哦,節奏鏗鏘的四十天:土地、鐵鍋、我的齒舌,一起攪拌香脆的黃花菜!

你告訴我,大同黃花菜現在已經遠銷東南亞與歐洲,可是你的話很快就被廚子打斷:廚子又端出來一盆黃花菜白木耳湯——對我而言,這可是一盆叫我窒息的夏日湖水啊!

沒有疑問,在大同期間,我的生活就是六瓣七蕊的——比別人多出一瓣!

大同,鳳臨閣燒麥

我願意把大同的鳳臨閣燒麥,比作少婦:白晳、豐腴、很解風情。

她內部飽滿的羊肉和少許的蔥白、黃花菜,足以讓你記住,世界上所有珍貴的的動物與植物!

遊走大同的這些日子,我每進餐廳都遇見她。她也知道我餓了,每次,都率先撲上來——她很解風情!

她渾身都帶著醋。這不奇怪,妒忌她的很多。

只要遇見她,我就直流口水。我就是這副吃相,我無法不猥瑣。

糯、潤、不膩、耐嚼——她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你怎麼還能忘得了大同呢?

就把日子,過在同一個蒸籠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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