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後男友每天喂我喝葯,未來公公神情讓我起疑:葯有問題!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溫裘 | 禁止轉載
就在我悶得快要窒息的時候,皇城終於破了。
腳步聲傳進大殿中來,夾雜著鎧甲的碰撞,韓雲錚跪下向我行拜禮,口稱:「吾皇萬歲。」
我雖然瞧不見,但也猜得到他的臉色不會太好看。
果然,上方壓著的幾具宮人屍體被搬開,龜縮在龍椅中的我重見天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韓雲錚複雜的神情。
他的身後火光滔天,將夤夜都炙烤成一片血色,燒的正是我……哦不,朕的宮殿。
我一手扶著釵環繁複的髮髻,垂下的廣袖遮住了大半邊臉,忙伸出另一隻手招他過來,面容猙獰著求助:「愛卿,快來搭把手。」
逃得匆忙,不知哪一支步搖纏上了哪一縷流蘇,又勾在了髮髻上,怎麼都拽不下來。一來二去扯住頭皮,疼得人呲牙咧嘴。韓雲錚費了好大功夫才輕柔地把它解開,我扭了扭僵酸的頸子,癱坐著長長舒了口氣。
母后說,皇室貴胄,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嚴,所以她一根白綾乾淨無瑕地圓滿了,卻叫我龍顏盡失地逃竄。
好在我也沒有那麼高的追求,只知會了他一聲,「動手的時候乾淨利落點,一劍斃命,朕怕疼。」
大火還沒有燒到這裡,但已經能聽見噼啪的爆裂聲,塵煙也嗆得人睜不開眼,迷了我的視線,也熏了韓雲錚的眼。
他手中緊緊握著劍,劍上沾血,沒有動手。
他字句艱難地說:「還請陛下同臣回去,擇日禪位於家父。」
我瞭然,原來打的是這樣的主意。名正則言順,韓愛卿很有頭腦。
「那走吧。」我扶著腰,一瘸一拐地向殿外走去。既然契約已經說定,短期內就不用再擔心性命,我昂首挺胸,走得很是坦蕩。
「女皇陛下。」我回頭看他,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回頭看了看那些散落在旁的內侍屍體,微露悵惘,「如果陛下希望,臣可以代為收殮這些人的屍體。」
如果不是他們將我護在身下,我可能早就死在亂戰中了,韓雲錚顯然是懷著這樣的想法。
「不用了,他們又不是為朕死的。」我燦然一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他們為的是江山社稷,而這江山,也很快便不是朕的江山了。
大曆王朝出過不止一位女皇,其中不乏皇后篡位、公主奪嫡的,但我就輕鬆得多。剛一生下來,正趕上母后看我那可憐皇兄不順眼,就搞死了他。三年後,隨著父皇駕崩,母后抱著我坐上了皇位。
戰馬在韓雲錚的驅策下向宮外賓士,他用雙臂和胸膛緊緊護住我。融暖的體溫混著血腥味,又在夜晚的冷風中彌散,刺激而充滿了安全感,對我而言完全是新鮮的體驗。
金飾叮叮鐺鐺地在耳邊撞響,我只覺周遭的光影都在飛快地向後倒退,眼睛迷離著睜不開,心中卻鼓噪得不得了,恨不能振臂高呼。
韓雲錚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他此時定然滿心愧疚,蒼白著一張臉,彷彿隨時能跪倒在我腳下潸然懺悔似的。
其實他不必這樣的。
從我懂事起,我就一直夢想著,哪天有誰能來炸了這座金堆銀飾的雕花籠子,把所有聖明綱紀都一把火燒個灰飛煙滅,用血和殺伐塗一幅顛倒黑白的畫卷……
而我就趁著烈焰的炎氣一飛衝天,去真正看一眼所謂的「朕的江山」,哪怕頃刻就要隕落,跌落成這畫卷上鮮紅的一點。
不管怎麼說,這樣到底算酣暢淋漓地活過。
有點扭曲嗎?沒法子,誰讓我是一個自小缺愛的孤家寡人呢?
不知是不是為了回應我的感召,才剛想到此處,我親愛的六叔就以八百里加急的神速來送溫暖了。哦不,是來救駕。
報信的焰火在天空中炸開,可惜沒來得及。韓雲錚勒緊韁繩,馬兒立即剎住,還向後踏了兩步,顯然也是感受到了合圍兵馬的威壓。
我於這重重兵馬之前,一眼就看到了我英明神武的六叔,他那雙像極了我父皇的眸子,永遠閃動著野心勃勃的精光。
韓家父子顯然是沒想到會出現這種變故,留在宮城中的兵力很有限,再加上之前已戰得力竭,自然不是我六叔的對手。其實拼總兵力他們不一定會輸給六叔,可遠水救不了近火,韓老爹這下子只能眼看著自家小雲被烤成一團水汽升天了。
韓雲錚率領的兵馬也逐漸跟上,但終究是勢單力薄,可說起與六叔對峙的資本,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就比如……
映著寒光的劍刃貼上我的脖頸,此招甚靈,對方兵馬霎時就齊刷刷地退了一大步,神箭手也收回了搭上弦的箭。
沒錯,就比如說我。
情節發展到這了,我就很配合地高聲喊啦:「都別打了,放下兵器,快來救駕吧。」還專業地破了下音。
六叔焦急地望著我,眼中依次閃過了仁義禮智信,最後濃眉一橫,拉弓上箭,雪亮的箭尖卻是直逼我而來。
戳著心口說,這要是換成普天之下任意一個其他人,我都有那個心胸懷疑是他箭術不好。可我六叔可是年年春獵都捧走國庫三千賞金的人,那我就只能懷疑是自己命不好了。
六叔不用我禪位,他體內流淌的血液足以令他名正言順地繼位,而韓雲錚和我都是他登基道路上的絆腳石。救駕未及,先君身死,可國不可一日無君,六王爺只好忍痛繼位,很好很好。
我和大曆王朝、衛家皇室的情分,到這一刻徹底斷絕了。
輕甲阻擋這貫力一箭還是稍顯脆弱,血霧在眼前炸開,那箭頭進得不深,剛扎進臂膀就被連著血肉拽了出來,我沒傷著半點,心口卻感覺到了疼。
我沒想到韓雲錚會替我擋這一箭,我知道他是好人,但沒想到竟是這麼好的人。
別人為我而流血,並不是第一次,為君主獻身天經地義,可此情此景,韓雲錚又是為了什麼呢?並非作為皇帝,只是我這個人,有什麼值得他為我做到這種份上?
不是我妄自菲薄,問題是在此之前,我和韓愛卿的確鮮有機會見上一面。
君臣有別,往日里玉階高高,垂簾重重,韓雲錚看在我眼中不過是滿殿衣冠中的一小點,面目模糊——直到今日他靠過來幫我解開纏發,我才知道功勛卓著的少將軍原來生得這般清俊,我甚至瞧見了他眼角一顆小小的痣。
對他而言,我更是一個陌生人吧。
或許連人都算不上,只是一個鮮亮的龍形符號,是身為臣子的盡忠對象。我從不懷疑他的忠心,只是忠孝不能兩全,權衡之下,當然還是爹親一點。
八成是韓愛卿在此事上斷得不夠決絕,放不下君臣之義,頭腦一熱,才在千鈞一髮之際替我擋了一箭。我真心感激他,但道理上來說,我這一死也就是早晚的事兒,他這傷受得其實不值。
如此意氣用事,以後當了儲君繼了位,是要遭人騙的。
不怕死真是一件好事,耳邊廝殺陣陣、蹄聲不絕,我卻只覺心如止水,甚至還有閑暇去為人瞎操心。可終究是乏累了,我靠在韓雲錚懷裡,眼皮漸漸有些支不住,一片黑暗落幕。
再醒來時,我們已經從皇宮脫身了。
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正式離宮,我趕緊用力地呼吸了一口,全身心享受這期盼已久的自由。
鼻端是沾著幾分霉意的濕潤空氣,身下的泥土有些涼,此處沒點燈,有什麼蟲子在外頭聲聲叫。我摸索了一把,周遭壁壘好像是石頭和泥巴砌的,只有不遠處韓雲錚坐的地方是清清亮,就像坐在圓月里。
我伸出手,一隻巴掌就把他的背影全都遮住了。這樣玩了好一會,小狼狗一樣守在外面的韓雲錚才聽到動靜,回過身來瞧我,銀甲仍在身。
「對不住啊,中途睡著了……」我合掌向他笑著賠禮,畢竟人家在帥氣拼殺的時候,我這個觀眾失職過了頭。
我隱約見他唇角彎了一下,似乎是在笑,我擦擦嘴角,並沒摸到口水啊,再看時他面上已恢復莊嚴了。
「韓將軍啊,我們這是在哪兒?」
我拍拍衣裙上的塵泥,走到他身邊,這才看清此處原來是個山洞。出了洞,天地廣闊,大片草地和參差樹木都在黎明中安靜地蘇醒,一直蔓延到天際,與暗藍色的穹宇相接,四野杳無人煙。
「京郊野地。」韓雲錚回答道,「我們被敵人追殺,一直逃到了這裡。」不遠處的高大樹木下,他的馬在低頭吃草。
我在他身邊蹲坐下來,不知是不是碰到了他受傷的胳膊,他身體驀地僵了一下,避開幾寸遠。
「你的傷還疼嗎?」這傷是為我受的,我理所應當關懷一下。
他卻惜字如金,只是默默搖了搖頭。
我心道莫不是我的誠意不太夠,便又向他身邊湊了湊,用最親切的口吻道:「真的是謝謝你了啊。」
我保證這次絕對有小心地避開傷口,可韓雲錚反倒像被刺傷般,陡然站起身來,抗拒道:「你不要對我道謝……」
我仰望著他,只見他雙拳慢慢攥緊了,卻看不到臉上的神情,低聲道:「這是我虧欠你的。」
好好好,不謝就不謝,看來韓愛卿心上這疙瘩還沒解開,生怕我怪他怨他。
如今單單丟了個皇位,他就這樣覺得對我不住。若不久的將來,我掉了腦袋,他還不得愧疚終生?我這輩子,鐵石心腸的人見過太多了,這般心軟的還是頭回遇到,生死有命,我又何苦在人家心上橫一道傷,平添罪孽呢?
想到此處,我趕緊拉拉他的手,和他理清楚,「你想啊,你我二人非親非故,我已不是女皇,你也不再是我的臣子。從今以後我是死是活,都與你全無半點干係。」
我這話說得邏輯通順且十分中肯,韓雲錚的身形卻更加僵硬了幾分,我甚至能看見他眼圈微微泛紅。
「陛下是要……與臣再無干係?」
他聲音沾上幾分顫抖,忽而堅定,「抱歉,臣做不到。」
「臣去尋些食物來。」他這樣說著,就逃也似的走開了,只留給我一道高大的背影,我托著兩腮,嘆他實在頑固。
在他回來前,太陽就升起來了。這還是我頭回在野外看日出。風拂百草,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伸了個懶腰,半蹲著走下崎嶇的山坡路,綿綿的草地沒了腳踝,葉尖晶瑩的露珠打濕了裙擺。
順著潺潺的水聲,我找到了一條蜿蜒的溪流,除去釵環,洗掉糊了滿臉的嚴妝,水中倒映的人長發散在肩頭,就是尋常人家小姑娘的樣子。
韓雲錚站在山坡上叫我,我用袖子隨便抹了抹臉,就攥著剛剛摘的淡黃色小野花回到他身邊,兩手握成一束,送到他面前笑道:「給!」
韓雲錚也夠純情,個子高高的世家公子哥,竟因一束野花輕易就紅了臉,一手將烤好的野味遞給我,自己則攥著那束花踟躕不定地,一會兒就不知躲到哪去了。
沒有鹽的炙肉口味一言難盡,我還是賣力地啃掉了大半,正要攻克另外一半,忽覺什麼套在了頭上,前端遮住了視線。
我摸索著胡亂扒拉了幾把,那嫩柳枝編成的套環方又落到了頸間,緊密錯織的枝條間一朵朵野花綻放,不只有黃色的,還添上了明藍和淡紫,花朵雖小,卻芬芳馥郁。
我仰頭看他,果然人就在背後,「我的頭在你心裡有那麼大嗎?」
見我佯裝惱怒,韓雲錚手足無措,揮動著還沾染草色的手急道:「臣再去做一個。」
我忙將他攔住,寶貝地取下花環抱在懷裡,忍俊不禁道:「這樣就很好。」
我倆並肩坐在山坡上,身邊是燒過了的一捧枯柴,日頭越升越高,照得人臉上暖融融的,我不由感嘆道:「其實當初訂下婚約,招你入宮為婿,我真的挺高興的。」
因為在我還很小的時候,韓雲錚做過一段時間千牛衛統領,雖然鮮能謀面,但在我心裡,嫁給這個一直守護我的男子,總要比嫁給別人強。
擬定婚約的時候,他正在南疆打仗,我還擅自猜想過他的模樣,大抵是門神般威武的相貌。
如今我一側過頭,就能看見婚書上的俊逸男子,他威武有餘,卻並不像門神,我不無遺憾道:「可惜了。」
可惜世事變化太匆匆,將金玉良緣都打散成了鏡花水月。
「嗯。」他眉頭緊緊皺起,側臉的稜角分明到略顯滄桑。
用不了多久,他貴為東宮太子,我為階下囚,一紙婚書空成了一句笑談。
忽然,鳥雀自枝頭驚起,遠處朝霞染就的天空炸出一朵空花,是勝利的信號。正在此時,韓雲錚卻半抱半拉地把我攜上了馬,我兩手還沾著炙肉的油花,一時竟不知如何安放。
「花環!撿起來!」
他對我的號令恍若未聞,一勒韁繩,便催馬遠去,散亂的鬢髮被風吹動,我眼看著柳條纏繞的朵朵小花跌落塵埃里,被丟棄在原地。
「誰贏了?」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不明白韓雲錚為何逃得如此匆忙。
「都一樣的。」溫熱的呼吸伏在我耳畔,隱忍的痛苦被放大無數倍,「我帶你離開這,我可以保護你。」
我心頭陡然一跳,還未來得及欣喜若狂,就耳聞身後無數馬蹄聲奔騰而來。回頭看去,正是韓家的大旗。受傷的馬匹自然跑不過鐵營驍騎,重重甲士將我們團團圍住,打頭那將軍倒客氣,執劍下馬,單膝跪下,洪亮道:「請陛下和公子隨我等回去。」
四顧弓箭齊開,密密麻麻的箭頭對準了我,稍有不慎,我這金枝玉葉就會被亂箭刺成殘花敗柳。
我拉拉他的衣袖,抬頭訕笑道:「算了吧韓雲錚,性命要緊。」
韓雲錚緊緊攥著手中劍,緊皺著眉頭將我看了又看,最終才發出了一聲沉沉的嘆,帶著幾許遺憾的意味,撤韁回馬。
全副武裝的騎兵齊齊相隨,馬蹄走一步,他們便進一步,伴隨著笨重的金屬撞擊聲。
無數馬蹄碾過了路上的花環,將它踏為污泥,我竟沒來由地想哭。這些天來死了那麼多人,我都沒有落過一滴淚——有一個聲音在我的腦海里叫囂著,我和韓雲錚的姻緣,到此便再無從挽回了。
不知韓太尉是有多猴急,我們趕回去的時候,祭天的檯子都搭好了。群臣跪於台下,紅毯逶迤,我穿著身草草披上的廢帝儀服,與韓雲錚他爹並肩走上長階。
韓太尉……哦不,如今應喚作盛坤帝的韓老爹意氣風發,龍首上冠著九旒十二冕,身披山河社稷袞服,每一步都走得莊重而理直氣壯,彷彿生來便是真龍天子一般。
我則拖著一身滾金綉龍鳳的朱紅長袍,走得拖拖拉拉,漫不經心,反正這群人沒有哪個是奔著我來的。路過韓雲錚身邊時,我總算提起些興趣,從廣袖中探出兩根手指來,沖他晃了晃,可他卻始終垂著頭,瞧都沒有瞧我一眼。
這讓我十分難過。
而當盛坤帝向我下跪時,這份難過中又添了幾分絕望。往日里他拜我,是臣跪君,跪的是添福加壽;如今位置顛倒,成了君跪臣,豈不就成了折壽害命,死期將至?
我這點最後的理由價值,也被剝削殆盡了。
禪位大典後,我被安置在了後宮的一個小院里。距我原來住的地方也不遠,乘輦也就一刻鐘的路程,蒼松翠柏,好不涼快,美中不足就是住過這裡的人,沒多久就都死了。
這是我父皇一位廢妃的住所。
總共就一進的小地方,好歹有吃有穿,三餐齊備,還安排了兩個服侍的人,照料我這四體不勤的金貴少女。她們從不開口說話,不看我也清楚,她們全被割掉了舌頭。
可我偏是閑不住嘴的,寂寞了幾日實在受不住了,我便用舊枕巾團了個帕子,做成娃娃的樣子,同它講話。正說到你猜晚上吃什麼,門扇輕推,灑落一室清光,有人進來了。
他穿了一身素色的便服,襟上鑲了道雲龍的藍紋,腰垂環佩,長發沒有束起,只是用根玉簪輕綰,眉眼清俊,甚至比當日還要柔和幾分。
可我的抵觸並沒有因此減少,我放下娃娃,下床跪地道:「太子殿下。」
「你這是做什麼?」
他趕忙上前要將我扶起,我卻借勢圈住了他脖頸,撲進他懷裡,哈哈笑出了聲。
「您……你不要戲弄我,我怕你會不理我了。」他臉色發白,說得真像那麼回事似的。
「我為什麼要不理你啊?」我拉他到床邊坐,「我氣也就是氣你怎麼現在才來看我。」
他雙眸中如有清霜瀲灧,望著我認真道:「我想要求娶你,被父皇禁足到現在。」
我的手被他執著,放在心口,清晰地感受著胸膛中的震動,面前的這個人是不會說謊的。
過往在眼前鋪開,如若他不說,我興許就真的忘記了,曾經還有這麼一樁事,我曇花般匆匆而逝的青春中,還曾出現過這樣一個人。
只因身份尊貴,韓雲錚早早地便成為了千牛衛統領。十五六歲的少年,手下都是些武夫,自然難以服眾,他每日在皇城坊間遊盪,望著巍峨的城牆,第一次深思,自己的人生到底有何意義?
他跑去問父親,忙於公務無暇應付的父親一指皇城,告訴他,他的使命就是為了守護金鑾殿之上那位至高無上的君王,也就是不才在下。
韓雲錚生來便是個認死理的人,咬准了這一點,便奔著精忠報國這條路義無反顧地去了。他苦練武藝,聞雞起舞,用了兩年的光陰,成為了王侯公子家的佼佼者。自此以後,那些手下莫敢不從,而他自己,也隨時準備著提攜玉龍為君死。
而就在這個當口,還是不才在下,忽然鬼迷心竅想要堆個雪人玩玩。
那年我正好十四歲,剛及笄的年歲,照我這性子,早該野得飛了天,卻被教導須謹遵帝王威儀。我還記得彼時旱了一整年,各地都餓死不少人,我卻無知無覺,只倚著門檻望眼欲穿,糾結著今年的雪究竟還會不會來。
果然術士不敢欺我,大年後的頭一旬,瑞雪紛紛而來。漫天鵝毛似的冰絮飄落在屋檐上、雕欄旁,越積越厚。我穿了身櫻桃色的絨襖,抓了把雪沫子就往外跑,留下長長一排靴印。
興奮勁過了,卻沒有一個貼身宮女敢同我打雪仗的。當時我只道是她們柔柔弱弱,不是我真龍天子的對手,便揮揮手,遣千牛衛入後殿來陪我玩。男女有別,如此照面在以往是從未有過的。
而也就是在這一天,韓雲錚才第一次見識到了我的真容。
他想都不敢想,原本在他心目中神靈一樣的君王,竟然是個在雪地里氣得直跺腳的小女孩——她細細的眉毛緊擰著,卻無半點威嚴,而在雪球滿天飛的戰場上,更不像個大家閨秀,天生的尊貴讓她笑得肆意,少女咯咯的清脆笑聲在寒風中迴響。
「當時雪落在朱紅的襖上,落在烏黑的長髮和眉睫間,無論怎樣,都襯得你格外好看。我的敬畏很快就消失了,心裡暖融融的,只覺得實打實地喜歡你,這和你是不是君王都沒有關係。」他告訴我。
後來他輾轉又到了南疆,戰場上生死難測,腦袋別在腰帶上。夜深人靜時,他望著頭頂一輪圓月,沉澱許久,才終於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同時也深深慶幸京城傳來了訂婚的喜訊。
一旦回來,就娶我,他日日夜夜這般盼望著。
「你說得我心裡很不好受。」我告訴他,「要是什麼都沒有也就罷了,如今你告訴了我,我豈不是死也不甘心了?」
掌心緊緊相合,他哀傷而鄭重地道:「我不會讓你死的。」
日暮時分,殘陽照進院子里,我送他出門,他肩頭披滿了光,我身後卻是暗的。
院門合上那一剎,他深深望向我,我也招了招手,叮囑道:「你若是真的歡喜我,就多來陪陪我,我一個人在這裡,無聊得緊。」
順著門檻滑坐下來,我隱沒在晦暗中,一時竟分不清自己是真心愛他,還是太過無助,他不過是我能抓住的最後一根蜘蛛絲罷了。
韓雲錚沒有爽約,自那以後,他果然常來看我,不只人來,還時常帶些好玩意,比如繽紛的花燈,宮外賣的草蚱蜢。
我托他帶了些書進來,以便他不在時,我好解悶。我知道他沒法娶我,但我又不願他真的放開我,便總央著他說情話與我聽,維繫著這甜蜜而不真實的關係。
書中一字一句寫得纏綿,我指給他看,他便讀給我聽,最討人愛的是那一首: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我對他講,原本我養過一隻畫眉,取名就叫相思,可惜戰亂中也找不到了,興許早成了只烤鳥,他便答應改天帶一籠漂亮的鳥兒回來。
言及此處,我忽然想起,抬頭對他道:「你好像從沒叫過我的名字。」
韓雲錚也是一愣,過去都是叫陛下,如今只有兩個人,也便忘了名字這回事。
「叫什麼好呢?」我信手翻著書卷,一時也困惑了。
「寧寧。」就聽頭頂傳來輕盈的兩個字音。
他將我困在懷中,下顎抵著我發頂,溫柔道:「你乳名就叫寧寧,不是嗎?」
筆墨落下,書頁邊角,簪花小楷寫就疊疊二字,我提筆,笑得美滋滋。
兩個月後,我病了。
嬌貴的身子落到這冷清之地來,害病也是尋常,好在新帝寬厚,准我服藥。韓雲錚這個太子殿下更是急壞了,日日往我這跑,看我有沒有好一點。
風寒而已,有什麼大礙,但看他焦急的模樣,我心裡就高興。
我這人有個混賬脾氣,一高興,我就樂意耍小性,濃苦的棕黃葯湯盛在碗里,我擰著鼻子,說什麼也不肯喝下去。
看著他那張臉蒙上層愁雲慘霧,我一掀眼皮,哼聲道:「除非每日你親手把葯從太醫院端到我面前,我才喝。」
底下侍從都為之惻惻,誰敢勞駕未來的皇帝做這種粗活,韓雲錚卻靜靜看著我,未幾摸了摸我的頭,答了句:「好,只要你乖乖喝葯。」
整整一碗葯汁連著渣,全被我一口氣灌了下去,丟掉碗,我整個人縮在床上,被折磨得滾來滾去,只覺臉都苦得黃了幾分。
正緊閉著眼,忽覺什麼順著唇縫抵進了嘴裡,苦味滿滿散去,糖漬梅子的甜味充滿了口腔。明明是幸福的滋味,眼角卻頃刻有顆淚滑落,我舌尖在他將收回的手指上帶了一下,趁他驚惶的當口,翻身在褥上將那點濕潤拭去了,再抬起頭,又是一個沒臉沒皮的衛寧寧。
或許是禪位之後,天都不佑我了。喝了月余葯後,病情非但沒有轉好,反而更為惡化,我整個人可見地瘦了下去,衣帶漸寬。
偏巧這個時候,西狄來攻,皇帝派韓雲錚親自率兵禦敵,這是好事情,西狄不是我們的對手,而將來繼位時,這又是帝紀上燦燦一筆。
韓雲錚披上銀甲,佩上寶劍,好似金鑾殿前的模樣,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仍在病中的我。所以那一日,我梳妝打扮,穿戴整齊,讓自己儘可能不那麼憔悴地,站在門口送他。
他將我擁在懷裡,在我耳邊道待添了這一戰績,他回來時定能體體面面地娶我,要我養好身體等他,哪怕他不在時也要好好喝葯。
我點點頭答應了,踮起腳在他眉心輕吻。目送他離去那一瞬,我終於確信了,自己也深愛著他。
秋風順著老舊的窗欞吹入,吹落陶瓶中兩枝幹花的素瓣,書頁亂翻,停在我最不喜歡的那一頁: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又做夢了,醒來時淚已沾濕了枕頭。
那是血色浸染的夢,漫天火海,我一直想逃出去的家中滿地橫著屍首,當門處吊著一個人,是我的母后。
我沒有哭,有什麼壓在我的身上,把我困在龍椅之間。黑暗中只能聽到陣陣廝殺和哀嚎,順著僅有的一絲光亮,我看到了走進門來的身影,鐵甲浴血,分外熟悉。
我猛地睜開眼,此時並非黑夜,秋意微涼,正午時分,我倚著床榻睡著了。
驚醒我的人跪在床前,是太醫院送葯的宮女,她將黑漆漆的葯碗放在床頭,示意我喝下去。
我試了試,卻發現自己已經沒力氣動作了,我的指節細瘦,容顏如風中殘燭般枯槁不堪,連發梢都枯澀了。
我苦笑,也就只有天真如韓雲錚,才會相信他父皇會真的放過我。
面對人間紛繁,我如同一張白紙,所聞甚少。但宮闈中事,我卻知之甚多。葯可以治病,也可以害命,盛坤帝給我送來的當然是後一種,他怎麼會容許我嫁給韓雲錚,再去覬覦他奮力奪來的皇位?
在韓雲錚繼位前,我得病故了才好。
「這一碗,我不喝了,苦得很!」我用盡氣力,伸手揮翻了床旁的葯碗,啞著嗓子道,「回去告訴你們主子,不用再給我喂什麼勞什子葯,我再也活不到韓雲錚回來的那一天了!」
次日,迴光返照之時,我向我那舊臣求了最後一個恩典,我要留一封信,給我遠征的情郎。
一筆一划寫至最後,附上落款「寧寧」二字,我的眼前也漸漸昏暗了,再理不清筆畫。
我咳了一口血,點點濺在信箋上,如紅豆連枝,分外鮮亮,就如同初見時白雪皚皚中,那一身驚艷過他的紅裝。
「韓雲錚,你說得對,你並非全無罪過,所以我要你每日親自來給我送葯,我要你親眼看著我喝下去,作為懲罰。」
逐漸消弭的意識里,我聽見馬蹄東歸,朝露沾濕鐵甲,他眉眼溫潤而堅定,正急不可待地趕回皇城,來赴與我的成婚之約。
你我之間,相思紅豆難采拮,但心字成灰猶可期。
我曾為你熬干心血,你要一生記得。(原題:《寧心一味》,作者:溫裘。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眾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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