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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經典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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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著名詩人作家,1961年5月生於南京。8歲隨父母下放蘇北農村,1982年畢業於山東大學哲學系。歷任西安陝西財經學院教師,南京審計學院教師,1992年辭職成為自由寫作者,受聘於廣東省作家協會為合同製作家,後轉聘於深圳尼克藝術公司,為職業作家。江蘇省作家協會理事。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這些年》

這些年,我過得不錯

只是愛,不再戀愛

只是睡,不再和女人睡

只是寫,不再詩歌

我經常罵人,但不翻臉

經常在南京,偶爾也去

外地走走

我仍然活著,但不想長壽

這些年,我缺錢,但不想掙錢

缺覺,但不吃安定

缺肉,但不吃雞腿

頭禿了,那就讓它禿著吧

牙蛀空了,就讓它空著吧

剩下的已經夠用

鬍子白了,下面的鬍子也白了

眉毛長了,鼻毛也長了

這些年,我去過一次上海

但不覺得上海的變化很大

去過一次草原,也不覺得

天人合一

我讀書,只讀一本,但讀了七遍

聽音樂,只聽一張CD,每天都聽

字和詞不再折磨我

我也不再折磨語言

這些年,一個朋友死了

但我覺得他仍然活著

一個朋友已邁入不朽

那就拜拜,就此別過

我仍然是韓東,人稱老韓

老韓身體健康,每周爬山

既不極目遠眺,也不野合

就這麼從半山腰下來了

《牠是一條無人理睬的狗》

牠是一條無人理睬的狗,因為長得丑,

因為老了,因為牠是一條狗。

也曾有過幸福的時光,那時候我母親在世,

也沒有去深圳。牠是她的寶貝。

二、八月牠發情,月經滴落在地板上,

後來挨了一刀,麻煩結束,一了百了。

趾甲無處消磨,越長越長,彎過來

扎進自己的肉。腳上的亂毛蓋住那血洞。

腐臭的氣息在這房子里曾經數月不去。

牠有過痛苦折磨的時光,現在安靜了。

牠不是這房子里的一把椅子,

要是一把椅子那就好辦了。

也不是這房子里的另一個人,

要是另一個人可怕了。

如今牠成天睡覺,無所期盼,

甚至也不走過來邀寵。

牠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不知道我的悲傷。

牠的悲傷就是牠的外表,那又能怎麼樣呢?

我們共處一室,各不相干,

牠是我的狗,我可不是牠的人哪!

時光從這棟房子里流出去,

一直流到外面的大街上,

分成兩股之後再分叉,然後再分……我看見

每一條孤獨的路上都走著一個人或是一條狗。

這隔膜的遊戲直到永遠。

《母親的樣子》

我記得的是她中年以後的樣子,

笑著的樣子,很有福氣的樣子。

年輕時的神氣秀麗在相冊中,

垂亡者的衰容在病床前。

那不是我父親愛戀過的肌膚,

也不是她自己愛戀過的肌膚,

死亡將其收藏在郊外的墓地,

以青草白石取而代之。

有一次在病中我摸到了她的肚子,

隔著紙一樣的皮我就抓住了一顆心

(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內臟)!

那是一顆仍然愛著我父親的心,

仍然愛著我和她自己,

在兒子無畏的手掌下跳動。

我只記得她中年以後的樣子

和那顆顫抖不已的心。仍然愛著我和她自己,

在兒子無畏的手掌下跳動。

我只記得她中年以後的樣子

和那顆顫抖不已的心。

《汽車營地》

汽車營地繁花似錦,

但幾乎沒有客人。

暑假已經結束,孩子們上學去了,

留下這空蕩的最後的花園,

各色花朵不免開得更艷。

布萊恩在炭火上烤肉,

煙霧一直瀰漫到看不見的海上。

一對同性伴侶在樹林中窺視,

我們也偷窺了他們,

還有那條拉布拉多大狗。

這一家三口來回走了數趟。

人間煙火在暮色中升起,

布萊恩招待我們美食和錯落的寂靜。

林中情侶不需要吃飯,

他們要去下面看海,

良辰美景的和彼此的俊美已夠一餐的飽足。

《山中劇場》

十二歲他就看中了這塊地方,

想像著一個山中劇場。

直到四十五年後我們看見了實物:

原木打造,四周崖壁環抱。

劇場有了,我們和他一起想像觀眾。

人們驅車從周邊趕來,整整四千,

只能容納六百人的看台根本坐不下。

應該是夏天,鎮上的旅館都住滿了,

曠野里到處都是帳篷、篝火。

此刻暮色已深,但劇場圓形的輪廓依稀可辨,

赫斯托夫走下看台,去下面和我們說話。

盆地的環境使回聲四起,並不需要話筒。

四千鳥獸在山崖上吶喊,

四千或者四萬隻蟲蟻靜默——

為赫斯托夫的誠摯,為他那顆偉大的演員的心,

為這山中無人的劇場。

所有的這些我們都聽見了。

你見過大海

你見過大海

你想像過

大海

你想像過大海

然後見到它

就是這樣

你見過了大海

並想像過它

可你不是

一個水手

就是這樣

你想像過大海

你見過大海

也許你還喜歡大海

頂多是這樣

你見過大海

你也想像過大海

你不情願

讓海水給淹死

就是這樣

人人都這樣

有關大雁塔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些什麼

有很多人從遠方趕來

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還來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們

那些發福的人們

統統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後下來

走進這條大街

轉眼不見了

也有有種的往下跳

在台階上開一朵紅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當代英雄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什麼

我們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風景

然後再下來

下午的陽光

下午的陽光透過窗帘

這是臨時的

一條印花布的被面

因為這所房子是新的

我們剛剛搬進來

陽光透過窗帘

變得很柔和

外面的天空暗淡下去了

它們還在這兒久久地逗留

坐著兩個開始新生活的人

此刻卻顯得有些陳舊

就像一件衣裳

多年沒穿

又突然展現在你的面前

這也許就是陽光的妙用

它不改變事物

卻讓事物改變了自身

甲乙

韓東

甲乙二人分別從床的兩邊下床

甲在系鞋帶。背對著他的乙也在系鞋帶

甲的前面是一扇窗戶,因此他看見了街景

和一根橫過來的樹枝。樹身被牆擋住了

因此他只好從剛要被擋住的地方往回看

樹枝,越來越細,直到末梢

離另一邊的牆,還有好大一截

空著,什麼也沒有,沒有樹枝、街景

也許僅僅是天空。甲再(第二次)往回看

頭向左移了五厘米,或向前

也移了五厘米,或向左的同時也向前

不止五厘米,總之是為了看得更多

更多的樹枝,更少的空白。左眼比右眼

看得更多。它們之間的距離是三厘米

但多看見的樹枝都不止三厘米

他(甲)以這樣的差距再看街景

閉上左眼,然後閉上右眼睜開左眼

然後再閉上左眼。到目前為止兩隻眼睛

都已閉上。甲什麼也不看。甲系鞋帶的時候

不用看,不用看自己的腳,先左後右

兩隻都已系好了。四歲時就已學會

五歲受到表揚,六歲已很熟練

這是甲七歲以後的某一天,三十歲的某一天或

六十歲的某一天,他仍能彎腰系自己的鞋帶

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這是我們

(首先是作者)與甲一起犯下的錯誤

她(乙)從另一邊下床,面對一隻碗櫃

隔著玻璃或紗窗看見了甲所沒有看見的餐具

為敘述的完整起見還必須指出

當乙系好鞋帶起立,流下了本屬於甲的精液

一摸就亮

樓道里的燈是觸摸式的

一摸就亮

孩子被媽媽抱在懷裡

伸出小胳膊

也一摸就亮

小拳頭肉乎乎的

小手指都伸不直

在金屬片上一碰

燈就亮了

每一層樓

媽媽都抱著孩子靠著牆走

母女倆就這麼亮堂堂地下去了

掃墓兼帶郊遊

詩/韓東

墓地並不陰冷

太陽當空而照

我們在汽油桶里燒紙、放火

天上的火球也一刻不停

濃煙滾滾,祭掃猶如工作

一點也不陰冷,也不寧靜

挖土機的聲音不絕於耳

蓋住了鐵鏟掩埋的聲音

死者雖已停工

但死亡並未完成

甚至,也不肅穆

爸爸,敬您一支香煙

嫂子,鮮花留給愛美的你

外公、外婆,這是現炒的栗子,趁熱吃

爺爺、奶奶,你們的住址又忘記帶啦

山坡上的石碑如椅子的靠背

層層疊疊,滿山遍野

坐等人間精彩的大戲

終於結束了

一天的歡愉有如一生

斷章2002

詩/韓東

你再也不會對著那棟房子哭泣了

你再也不會覺得自己像一個蘑菇從我的身體里長出來了

一切都已過去

短暫得像蘋果樹開花

我領略了最美的風景

來到蠻荒之地

痛苦和歡樂已不再重要了

你可以拒絕我

但不要拒絕我的愛

我可以把我拿開

願光線變得更加純凈

那柔和溫暖的光淡淡地照耀你

願我醜陋的影子從你們中間後退吧

我生性認真,心中憂傷

想愛一個不幸的孩子

直至一生

我想用我的熱情融化她心中的堅冰

用我的身體為她遮風擋雨

我想在那間簡陋的房子里和她促膝交談

想在床上抱緊她,調勻她的呼吸

但我的存在就是這一切的障礙

溫柔的部分

我有過寂寞的鄉村生活

它形成了我性格中溫柔的部分

每當厭倦的情緒來臨

就會有一陣風為我解脫

至少我不那麼無知

我知道糧食的由來

你看我怎樣把貧窮的日子過到底

並能從中體會到快樂

而早出晚歸的習慣

撿起來還會像鋤頭那樣順手

只是我再也不能收穫什麼

不能重複其中每一個細小的動作

這裡永遠含有某種真實的悲哀

就像農民痛哭自己的莊稼

機場的黑暗

溫柔的時代過去了,今天

我面臨機場的黑暗

繁忙的天空消失了,孤獨的大霧

在溧陽生成

我走在大地堅硬的外殼上

幾何的荒涼猶如

否定往事的理性

瀰漫的大霧追隨我

有如遺忘

近在咫尺的親愛者或唯一的陌生人

熱情的時代過去了,毀滅

被形容成最不恰當的愚蠢

成熟的人需要平安地生活

完美的肉體升空、遠去

而卑微的靈魂匍匐在地面上

在水泥的跑道上規則地盛開

霧中的陌生人是我唯一的親愛者

《你的手》

你的手搭在我的身上

安心睡去

我因此而無法入睡

輕微的重量

逐漸變成鉛

夜晚又很長

你的姿態毫不改變

這隻手應該象徵著愛情

也許還另有深意

我不敢推動它

或驚醒你

等到我習慣並且喜歡

你在夢中又突然把手抽回

並對一切無從知曉

·華盛頓記

最強大的帝國的心臟

舒展如花園。

不是血紅的,發出陣陣白光。

白色的方尖碑、白色的牆,

白宮裡面住著一個黑人。

他走向綠色的草坪,

影子和白人一樣黑。

離開以後

是我們這些五顏六色的遊客,

其中或許混有恐怖分子,

無色無味,隱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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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女性

節日空曠,如無人大街。

我站在街上,聽著四面八方的爆竹聲。

看不見煙塵和閃光,看不見你。

你的閃爍帶給我悠長的白日而非黑暗。

我把你的照片拿給友人看——

一位神秘女性。但你的故事卻是杜撰:

胯下的戰馬、你的矛,

河流對岸你如何與一位騎士平行一段。

無人大街,或是青綠荒野,

我站在那兒沒有挪動過。場景置換了。

曾追隨你青春的麗影直到日暮時分,

天亮以後便來到這座節日的空城。

我把你的照片拿給他們看,

神秘女性,被裁切的上身。那條

漂浮著你影像的河已匯聚到一隻酒杯里,

另一位女性喝了它。我盯著她看,看她的紅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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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紀

已經快到夏天,

他忽然嗅到春天的氣味。

遲緩,但還是鬆開了。

他從一個冬天直接走入暮春,

在一個傍晚,只能是一個傍晚。

他的步幅有一點奇怪,

像蹦跳舞蹈。

他愛的人已現身初夏的街頭,

穿著短袖衣服。

他愛的人在鏡中,像被晚風搖曳。

但他的死人還在地下,

那些新鮮的、陳舊的……

他也曾和他們一起

並肩走在季節的邊緣。

春天很快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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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真實就像愛虛無

我很想念他,但不希望他還活著。

就像他活著時我不希望他死。

我們之間是一種恆定的關係。

我願意我的思念是單純的,

近乎抽象,有其精確度。

在某個位置他曾經存在,但離開了。

他以不在的方式仍然在那裡。

對著一塊石頭我說出以上思想,

我坐在另一塊石頭上。

園中無人,我對自己說:他就在這裡。

在石頭和頭頂的樹枝之間,

他的烏有和樹枝的顯現一樣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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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部分

我有過寂寞的鄉村生活

它形成了我性格中溫柔的部分

每當厭倦的情緒來臨

就會有一陣風為我解脫

至少我不那麼無知

我知道糧食的由來

你看我怎樣把貧窮的日子過到底

並能從中體會到快樂

而早出晚歸的習慣

撿起來還會像鋤頭那樣順手

只是我再也不能收穫什麼

不能重複其中每一個細小的動作

這裡永遠含有某種真實的悲哀

就像農民痛哭自己的莊稼

1985.3

明月降臨

月亮

你在窗外

在空中

在所有的屋頂之上

今晚特別大

你很高

高不出我的窗框

你很大

很明亮

膚色金黃

我們認識已經很久

是你嗎

你背著手

把翅膀藏在身後

注視著我

並不開口說話

你飛過的時候有一種聲音

有一種光線

但是你不飛

不掉下來

在空中

靜靜地注視我

無論我平躺著

還是熟睡時

都是這樣

你靜靜地注視我

又彷彿雪花

開頭把我灼傷

接著把我覆蓋

以至最後把我埋葬

一聲巨響

一聲巨響

我走出去查看

什麼也沒有看見

一小時後

我發現砧板

落在灶台上

砸碎了一隻杯子

砧板絲紋不動

杯子的碎片也是

靜靜的

當初砧板掛在牆上

杯子在它的下面

也是靜靜的

機場的黑暗

溫柔的時代過去了,今天

我面臨機場的黑暗

繁忙的天空消失了,孤獨的大霧

在溧陽生成

我走在大地堅硬的外殼上

幾何的荒涼猶如

否定往事的理性

瀰漫的大霧追隨我

有如遺忘

近在咫尺的親愛者或唯一的陌生人

熱情的時代過去了,毀滅

被形容成最不恰當的愚蠢

成熟的人需要平安地生活

完美的肉體升空、遠去

而卑微的靈魂匍匐在地面上

在水泥的跑道上規則地盛開

霧中的陌生人是我唯一的親愛者

爸爸在天上看我

九五年夏至那天爸爸在天上看我

老方說他在為我擔心

爸爸,我無法看見你的目光

但能回想起你的預言

現在已經是九七年了,爸爸

夏至已經過去,天氣也已轉涼

你擔心的災難已經來過了,起了作用

我因為愛而不能迴避,爸爸,就像你

為了愛我從死亡的沉默中蘇醒,並藉助於通靈的老方

我因為愛被殺身死,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再也回不到九五年的夏至了——那充滿希望的日子

爸爸,只有你知道,我的希望不過是一場災難

這會兒我彷彿看見了你的目光,像凍結的雨

爸爸,你在哀悼我嗎?

吉祥的老虎

每個紙上的夜晚不在紙上停留

每個星球上的姑娘都要飛出

從我的窗口,不止我的窗口

每隻酒瓶都有它的重量,都要落地

就像每隻腳支撐著今天的平衡

每塊磚頭都和另一塊磚頭在一起

和另一些磚頭,但它不會永遠在那兒

而每件另外的東西都有新的時候

每顆心都有心的形狀,同時也是拳頭的形狀

最後,每次確切的死亡都這樣幼稚

像被吉祥的老虎一口吞掉

1989.4.6

讀薇依

她對我說:應該渴望烏有

她對我說:應愛上愛本身

她不僅說說而已,心裏面也曾翻騰過

後來她平靜了,也更極端了

她的激烈無人可比,言之鑿鑿

遺留搏鬥的痕迹

死於飢餓,留下病床上白色的床單

她的純潔和痛苦一如這件事物

白色的,寒冷的,誰能躺上去而不渾身顫抖?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至少宇宙是滿盈的。」

這些年

這些年,我過得不錯

只是愛,不再戀愛

只是睡,不再和女人睡

只是寫,不再詩歌

我經常罵人,但不翻臉

經常在南京,偶爾也去

外地走走

我仍然活著,但不想長壽

這些年,我缺錢,但不想掙錢

缺覺,但不吃安定

缺肉,但不吃雞腿

頭禿了,那就讓它禿著吧

牙蛀空了,就讓它空著吧

剩下的已經夠用

鬍子白了,下面的鬍子也白了

眉毛長了,鼻毛也長了

這些年,我去過一次上海

但不覺得上海的變化很大

去過一次草原,也不覺得

天人合一

我讀書,只讀一本,但讀了七遍

聽音樂,只聽一張CD,每天都聽

字和詞不再折磨我

我也不再折磨語言

這些年,一個朋友死了

但我覺得他仍然活著

一個朋友已邁入不朽

那就拜拜,就此別過

我仍然是韓東,人稱老韓

老韓身體健康,每周爬山

既不極目遠眺,也不野合

就這麼從半山腰下來了

我和你

我和你相遇、相愛、相伴隨

我和你分居兩地,度過一段時間

我對你的憐惜以及痛苦

你對我的依戀以及不幸

我和你靈魂相親又相離

所有的這些都是偶然的

我和你一樣,來自父母

偶然的相遇、相愛、相伴隨

來自他們偶然吃到的食物

偶然獲得的性別

我們長大,任憑偶然的風吹

偶然的人世像骰子搖晃

得出一個結果:

一是一點血

六是兩行淚

只有這是必然的

寫給亡母

你已上升到星星的高度,

之後隱匿了。方向東南,

於是我仰望整個東南天空,

想像你可能下降的地方。

那兒有叢林圍繞的快樂生活,

那裡的炊煙將迎接你,

就像我懷念的香煙裊裊不滅。

願你新的一生安好,

享受赤腳奔跑的解放。

願平凡和樸實伴隨你,

在清澈的穿村而過的河邊。

你是一件完整而嶄新的禮物,

獻給世界和你自己。

願你的墓穴已空,

消失的夜空晴朗。

願你收回回望的目光,

那最後的光焰短促

已使用你消聲遠離

《孩子們的合唱》

孩子們在合唱

我能分辨出你的聲音

我看見那合唱的屋頂

我看見那唯一的兒童的家

然後我看清這將要過去的一天

這是我第一次愛上一個集體

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裡

沒有仇恨也不溫柔

他們唱出更廣大的聲音

就像你那樣安靜地看著我

我猜想你的聲音是實質性的聲音

廣場上,孩子們交叉跑動

你必將和他們在一起

不為我或者誰的耳朵

永遠不對著它們小聲地唱

這支歌

《重新做人》

作者:韓東

無數次經過一個地方

那地方就變小了

街邊的牆變成了家裡的牆

樹木像巨大的盆景

第一次是一個例外

曾目睹生活的洪流

在回憶中它變輕變薄

如一張飄飛的紙片

所以你要走遍世界

在景物變得陳舊以前

所以你要及時離開

學習重新做人

韓東|憤怒

並無真正的憤怒,只是生氣

嗓門很大但信心不足

他吼叫,之後空虛降臨

暈眩、失重和荒蕪之感

並無真正值得憤怒的人、憤怒的事

並無憤怒的對象和動力

衰弱之人

生氣是其徵兆

醞釀不出任何新的東西

就像電扇吹出的風,而非

凌厲的北風

生氣是氣息的嚴重紊亂

而和血液的熱度無關

所以他進退兩難

遲疑不決

心生憐憫

並悲劇性地看著這一切

甚至也不能點燃自己

不能破罐子破摔

被裹挾而去

對憤怒的渴望是習慣於憤怒者的

晚年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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