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魔杖揮舞下的又一輪資本與藝術遊戲
「有沒有《哈利波特》電影裡面那種魔法照片的感覺?」2014年的秋天,當筆者打開微信朋友圈,如往常般無聊地向下撥掃著屏幕時,好友狀態欄里的一行文字赫然於眼前。照片動起來了——這是多麼令人欣喜,又讓那些沉迷於魔法幻想中成長的孩子們感慨歲月時光!實際上,在百年電影業早已繁榮的當下,動態影像根本不算稀奇。但是當億萬中國移動端網民習慣性地以文字和照片來作為社交工具,微信小視頻的出現以一種立體的語言方式,豐富了「每一位」使用者在通用的公眾平台上發聲表達的維度。
更迭不斷的動圖時代
美國視頻服務平台Vine由Twitter於2012年創立,用戶可通過此服務錄製6秒的短視頻並上傳網路,2016年Vine的視頻上傳服務關閉。圖片來源:vine.co
不過三五年間,當藝術界、學術界還在討論著人們已經從文字時代走入了圖像時代時,瘋狂發展的社交媒體技術迭代,如此野蠻地把每一個人剎那間拋入不斷更新的動圖時代。
2016年12月,6.5.1版本的微信將原本持續6秒的「小視頻」更替為可從手機本地相冊中截取10秒的「短視頻」,畫面質量也變得更加清晰。
據人民網刊發的《自媒體短視頻版權化的探索》一文介紹,中國的短視頻發展可簡要概述為3個階段:第一階段是2011年至2014年的「原生階段」,這個階段是以秒拍、快手、美拍和微視等短視頻平台為標誌。短視頻在這一時期萌動而生,卻未獲得足夠的關注度和影響力。第二階段是2014年到2016年被筆者稱為「短視頻元年階段」,時間劃分以秒拍和今日頭條視頻的迅速崛起為標誌。值得注意的是,數據顯示這一時期頭條的內容發布呈現出短視頻化特色。與此同時,微博短視頻也成為主體,超過同平台的文字信息與圖片信息。由於小視頻的出現,微博在經歷了微信衝擊下的漫長平台期後,再次煥發生機。第三階段為2016年至今,被稱之為「短視頻的春天」。其標誌事件即為前文提到的微信短視頻的版本升級。這一事件,證明中國佔據用戶最長時間(90分鐘以上)的微信平台允許使用者跨媒介地發送其他視頻編輯軟體製作的專屬視頻。同年9月,佔據用戶時長第二位(76分鐘)的今日頭條CEO張一鳴在民生美術館「頭條號創作者大會」上宣布將於次年拿出10億元人民幣支持短視頻創作者。包括騰訊在內,各大平台已著重將短視頻作為激活用戶和佔據時長的重要策略之一。
大平台的頻繁動作,特別是今日頭條的公開聲明將短視頻的價值推向兩個方向的討論。在軟硬體技術升級的大背景下,其一是短視頻行業在投資環境中的商業價值;其二是短視頻個體內容創作的藝術創意價值。事實上,短視頻三個階段的發展並非一片叫好聲。尤其對於其市場價值,懷疑和爭論頻繁出現。科技專欄作者@螞蟻蟲 在其撰寫的《2017年短視頻,要麼轉型要麼被淘汰》一文中犀利指出:「社交應用用戶溝通聯繫的最佳媒介方式是文字,其次是語音,再然後才是視頻。」在其看來,短視頻更適合活躍在內容平台,在社交平台上必將會落入短視頻鼻祖Vine相同的悲慘結局,即由於其母公司Twitter的放棄,經歷4年的掙扎,Vine從互聯網獨角獸淪落至關停和轉賣的境地。他進一步舉例「在國內,當時微視、美拍、秒拍、拍酷、玩拍、微拍、GIF快手等一長串的名單中,如今很多已經默默無聞,彷彿從來沒有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一樣。」美國科技新聞報《The Verge》也爆出不少Youtube短視頻網紅博主,如PewDiePie和Casey Neistat等由於內容更新頻次等壓力原因紛紛退出短視頻製作領域。
從「內容視聽說明書」到優質內容的有效傳播
所幸,在激烈的市場競爭博弈中,短視頻還是迎來了認可與春天。在信息碎片化高速推進的必然趨勢下,內容的高效且直觀的傳遞成為現代媒體競相追求的目標。經過不到三年的適應期,網路受眾已從傳統的圖文模式中掙脫出來,開始適應短視頻以「內容視聽說明書」的方式傳播信息。北京青年報的評論文章《短視頻「真風口」還是「炒冷飯」?》提到:「短視頻和傳統的圖文內容相比,其直觀的表現形式、多樣的內容和極高的互動感帶來了多元化的盈利模式。」作者隨後提供一組數據,「截止到2016年3月,中國短視頻市場活躍用戶規模為3119萬人,相比於2014年短視頻出現的時候,增長了66.6%。」伴隨著互聯網用戶碎片化趨勢的不斷發酵和短視頻社交用戶迅猛增長的態勢,以及人們對於新媒體內容消費習慣的愈加深化,短視頻行業的市場潛力被不斷挖掘。短視頻「短平快」的傳播特點,亦容易形成二次、甚至多次傳播,從而易於與傳統媒體公眾平台產生有機合作。在國際舞台上,各短視頻平台合攏於Facebook與Youtube兩大主流平台。2014年,火遍全球的冰桶挑戰時間中,中國大陸地區秒拍亦與微博合作,中國短視頻在公眾媒體的催化下與世界同步奉獻了一場現象級事件。
網路短視頻系列《Papi醬的周一放送》之《客戶爸爸》。圖片來源:優酷papi醬頻道
由此可見,短視頻商業發展過程中備受的質疑與其最終尋得的商業突破口都離不開一個關鍵因素,即優質內容的有效傳播。短視頻的商業價值本質上與其內容質量緊密相連。而這又將其牽連到短視頻無形的藝術價值如何界定的問題上來。在短視頻內容創業者如雨後春筍般湧現於虛擬平台之時,其疲於吸引受眾和增加用戶黏性的行為往往背離了內容創業的核心本質。準確地說,內容創業的核心競爭力就是「內容的質量」,市場對於內容的挑選是非常苛刻的。而這種對於內容和創意的嚴苛選擇,最明顯的類比就是藝術市場(畫廊、拍賣行等)對於藝術家及其藝術作品的嚴格選拔。因此在電商與廣告的價值外,短視頻作者的知識產權(IP)才能為其附加出更加廣泛的利益。經過時間的洗禮,類似劉新征、馬昌博等傳統媒體人以正規軍的姿態,利用其原本對於媒體的專業知識華麗轉身投身於短視頻行業。據新榜創始人徐達內計算,「在媒體機構有從業經驗者轉到短視頻的人數占這一批創業者中的30%以上。」而類似Papi醬的迅速崛起,看似是草根的異軍突起。事實上,當了解到她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之前已創作多個作品時,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有效內容的製作並非平地起高樓。在國外,也出現相似的情景。社交平台Instagram上,一個名為LAZY MOM(懶媽媽)的賬號以色彩明快、腦洞大開的食物定格動畫積累了大批粉絲。LAZY MOM以生活化、詼諧的短視頻作品消解了疏離感,往往會讓手機另一端的看客覺得視頻的上傳者是一位幽默可愛的家庭主婦。然而實際上兩位年輕的主創之前都有過編輯藝術雜誌的經歷,其中一位更是受過專業藝術科班教育。
藝術家組合LAZY MOM的視頻作品《Carpe Diem》。圖片來源:LAZY MOM
如此看來,短視頻似乎在資本的催促下走向越來越專業化的道路:無論是一條、二更的清新優雅,還是Papi醬的頑皮乖張,又或是意外的趣味點評,融資成功標誌著對新型專業的視聽藝術形式的認可。但是,短視頻作為媒體傳播方式進一步公眾化後的新興產物,它具有超越商業功能的社會效應。用數據網站What Is的解釋,「其實是一個民主化的競技場」。不同於電視、報紙、商業網站等主流媒體,短視頻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不是以盈利為目的。由此短視頻創作者可以製作他們想要表達的任何具有爭議性或陽春白雪的內容。短視頻是為每一個使用者提供一個發出聲音的機會。由此推論,其社會意義與藝術價值其實遠超商業價值,影響也更為深遠。BBC新聞作家喬·瑞斯特(Jo Wrist)在其撰寫的《The Year of the Digital Citizen(數字公民時代)》一文中指出:(在當下的時代,短視頻的作用體現了)新聞的自然變化屬性,即聲音、資源和選擇的多元化……讓每一個人加入到地區和全球的對話中來。這種全民的普遍關注和參與促發了「草根藝術性」成為可能,以及隨之而來的資本追逐。比如近期,一段15秒的自拍在國外視頻網站Youtube上引發了廣泛關注和爭議。視頻的主人公喬納斯·布里吉斯(Jonas Bridges)在病危的祖父床前,伴隨著著名歌手賈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的歌曲《Let Me Love You》表演了一場對口型秀。在針對這一視頻鋪天蓋地的指責中,也出現了一些有趣的聲音。《Renaissance art on the internet(網路上的文藝復興藝術)》一文中,作者以利亞·伯拉罕(Elijah Abraham)將男孩布里吉斯比作文藝復興大師卡拉瓦喬筆下名作《基督下葬》中的革羅巴的瑪利亞,其戲劇化的動作和表情成為整個畫面藝術表現力的精髓。正如小說家威廉姆·福克(William Faulker)所說:「生命即運動,野心、權利、喜悅等促使我們行動的因素都由此而來。藝術家的目的便是以人工方式捕捉這種動態,讓生命在畫面中留存。」因此,雖然是一個來自普通青年製作的短視頻,然而其中的畫面構成和人物戲劇衝突,同樣可以與著名畫作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讓芸芸網路看客在驚詫和不安中加入到關於生命、倫理、宗教話題的論戰,衍生為一場更加盛大而嚴肅的藝術大討論。
以大眾製造和觀看為核心的攝影生態
於是,當資本、藝術、專業人才和業餘玩家紛紛入場,短視頻領域成為在不安分的多介質狀態下的又一場百家爭鳴、群雄爭霸的競技場。這背後的重要推手便是技術的發展與攪動。確切而言,短視頻是動態影像(Moving Image)在當今歷史階段科技的又一次飛躍性發展成果。動態影像作為人類「造像」(Image-making)歷史進程其中的一個子集,其今天正在發生的,也即前文中論述的諸多現象和議題,事實上可以與同屬於人類「造像」史中的另一個子集——「攝影術」相類比。
「livelovebeirut」Instagram賬號截圖。圖片來源:Instagram
攝影術誕生之初是一種捕捉光影的技術手段。一方面,其「造像」的功能讓它走入了藝術界的視野,並在與其他藝術媒介的衝突與融合中,逐漸成為藝術家表達理念與思考的出口;另一方面,其快速抓取圖像的能力自上世紀初便飽受西方新興資產階級的青睞,令其成為塑造公司形象、促進產品推廣的商業營銷工具。當今,隨著帶有攝影功能移動終端的普及(以智能手機為例),人們進入這一領域的門檻也逐漸降低,而全球化、雲端化的展示平台(各種應用軟體)也開創了以大眾製造和觀看為核心的攝影生態。在這一生態環境中,攝影作為科技進步的重要產物之一,其三大重要特徵——藝術載體、商業營銷手段、公共發聲器——也在各自深入發展的同時呈現出一種彌合的態勢。例如,黎巴嫩的非盈利機構Live Love (Beirut)始於社交平台Instagram上的一場攝影展覽,公眾號「livelovebeirut」的創建者最初利用該平台的關鍵詞搜索功能,收集表現黎巴嫩自然人文景觀的優秀攝影圖片,並對這些圖片進行二次發布。這種公眾參與的可能性讓「livelovebeirut」在近五年內積累了超過27萬追隨者,他們其中有45%來自黎巴嫩之外的其他國家。雄厚的粉絲基礎讓這場虛擬藝術展覽發展為黎巴嫩國家旅遊局官方合作的宣傳界面、多個品牌線上廣告戰役的陣地,以及一個頗具影響力的公益眾籌平台。在大眾化的攝影生態下,信息技術對資源的重新分配、整合和積累對藝術內容向商業行為和社會行為的轉化起到了不可小視的作用。由此我們也可以對短視頻在藝術、商業和公共價值間的互動關係做出聯想性的解釋。
回歸藝術史,攝影術對繪畫命運的改寫也引發了學界對攝影在數碼影像時代下處境的反思。攝影術誕生之初衝擊了繪畫在紀實方面的「霸權」,也拓展了視覺藝術的維度。一部分藝術家從對現實的模仿中走出來,轉向對繪畫語言本身的探索。如桑塔格所說:「攝影解放了繪畫,使之能夠從事其偉大的現代主義使命——抽象化分離。」而隨後也有一部分藝術家,走向比攝影更加精緻的超寫實,挑戰了人們肉眼對事物的觀察。而現在,也許正像史蒂芬·梅斯在《Time》發文所感慨的那樣,「是時候停止對攝影的討論了」,因為當這場曾經的光影遊戲在數碼設備中被轉化為RAW、JPG或TIF等格式時,它的青春期也終結了。我們對攝影作品的觀看很有可能從二維的視覺感知,轉換為對數據、信息的感知與利用。在視覺表象背後,數碼影像收集到的數據將與GPS定位、虛擬現實、深度學習等領域結合,為其提供必要的素材。可見,技術的革新將會帶來藝術行為的轉變與拓展。針對短視頻,如若從其技術所帶來的新的行為可能性來分析,它對藝術創作的影響將遠不止於將靜態圖像動態化如此簡單。
科技衝擊所帶來的短視頻發展印證了生產力在生產關係中的決定性作用。當科技這位魔法師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里又一次揮舞起他的魔杖,與短視頻相關的各個領域交匯,無論商業或藝術,必將展現新的形態,產生新的社會關係。在新型關係中,新技術背景衝擊下的傳統藝術又將出現哪些可預計的變化?技術是否會倒逼藝術家去創作更加關注技術無法模擬的情緒情感,從而引領又一輪的浪漫主義思潮?或者藝術與新技術終將相互妥協,走向融合?在資本時代,如何界定或平衡創業者與藝術家的身份?法律法規面前,自媒體時代對當前的版權機制又會提出什麼訴求?短視頻引發的群雄逐鹿的遊戲拉開序幕,遊戲的規則也將在眾玩家的利益爭奪和權利維護的過程中逐漸完善和清晰。
(本文作者何為系紐約新當代美術館孵化器第一位中國籍藝術家、何與呼工作室創始人、咀嚼間創始人,王洋星月為何與呼工作室項目總監、咀嚼間運營總監)
文章刊發於《中國攝影報》·2018年·第2期·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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