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還原的盛唐,妖貓傳的野心與失控
l高興
一部能夠稱之為優秀的電影作品,一定要有一個鏡頭在終場燈光亮起時在觀眾大腦中縈繞不去。那一個在人腦中縈繞不去的鏡頭,能夠敲下一部電影的基調,這就是導演意識。近半年的電影中,《綉春刀2》盧文昭與丁白纓凄然對視,是一個大時代里的小人物捲入大人物之間的博弈身不由己的無奈;《尋夢幻遊記》豬皮哥如金粉散落在月光下,是對生與死的意義的探討;在陳凱歌導演的經典《霸王別姬》中,程蝶衣凄然一笑,是為戲而瘋魔,是對命運的嘲弄。毫無疑問,陳凱歌導演具有極佳的導演意向,但控制力距離「大師」還有巨大的距離。
《妖貓傳》儘管講了一段大唐的故事,但故事的內核卻並非是真實的「盛唐」,這個故事裡的唐朝,是日本「文化反哺」後的產物。背景在唐朝由盛轉衰的分界點,李隆基、安祿山、楊玉環、李白、白居易、阿倍仲麻呂、空海,如此多的人物同時出現在銀幕上,我最想看到的,是陳凱歌能夠用多少種拍法呈現出那個絕無僅有的時代。陳凱歌修了一整座唐城以展現他心中的唐朝,盛大、奢華,每一個有跡可循的器物,從樂器到茶席都完美還原,無可挑剔。每一個鏡頭都美輪美奐,堪稱視覺盛宴,但在這場狂歡背後,卻是內容的空洞。
正片第一個鏡頭出現的春琴,身著具有唐朝特色的「袒胸裝」,是盛行的襦裙的變體,在當時是貴族女子的特權象徵,妓女被允許穿著「半袒胸裝」,在影片中,這種裝束加上了露背,這在唐朝的服飾里並不存在,唐朝貴族婦人大方地露出脖頸與胸口,身著「坦胸裝」時不穿內衣,以此炫耀自己的傲人身材,算是彼時開放氛圍與巨大文化信心的一種表現形式。而縱覽唐朝的仕女圖、游宴圖、戲水圖,從未有過露背的裝扮,唐人講究氣度,講究豐盈華美,處處外露落了俗套,失了氣度。而在日本,歌舞伎的和服是後開口,前胸遮得嚴嚴實實,而露出頸項之後的一片肌膚。這與日本審美中「秘」的概念有關,這種美感的產生在於迂迴,走動中不經意間瞥見一抹雪白,旋即轉開視線,而一瞥間,人與人之間已經有了秘而不宣的心動,也算風雅。這樣的裝扮失去了這一層「秘」,沒半點雅趣,而「坦胸裝」偏偏將迂迴敲得支離破碎,背後的一片開口更將氣度散的一乾二淨,這條裙子,就是《妖貓傳》整部電影的縮影。
《金剛經》里寫:「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相較愛情,對於「真」與「幻」的辯論才是這部電影真正的內核。最終,空海說自己已經證得無上密,白居易說無上密就在自己的《長恨歌》里,陳凱歌的野心,是將這場不世盛宴拍出一段禪理思辨。白居易與空海兩人相識同游長安城時,第一次見到幻術,白居易不知中術,空海看透幻術,中術後手捧魚頭仍然一臉沉著,兩人正對應了「看山是山」與「看山不是山」兩重境界。縱觀整個影片,真正通透的,是作為故事中心的楊玉環。她看透了《清平調》中的謊言,看透了阿倍仲麻呂不言的情誼,看透了唐玄宗布的局。她贊李白「大唐有你才是真的了不起」,微笑回應了阿倍的感情,最後與玄宗皇帝飲下一杯酒。她知道作為大唐的貴妃她生死兩難,在短暫留戀徘徊後,選擇赴死。這樣,她認可了與李隆基的愛情,也看透了自己的宿命,知命的人是有巨力的悲劇人物,她就是陳凱歌想表達的無上密,「見山還是山」。最終,在她的故事裡,白居易完成巨作《長恨歌》,空海證道。
導演的局已經完成,敘事容易,布局難,陳凱歌布下了一個難解的局面,卻在講述事件時破壞了整個局的基調。故事必須在或明或暗中進行,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明了,也就失去了力量。電影是觀看的藝術,而不是解釋的藝術,要在觀看中漸漸明白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在不明就裡中,被眼前的景象吸引。當每一個形象都明確了,電影本身就失去魅力,通篇只剩事,而沒有故事,這是《妖貓傳》最大的敗筆。
整個故事依靠白龍的復仇而成線,弒官,弒君,最後弒兄,每一個情節皆重大,這是古希臘悲劇的氣魄。但在這部電影里,華麗的唐城、唐宮絢麗的天頂、白居易瘋瘋癲癲的表現,以及空海臉上自始自終的笑容,將這個復仇的故事沖得一乾二淨,讓觀眾完全忘記了,這部電影的初衷是講一段復仇,也讓偵探的作用變得模糊不清。空海與白居易似乎在長安城中來回踱步,滿足了導演向觀眾炫耀他修築的唐城之絢麗的表現欲外,對推動事件發展沒有任何的作用。《春夏秋冬又一春》是我最喜愛的電影之一,但金基德在夏一段犯了一個大錯,安排了一場老和尚將少女捉姦在床的戲,兩人赤身躺在船中,老和尚將一根繩拴在一隻公雞的頸項上,將公雞擲於船中,將船拉到岸邊。手法十分新穎,但仍然難以掩蓋其後的劇情之俗爛,導演沒能沉住氣,設計這一舉動將前因後果解釋得一乾二淨,但失了氣韻,視覺的魅力在於流於表面,而讓觀眾去辨視覺之外的精神。陳凱歌這一次也沒沉住氣,在兩個偵探無法自圓其說時,藉助一本日記解釋了前因後果,電影節奏斷了一層。
藉助日記的解釋,導演將電影拉入最盛大的一場宴會,一場在他心目中構築的真正的盛宴,但在人物把控上終於徹底失控。陳凱歌藉助這場宴會將他的鏡頭表現力發揮到淋漓盡致,每一個畫面都無比精美,每一部分都在反覆詮釋他想要表現的「真」與「幻」,視覺美感無可挑剔。美輪美奐的宴席背後,是男人們的對峙,男人的對峙比男人的廝打更耐看,吳宇森鍾愛對峙,在他的電影里必然有兩人不起衝突,靜靜對峙著,先沉不住氣打破局面的人必定是最後的輸家。在陳凱歌的「極樂之宴」里,也拍了三組男人間的對峙,李白與高力士,玄宗與阿倍仲麻呂,以及玄宗與安祿山,分別對應了自由人與奴才,上位者與下位者,統治者與反叛者之間的衝突,局面布置的好看。但在李白與高力士的對峙中,導演將李白塑造成毫無邏輯的醉漢,曠世的詩作成了酒後瘋話,「力士脫靴」的經典也塑造成了無賴醉漢的對無奈小人物的威脅,整段故事落了下成,之後貴妃與李白的對白因而變得無力,似乎只是一個美人與醉酒崇拜者的見面,醉漢猥瑣放浪,美人萬分包容。
玄宗與阿倍仲麻呂的對峙同樣乏善可陳,中國人自古就有以大欺小情節,高位者對下位者向來帶著戲謔、包容,如同杜琪峰拍《放·逐》,任達華飾演的大哥面對來尋仇的手下,淡然地笑著俯視所有人,這是一位兄長看搗蛋的弟弟的眼神。手下脫離大哥後,如同孩子般歡笑打鬧奔跑,強化了他們「弟弟」的身份,脫離了家庭束縛的孩子往往藉助放縱身體姿態的方式來宣示自己的獨立,但骨子裡仍然是個受人約束的弟弟。阿倍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玄宗氣定神閑地揮毫,形勢立判。在《羅曼蒂克消亡史》里同樣有這樣一場戲,葛優飾演的陸先生找倪大紅飾演的大哥談事,一個照面,大哥已經明白弟弟的心思,但大哥只是遞給弟弟一隻碗,讓他吃飯,大哥不緊不慢地吃飯,陸先生有心事並不動筷,稍待片刻大哥三言兩語解開局面,兩人低頭吃飯。明而不言,這是一個上位者控制力的體現,也是導演控制力的體現。唐玄宗和阿倍的對峙,局面初成,玄宗立刻撲向楊玉環,緊緊摟入懷中,爾後拉著她迅速離去宣示自己的主權,這是孩子氣的行為,如同野獸對闖入領地的敵人的威脅,不該是上位者的姿態。演員的失控,對應著旁白中所說的「帝王的極樂之樂」,著實齣戲。
唐玄宗與安祿山的對峙,燈光尤其炫麗,鼓聲一陣肅殺,兩人相對狂舞,一人披頭散髮,一人袒胸露乳,如同印第安人岀獵前祭祀與戰士的祈舞,陳凱歌想借擊鼓迎敵,背對手持利刃的死敵的勇氣,來表現大唐皇帝掌控一切,接受對手挑戰的氣度。在失控的舞蹈中,一道白光自上而下對準李隆基,象徵一線生機,這是電影常用的表現手法,誰掌握一線生機,誰就有生命危險。玄宗皇帝眼神里的陰沉瘋狂,安祿山顫抖的肥肉,擊鼓的狂野造型,蓋過了精妙的布置,這一橋段缺乏帝王的高貴。
如今流行的通俗小說,很少寫普通人自己的故事,愛寫帝王將相,哪怕寫平凡人也要戴上「沒落貴族」的帽子,每個人的內心都嚮往自己高貴,自古階級仇恨都脫離不了艷羨權貴。先秦時期,墨子堅持「今天下莫為義,則子如勸我者也,何故止我?」此等胸懷,何其高貴。革命年代,劉胡蘭、黃繼光、董存瑞的理想與戰鬥也有高貴內涵。在文革期間,曾經的理想破滅,高貴精神被混亂瘋狂取代。文革結束後引來改革開放的高潮,至今,仍然處在發展經濟、科技的高潮,還來不及形成新的高貴。陳凱歌導演生長於那個時代,來不及見證高貴的精神,也少見對峙,因此在塑造君王時深沉有餘而高貴不足。陳凱歌電影中的君王失了高貴,成了一派「唯看結果,不論因果」的資本階級。
影片結尾,為自圓其說,設計了兩場開棺,白居易與空海發現了棺蓋上斷裂的指甲與一道道帶血的抓痕,白龍與丹龍發現了棺中面容祥和卻滿手鮮血的貴妃屍身。為了圓人入貓身的劇情,刻意設計了毒酒並未及時發作,白龍為了拯救貴妃屍身,以自己作為誘餌吸入蠱毒,也不得不捨棄人身,但也換來了貓的記憶,聽見了貴妃臨死前絕望的呼喊,由此燃起複仇的恨意。直觀的戲劇衝突在這部分達到巔峰,但也因此犯下了邏輯性的錯誤。在電影前半部份,空海親口說出:「被勒死的人應該面容痛苦。」在結尾處,一個死前驚恐絕望地拍打著棺蓋,以至於留下無數道帶血劃痕的人何以面容安詳如睡去。電影影像邏輯苛刻無比,一個驚恐地悶死在石棺中的人沒有安詳的權力。而導演想借楊玉環表達的,看透一切依舊淡然處之,最終接受自己宿命,看破死亡的境界。這也讓楊玉環的面孔必須是溫和淡然的,就算大唐遭遇大劫,哪怕皇帝的命運也如浮萍,她也必須是那個盛唐的象徵。導演或無意,或無奈地,包容了這個錯誤,完成了復仇的故事,也完成了他要表達的無上密,白龍從仇恨中解脫,肉身消亡,靈魂回歸白鶴;丹龍完滿了自己的牽掛,散去俗世化身,安心修行;白居易看破事理的真假,《長恨歌》一字不改;空海也敲開了大青龍寺山門;而貴妃已死了,但她留住了她心中沒有尊卑貴賤的大唐,她還是那個一襲霓裳艷驚四座的奇女子。但那個邏輯錯誤的致命性,大概超出導演預期,這個錯誤使得之後揭開的一切真相與禪理闡釋變得疲軟乏力,反而顯得冗長多餘。
電影故事是對人生的查漏補缺,觀眾通過看他人的故事而和自己對話,故事的結尾應該闡釋一個理,這個理不可是語言,在《教父》中,是人物反常的情緒,在《悲情城市》里,是一個視覺意境。但說完理,觀眾才可能感受到電影的靈性,否則電影與春晚何異?陳凱歌的理最終沒說透,終究讓人覺得:「視覺效果真好看,但故事真沒勁。」這股勁兒是導演送給觀眾的禮物。
儘管氣度不足,但《妖貓傳》是一部經過雕琢的電影,能將日常器物拍出美感實屬不易。能夠雕琢,已經很好了。不得不承認如今國人普遍缺乏審美,審美首先是生活狀態,並非博物館中有多少傑作。連基本的美感都匱乏,又談何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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