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記得，你以為你記得，但是，你不記得

最新 01-12

《更好的世界》劇照

你想記得，你以為你記得

但是，你不記得

天氣突然降溫，像來到一個真正的冬天。

早上被鬧鐘叫醒，摁鬧鐘時拉開窗帘，重新鑽到被子里。風持續地發出嚎叫，從拉開一半的窗帘看到玻璃帶著棕色的金屬窗框劇烈地搖晃，像要掙脫牆，客廳的，廚房的窗外，也都爬滿嚎叫的風，再遠一點的風聲，發生在屋後延綿的山脊，還有山腰處的一叢竹林。

我一會側身躺著看窗外，一會正過身子看天花板，燈在牆上，天花板上空無一物，只有倒映的晦暗光線。溫度還沒有低到不敢起，被褥里的溫度都是自己身體的，也不會暖到讓人貪戀，我只是沒有什麼事，起與不起，都無關緊要。

躺著躺著，似乎響起一些聲音，「起來，快起來，緊噠困得！」這是母親的聲音，下達命令式的、急促、不由分說，她喜歡用「緊噠困得」來結尾，瞬間將睡懶覺拉高到人生準則的這樣一個高度，讓你覺得「緊噠困得」不應該不道德，更是不孝順。

還有一種聲音，是電視的聲音，早間新聞，字正腔圓地在客廳里大聲響起，那是父親突然調大的，他自己看的時候聲音很小，直到母親讓他叫我們起床。我和老二的房間總是挨著，要麼她喊，「討嫌死噠！搞小點聲音！」，要麼我喊.

我和老二的起床氣慢慢消掉後，開始哼，不哼歌，是喉和鼻間發出一種類似豬拱地時發出的聲音，沒有調，只有綿長而慵懶的情緒，在不滿和滿意之間搖擺。有時會和老二比賽，看誰哼得長或大，終結往往是母親的斷喝，「快點跟老子起來」，她可沒有父親那樣的耐心。

這樣的情況總是冬天，且是寒假裡，不必上學，也沒什麼事要做。夏天很少這樣，夏天熱，每天都有一堆的事。

我似乎在等著這樣的聲音，但屋子裡只有風聲，無休無止，搖著玻璃，從窗隙鑽進來微微鼓起窗帘。我想起還有另一種聲音，各種各樣的歌聲，是磁帶發出的，溫柔寬厚，那也是父親放的，也是冬天，那個時期應該是剛搬到市裡，每個人的心情都特別好。

我要花一些力氣才能回想那段時期，我在常德上學，寒暑假或節日才回去，母親還在鄉下教書，我家搬到市裡後，單位將房子收回，父親暫時住在母親的學校里，已退了一半，似乎在等母親，等她退休後一起回城裡。

每個人的心情都特別好。前段時間翻到一張舊相片，母親正扭著頭跟嬸嬸說話，她們穿著淺色的襯衫，嬸嬸的瀏海用定型髮膠吹得得高高聳起，像一片雲，母親的頭髮在耳下一點點，發尾微微捲起，我見過她用插電的梳子將頭髮弄得膨鬆，母親微笑著，她不算漂亮，但有一種聰明和自信的美，那麼從容自信、松馳，應該是那個時期照的。

從洪水港搬到市裡，郊區的一棟三層小樓，別無他家，我家在三樓，雖然可以一直住下去，但他們已準備用畢生的積蓄買一套自己的房子，老二準備出嫁，而我，已不再只是個高中畢業的。

我在學校時，應該和父母通過幾回信，因為後來一直放在母親房間桌上的一張相片，正是我在教學樓前的花圃照的，我還特意塗了一點口紅，好像是我寄回去的。

寄到母親的學校，洪水港旁一個村子的小學，我在母親的名字後面加了「老師」兩個字，這樣就不會弄錯。學校都是平房，有兩三棟。我家還在洪水港時去過一兩次，後來我家搬走後我只去過一次，去他們暫時住的地方。

通常，寒假到時，是老二租一輛的士去學校接他們回來，老二從出生起那之後的五六年里都是他們的驕傲，不同時期驕傲的內容不一樣，小時候老二白凈乖順，後來是成績較好，那個時期是因為老二做生意有點起色，租一輛的士從市裡過去可是件讓人稱羨的行為，那時的車只能靠汽渡橫穿長江與洞庭湖的脖頸，需要錢、時間與心意。

我為什麼去過一次，不太記得了，可能是那年他們要帶的東西不多，車坐得下，我便跟著的士過去了。我想我肯定只是瞟了一眼他們的房間，印象里，一間十幾平米的房子做卧室，做飯的灶具放在另一間放著體育器材的房子里。幾張床？不記得，沒有印象。肯定是兩張，萬不得已他們不會睡在同一張床上。那一個半房間對我來說相當陌生，沒有一點家的感覺，就像從一個陌生人家裡經過一樣。很快，母親帶我去附近村民家烤火吃飯，他們的冬天整日燒柴烤火，整個屋子都是暖的。

吃完夜飯，我沒有返回他們的住所，好像是在站在路邊等車過來，然後回市區，回去的車上有沒有父親，不記得。

我畢業後半年，父親已退休，他在城裡住了一小段時間，很快又去了鄉下，半年後母親退休他們才一起回來。那半年其實我有大把的時間，我沒想過一次要去那個學校看看，看那一個半房間里他們的生活。我忙著做著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忙著以新的身份社交，一個販腳魚的魚販子請我吃了三次飯。

後來母親會向我回憶她和父親兩人呆在鄉村學校的時光，那是父親最舒心的一段時光，之前被單位擠兌的鬱悶情緒隨著完全的退休已煙消雲散，母親在教學資歷和兒女爭氣方面在方圓十里無人能及，她漫長的更年期已過，脾氣沒那麼火爆。父親一生都被周圍的人喜愛，住在學校里也是，每晚都有村民請他吃酒，吃到月上中天，一腳深一腳淺，嘴裡哼著歌，跟著母親回學校。那時我們所有人的心情都很好，每個人都還有未來。

那段他們最好的生活場景，我不在場。後來我一直回想那一個半房間里，床擺在哪，有沒有衣櫃，二胡在不在等等，但完全空白。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或目的，我們沒有建立記憶，或丟失了那些記憶，我們以為會輕裝前行，身輕如燕，但後來你會發現，讓你的身體沉重的，正是那些你遺失或缺失的記憶，你想將一件件事重新找回來，只是徒勞。

那是他們一輩子里最和睦的時期，後來的一系列變故與離散都還沒發生，現在，我很想看到他們那時的樣子，你知道，不可得。我是在完全失去他們兩個之後很久很久，回想母親的話才生出這強烈的想法。

喚我們起床的聲音，我能一一想起，我們還沒起床時客廳和廚房的各種聲音，我也能一一想起。但那個鄉村學校里的他們，我連一點記憶都沒有，只有想像，我把他們想得更有感情，設想他們都沒懊悔過與對方共渡一生。

我想我永遠丟失了，或不可能有他們在鄉村學校如何生活的記憶。我的第三根肋骨裡面突然瀰漫出像閃電一樣尖銳的疼痛，你想記得，你以為你記得，但是，你不記得。我重構那些幸福的場景，只不過是在為自己構建虛假的幸福而已。

我將身體攤平，等著那疼痛向身體的末梢流去，慢慢變淡，直到可以忽略不計，我從床上爬起來，開始過這重複的，並且肯定以後會被我徹底遺忘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