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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界丨自然與人工之間:伊斯蘭庭院

原標題:視界丨自然與人工之間:伊斯蘭庭院



《古蘭經》對天堂有著十分具體的描述,「敬畏的人們所蒙應許的樂園,其情狀是這樣的:其中有水河,水質不腐;有乳河,乳味不變;有酒河,飲者稱快;有蜜河,蜜質純潔;他們在樂園中,有各種水果,可以享受;還有從他們的主發出的赦宥。(47:15)」「他們靠在用錦緞做里子的坐褥上(55:54)」,「有水果,有海棗,有石榴(55:68)。」[1]諸如這般細節的描寫幫助人們設想天堂的樣子以及在此永生的感受。此外,由於天堂被描述為一個擁有四座花園及四條河流的樹蔭滿滿的地方,也讓人設想這樣的描述給予了穆斯林建築師花園布局的靈感。



伊斯法罕四十柱宮

儘管人們熱衷於將封閉的、以幾何版圖布局的精緻園林作為伊斯蘭園林的典型,樂得以「世間天堂(paradise on earth)」的象徵意義一言以蔽之,但是將視線過分投射在宗教和朝政,而忽略庭園與地形、農藝和灌溉等因素的天然關聯,無異於在談論精密藝術品時撇開了關鍵的製作工藝。園林實踐本身常常超越了政治、宗教與民族的界限,園中植株的延續性成為首要關注。「伊斯蘭庭園」這一標籤,正如「伊斯蘭世界」的概念包含了諸多地形、氣候和聚落各異的地區——地中海氣候下的北非、千年以來依賴河流灌溉的敘利亞與伊拉克沙漠,以及背靠喜馬拉雅山脈並仰仗季風的印度北部和巴基斯坦西部地區等——各異區域的園林建設無法一概而論;同時,如果我們反觀十三至十五世紀的西班牙南部,這一地區穆斯林與基督教徒所贊助修建的庭園之間的差異則微乎其微。



赫內拉利費宮


最早的穆斯林,既先知穆罕穆德的追隨者們,是一小群來自麥加和麥地那的阿拉伯商人,他們所擁有的農耕知識幾近於無。到了公元七世紀中期,倭馬亞人治下的第一個穆斯林王朝逐漸擁有了游牧部落和定居的農民。至公元八世紀早期,他們的領土已從伊比利亞半島與北非延伸至伊朗和中亞。成功的灌溉和農業技術使越來越多的人定居在伊斯蘭的土地上,無論是沙漠中的綠洲還是被征服的沃土。哪怕極盡辦法遠離「粗野」印象的精緻宮殿和花園也無不是在此根基上建起,儘管對藝術與建築的欣賞優雅而不費力氣,或者對文化與政教關係的思考似乎更具有智識的吸引力,環繞它們的水流總是提醒我們,自然與土地是每一處風景的源泉。


交叉徑與四花園


伊斯蘭庭園並非無中生有的全新創造,對比早期或同時期非伊斯蘭社會中的花園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伊斯蘭庭園的構成與意義。誠然,地理條件的不同排除了一一對照的可能,但想要理解早期伊斯蘭花園的建立與發展,我們的眼光仍應投向地中海和西南亞的古代花園。



伊斯法罕四十柱宮


在伊斯蘭園林的布局中,尤其被津津樂道的是在軸線位置鋪有走道,而兩軸交於花園中心的設計。花園平面由此被分為四部分,這一布局也因此得名「四花園(chahar bagh)」[2]。因其規整的構型,這一布局也成為土地規劃和管理的有力隱喻,進一步更能象徵對政治領土的管控。但是,這種軸線交叉的布局並不是規劃庭園的唯一方式。其一,從尋常人家到達官顯貴,直至帝王的宮殿內,簡單的噴泉和盆栽加以鋪上石頭或瓷磚的地面就能成就一處花園。其二,「四花園」本身也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長久以來,歷史學家們都認為「四花園」僅代表按照其字面所示的布局來設計的庭園,即被分割為四部分或其倍數的構造形式。我們當然有理由相信這一名稱與其初創時的花園構造相符。然而,在十六世紀的布哈拉(烏茲別克古城),chahar bagh與一系列類似的標籤名詞一樣——如baghcha(家庭小花園)、rabaz(位於城牆外的郊區)和bustan(農園)——已經擁有更靈活的含義,泛指尺寸、形狀和功能各異的花園。[3]


哈什特?貝希特宮


同時,在將「四花園」的概念與伊斯蘭關聯起來時,我們應該更為謹慎,因為由四部分組成的花園在伊斯蘭出現以前便存在,其中的一些可以在歷史上的地中海沿岸以及古波斯發現——根據考古發掘推測,早在公元前六世紀,居魯士大帝(Cyrus theGreat)位於伊朗帕薩爾加德(Pasargad)的宮殿花園曾被分割為均勻的四塊矩形以利水流灌溉,且縱向分割的中軸線延伸至覲見大殿中的王座位置。相似的例子在羅馬時期顯著增加。如龐貝的洛瑞阿斯· 蒂伯庭那斯之家(TheHouse of Loreius Tiburtinus),羅馬時期的花園常以線型軸為中心展開,水流系統常常沿著中軸循階而下,引水同時灌溉了沿途的草木。細長軸線的中段有時設有涼亭和噴泉,使人隱約聯想「四花園」的軸線交叉處。到了羅馬帝國時期,這樣一座花園已成為豪華宅邸理應擁有的配設。



古羅馬花園的水流系統


伊斯蘭庭園的設計者們同樣採取了幾何式的布局方案,中軸線亦用於挖鑿水道,但軸線主要以走道的形式表現。相比自由地遊盪,這樣的設置似乎具有更強的引導性。庭園之所以被認為具有建築的特性不但是因為許多園林內本就建有亭台樓閣,也因為觀看園中風景的途中參觀者不斷被園中路徑與台階所引導並移行,好似走在開放式的建築之中。考古學家在今天位於敘利亞的拉薩法(Resafa)城外發掘了一座以泥磚牆圍起的大花園,並推定其建於倭馬亞哈里發希沙姆(Hisham)時期(公元724-43年)。若日期推定無誤,這便是伊斯蘭史上至今發現最早的花園。在這裡,灰泥砌成的兩條走道交叉處佇立著一座石亭。亭子建於抬升的方形基座之上,四面皆有三節台階通入亭中。這樣的設計無疑意味著從四面走向花園中心的參觀者能夠立於高台之上從各個方向放眼園中景色。而在花園中央建造高台或亭子為參觀者提供絕佳視野後來也成為伊斯蘭庭園中常見的建築修辭,寓意至高的權力。人們熟知的十七世紀修建的伊斯法罕四十柱宮與哈什特·貝希特宮便在宮內圍地的中心建造了亭台。



19世紀法國東方學家Eugène Flandin描繪的伊斯法罕四十柱宮



哈什特?貝希特宮平面圖


四花園布局在灌溉上的實際功用與農業用地並無二致。通常水源從一處引入,如引水渠末端或蓄水池,然後流入一系列導管網路以抵達園中。四部分分別澆灌數小時直至水分到達植株根部,其後用泥巴堵住這一區域的導管,水流便開始灌溉另一部分的草木。這套灌溉系統古老卻簡便有效,今天在摩洛哥的馬拉喀什,我們仍然能夠在農田中見到這一灌溉方式。但在宮殿花園的設計中,相同的灌溉系統則會因為美觀上的考慮而稍作改變。水道或導管的尺寸被縮小,如此便不會影響四部分花園精簡的視覺效果。同時,有些水道被設計成裝飾性元素,配以花草和間隔有之的噴泉,如位於格拉納達的赫內拉利費宮那樣,園中水道不僅使人感受清涼,粼粼的水波與叮噹的水聲更是在多重感官上豐富了遊人的體驗。宮廷花園在提取自然土地上灌溉方式的精華後,將政治、經濟、社會、宗教和美學維度疊加在一起,形成了適於遊樂又迎合精英贊助人興味的庭園景象。


赫內拉利費宮


拆解東方主義


四花園滿足了人們對於伊斯蘭園林的東方學想像,但我們也應該銘記,宮廷四花園的宏大景觀並不能代表所有伊斯蘭庭園。在南亞的克什米爾,花園的中軸線由台階構成;十二、十三世紀馬拉喀什的阿格達勒花園則由面積各異的小片果園拼成。



赫內拉利費宮


十六世紀的伊斯坦布爾亦是另一幅不同的景象:地中海氣候免除了大範圍灌溉的需求,奧斯曼帝國所擁有的並不是「典型伊斯蘭」式的作為沙漠中防暑防塵地的封閉花園。奧斯曼花園從拜占庭帝國與巴爾幹半島吸收了希臘羅馬庭院元素,同時結合了安納托利亞本土,以及東邊帖木兒和薩非帝國的伊斯蘭傳統。因此,奧斯曼帝國時期的園林與同時代義大利園林所在營造的景象上十分相近。這一傳統從十五世紀就已經開始,塞利姆二世所建的托普卡匹皇宮公園可以追溯到羅馬莊園。由柏樹裝點的植物帶圍繞拜占庭衛城遺迹階梯式向上,園中的珍稀植物、動物與礦石從帝國各地搜尋而來,在這裡形成一處自然世界的縮影。與薩非、莫卧兒帝國的嚴格幾何對稱布局不同的是,托普卡匹皇宮公園整體上依照自然地形走向而建,憑藉地勢塑造有利於觀景的高點。幾代蘇丹對於自然的喜愛除了體現在公園布局之外,從園中鮮花和眾多布滿花草圖案的建築瓷磚也可見一斑。



托普卡匹皇宮公園


2005年於埃及首都開羅開放的、耗時15年設計的愛資哈爾公園也同樣遵循了類似的建造模式:儘管一些園區帶有對稱幾何的設計,這片佔地30公頃的公共花園總體上依開羅城中地勢而建,且在幾個高處設置了觀望台,使遊客能夠一眼盡收四周景緻。園中的餐廳、咖啡館、和主題園林區域也都處於地勢高處,但也特別設置一處下沉公園,整個園區起伏有致而不是僵硬的人工分割與規劃。


愛資哈爾公園


記憶與想像


儘管許多伊斯蘭庭園如今只存有紙質記載,任何一座花園都不是扁平而靜態的。花草的芬芳、水流的顫響、夜鶯的啼鳴與鴿子的咕咕聲都是構成庭園體驗的重要維度。植物的種植不單在視覺上美化庭園,枝葉的窸窣聲、草木的香味和果實的甜美都是它們豐富意義的一部分。一棵開花的桔子樹,它的香味足以使人暫時拋開視覺與聽覺。關於鳥鳴,波斯詩人菲爾多西(Firdawsi)在描述裏海邊的一座花園時曾欣然寫下,「夜鶯棲息在每一處枝條/傾灑它柔軟美妙的曲調[4]。另一詩人瑪努齊赫里(Manuchihri)則將鴿子喻為宣禮員:「鴿子是穆安金,它的鳴叫便是宣禮之音」[5]



愛資哈爾公園


正如參觀者對庭園的探索是動態的,不同時節下的景色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日夜、季節、年歲的遷移可能為同一座庭園的地形和景緻帶來豐富的變化,園中色彩、氣息與音調皆有不同。莫卧兒王朝的國王賈汗吉爾習慣在夏天遊覽克什米爾,根據記載,賈汗吉爾曾在1620年春季造訪該地花園,園中盛開的鬱金香、水仙、紫羅蘭以及開花的果樹使其大為驚艷。這些花樹並非新植,只是恰好迎來了各自的時節,便翻新了園中景象。風景既是真實的存在,又是對片刻圖像的記憶,阿拉伯詩歌中多見感懷舊時的主題,也常借用曾到過的地方來比喻逝去的愛,其中花園意象不勝枚舉,典型一例便是對安達盧西亞黃金時代的追憶,這座城市在1492年的陷落使其成為一片失落之地,也讓花園的意向轉化為對安達盧西亞本身的嚮往。當安達盧西亞詩人伊本·宰敦(Ibn Zaydun)回到戰後的科爾多瓦,他回憶起昔日的哈里發之城,「花園微笑著,伴隨它們閃著銀光的流水,好似美麗少女頸邊鬆開的衣領」[6]



托普卡匹皇宮公園中的建築瓷磚


除了詩歌外,敘事類文本和宗教文本中也多見對花園的描述,且常常充滿奇妙的幻想。如果說種有能夠結出寶石的黃金棕櫚樹的花園還只停留於人們的想像中,由黃金編成的織物所包裹的樹木就很能讓人信以為真了。事實上,諸如後者的描述並非意在創造真正使人信服的內容,而是為了激發讀者的想像力。儘管如此,臆想花園的重要性不僅因為它是理想中的形式,更因為它成為了現實中花園建造的目標。雖然這些「目標」是作者抱著不可能實現的心態所寫下,但人們偏偏以此為嚮導,極盡辦法地去追求想像中文字所描述的景象。


托普卡匹皇宮公園


在伊斯蘭世界,這樣一座充盈著黃金和珍貴珠寶的花園具有雙重意義。首先,這樣閃耀的花園便是《古蘭經》中承諾一世虔誠的穆斯林死後的歸所——天堂。故而對這片花園的嚮往可說是一種志向,因為它鼓勵著世間的穆斯林遵循真主的指引和訓誡。但是,有些裝載著奇珍異獸的花園卻會使建造者陷入毀滅,因為他們的行為代表著愚蠢、不敬,甚至是欲與造物者比拼的傲慢,而真主是獨一且不可比擬的。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人類狀態的表徵:一方面,人類希望改善自己的境況,戰勝自然災害並服務世間;另一方面,擾亂造物便是藐視和挑戰真主的行為。兩者間的內在矛盾與微妙平衡在臆想的天堂花園中得到體現。



赫內拉利費宮


翁頓大帝的兒子尚多德所建的金銀城堡就是這樣一則故事,《古蘭經》對它簡短提及,而《一千零一夜》則作了完整的描述:尚多德在古書中讀到了天堂中樓閣與花園的樣貌,並誓言要將其建成。他命令手下工匠用金銀珠寶為其建造一座城市。城市建造完畢後,尚多德卻在進入城門前受到真主懲罰而送了命。所有通入該城的門都被隱藏,因此,即使這座夢幻之城的一磚一瓦確實存在,人類之眼也無法見到。



托普卡匹皇宮公園平面圖


十四世紀強大的征服者帖木兒在他的都城撒馬爾罕周圍建起一圈皇家公園,分別以穆斯林世界的大都會命名——開羅、大馬士革、巴格達、蘇丹尼耶和設拉子。庭園毫無疑問是伊斯蘭象徵語言的一部分,它常與建築相聯但又生根在自然界。我們的視野應該能夠俯瞰城市與建築,也能眺望自然與荒野,庭園總是介於兩端之間。


撰文/吳凡

[1]都摘自馬堅譯本


[2]Chahar Bagh是波斯語轉寫,直譯為「四個花園」,也寫作Charbagh。


[3]Robertd. Mcchesney, 「some observations on『garden』 and its meanings in the property transactions of the juybari family inbukhara, 1544-77」, gardens in the time of the great muslim empires, pp97-109


[4]Donald N. Wilber在《PersianGardens & Garden Pavilions》p41中翻譯的英文文本,筆者譯


[5]William Hanaway Jr.在《The IslamicGarden》p51中翻譯的英文文本,筆者譯


[6]Ruggles《Garden, Landscape,and Vision》 pp136-7中翻譯的英文文本,筆者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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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UE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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