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愛情,叫做我為你寫墓志銘
提起唐朝的愛情故事,我們總是被傳奇里那些濃郁入骨,離奇浪漫的男男女女賺足了眼淚。比如步非煙和霍小玉,比如崔鶯鶯和太真,可是,我更覺得感動的,是一個叫做李婉順的女人。
唐朝才女已然不少,做到女丞相的上官婉兒、入主深宮數十年,被稱為皇室專屬教師的宋氏五姐妹,傾倒武元衡和元稹兩個大才子的薛濤,都有著轟轟烈烈的故事,載入一段又一段的傳奇之中,而她,一個出身本是最正統、最高貴的嫡出公主,卻鮮為人知,直到有人為她秉筆直書,寫了一篇聲情並茂、感人淚下的墓志銘,那個人,是劉應道。
李婉順和劉應道的故事要從頭說起……
長安城北,太極宮中,一座普通的北宮門,叫做玄武門,但是對於只有三四歲的李婉順來說,這座宮門是她和她父母之家的地獄之門。
七月二日,從這一天起,李婉順失去了父母兄弟姐妹,她從太子府被送進了太極宮,和年老喪子的李淵住在這座血腥而孤單的宮殿了。據稱,玄武門事件後,李淵愛上了彈琵琶,抑鬱的老人手揮胡琴,邊上是長子的遺孤,這一幕總讓人覺得心酸不已。不知道李婉順對祖父的琵琶聲和嘆息聲有無印象,但她知道,她的叔父、殺害她全家的仇人李世民,是全天下的天可汗,地位尊貴到無以復加。而她,似乎連為父親報仇,都找不到充足的理由。
太極宮中,教養她的只是一個地位不高的才人,或許說教養都有些過分,只能用養活和監視來形容,這段足以毀一生的童年陰影,讓她形成了極端內向和極端敏感的性格,她在外人面前,從來都是謙卑有禮、沉默寡言,盡量不讓自己給對方留下深刻的印象,不知道她的童年是怎樣度過的,沒有什麼玩伴,沒有像樣的封號,她的存在被天子視為不祥之物,又被賜予了極大的寬容,沒有讓她給父母兄弟姐妹陪葬。轉眼間,婉順成了一個十七歲的大齡少女,到了必須出嫁的年紀。這樣的年紀,這樣的門第,對於誰都是尷尬,太宗皇帝賜給她一個聞喜縣主的封號(縣主是唐代諸王之女的封號),把她嫁給了劉應道。劉應道雖然比李婉順大了十歲左右,但這門婚事還算是是體面:劉家世代為官,劉應道的父親劉林甫,才華橫溢,入唐後,被李淵任命為中書舍人,任職樞密,「智效聞于海內」,貞觀初,擔任吏部侍郎。
劉應道本人夜一文章和博學而見長,二十一歲時,劉應道由弘文館學生選為太穆皇后挽郎,「挽郎」是什麼?就是給皇家引靈柩、唱輓歌的人,一般由高幹子弟擔任,葬禮結束後,很快便能獲得官職,是入仕的途徑之一。劉應道後被任命為太子通事舍人,正式進入官場,據《唐六典》記載,太子通事舍人的編製為八人,正七品下,職責是:「掌導引東宮諸臣辭見之禮,及承令勞問之事。」
劉應道和李婉順這對包辦夫妻的生活開始了。劉應道發現,在外人面前一點不出眾的妻子,在他面前展現了自己真實的一面:李婉順很有見識,讀書頗有見識,不談則已,一但兩人聊起歷朝人物,「雖名家之說,未足解頤;而歷代之事,其如抵掌」,對於知名人士的學說、諸子百家的學問、歷朝歷代的興廢之事,婉順過目不忘、信手拈來,每次和丈夫談古論今,商榷人物,都能夠講到要點。要知道劉應道也不是普通的紈絝子弟,但他在妻子面前都不禁自慚形愧,認為婉順「實有大丈夫之志,豈兒婦人之流歟!」
這一幕要是放在詩詞大會或者一站到底這種媚雅的節目里,簡直要做一期夫妻學霸同台PK的特輯,因為劉應道的學問本是是不得了了:「童幼好學,遍涉百家子史。一經目,終身不忘。」從小讀過許多書、記憶力爆表,學習能力極強。晚年時,朝廷因他「文章高絕」,派他編修國史,制定祭祀所用樂章。而且劉應道不光有書本知識,還有藝術造詣:「又嘗留意丹青及絲竹,並略盡其能。圍棋居第二品以上,草書亦為時人所貴。」所以他的知識水平是被官方高度認可的,儘管如此,他還是自認為不如婉順,那麼李婉順的學識到底有多高深,就讓人浮想聯翩了。很有可能,我們現在所知道的大唐才女的事迹,在她眼裡都是小兒科,她從小在北極宮沒幹啥事,就是讀書,再讀書,思考,再思考,思考怎樣活下去,怎樣隱藏自己,怎樣讓自己的一生不至於被廢在這樣一個流光溢彩的大唐盛世里。
李婉順如果不是情商特別高,就是人格徹底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是有 「不有切問,終日如愚」的劉家主婦,低調到可怕,整天宅在家裡,很少與人見面,就連家僮,都有不認識她的,一個則是,在丈夫面前侃侃而談的女學者,女學問家,「吾睹其孜孜之德,罕見營營之心。加以識尚清遠,不昧流俗。」我們希望她是前者,但也不排除她心理障礙的可能。
劉應道婚後,仕途上就再也沒有什麼升遷,他到底娶了一個罪臣之女,到底是李建成的女婿,誰敢給他打好前途!但是他為了李婉順,硬是把失意的日子過得很詩意,他們真正做到了風雨同舟。
若論真正的貧賤夫妻,他們顯然算不上,但是若算人間失意男女,他們倒可以算上一對。就像是傾城之戀里,城坍塌了,國戰亂了,卻無意間成全了一對陌生男女的愛情,他們在大的不幸面前,得到了自己的小確幸。所有的幸福都充滿缺陷,世間安得雙全法呢?李婉順不是不知道世間的艱難,就像她在太極宮中,無數次的仰望那座並不高大巍峨,卻改變了她一生命運的玄武門。她的一生就此改變了,但是她必須要活下去。就算活的不像一個公主,也要活得像是一個人。
他們的日常生活,和普通的夫婦差不多,李婉順的性格被生活的苦難打磨地沒有一絲稜角,在丈夫眼裡,她是如此謙恭: 「片言必順,一行靡乖。」劉應道呢,他知道他,必然不能護她周全,這個世界上,本頁沒有誰可以護誰周全,但是他盡可以許下自己微小的心愿:「言念百齡,初非始望。死生契闊,庶期偕老。」
李婉順在四十歲的年紀去世了,劉應道用他滿腹的才華,不遺餘力地為妻子寫下一篇文采斐然的墓志銘,讓婉順的才華得以見天日。他的文筆如此之好,卻礙於種種原因,不能再她生時記載她的隻言片語,不能將她的美好付諸筆端,而這一次,他真的是不顧一切地,寫下了最富感情的文字。
如果不是劉應道,沒有人知道,在大唐的史書里一筆都沒有提到的縣主中,有一個這樣的女子,她本有如斯的才華,卻只能在家庭主婦的身份下過著隱藏自我的生活。她的身世連累了她,卻也成全了她,讓她在一個文章大家的筆端永遠活了下去。他甚至動用了「懷璧非罪,毀玉何冤」這樣的字樣為她鳴不平,要知道這只是一篇墓志銘,他可以寫的很模糊,可以寫的很委婉,但是他沒有。彷彿是要給地下的亡妻看,看,儘管山河廣漠,歲月涼薄,但世上曾有一個我,記得你全部的美好。這不是什麼浪漫的愛情故事,沒有什麼動人的情節,沒有離奇曲折的逆轉,她只不過是一個失怙的女子,而他,不過是一個仕途坎坷的男子。
劉應道卻在五十歲之後迎來了仕途上的春天。他得到了唐高宗李治的賞識,官至秘書少監,從三品上。李治不光予以褒獎,且非常重視老劉提出的建議,「凡所祈奏,必有粹天容,無往而不納。」甚至有人認為,「府君將申舟楫之用」。而劉應道淡泊名利,除了當好官,寫好國史外,就是思念李婉順。為寄託哀思,劉應道在婉順生前居住的卧室旁,架了個小齋,長寬八九尺的樣子,裡面擺放一床、一小榻,每天工作歸來,他就睡在那裡,透過窗戶,望一望婉順生前住過的卧室,彷彿若有所思。這一住,就是十九年。
附: 大唐劉應道妻故聞喜縣主墓誌
主諱婉順,字尫娘,高祖武皇帝之孫,隱太子第二女也。風標清惠,長善柔明。友愛自衷,仁恕在物。器宇閑淑,風容秀美。固以荷靈宸施,傳質天儀。年十七而封,仍降嬪與我。謙裕之道,因心而非飾;從順之宜,即事而呈美。奉尊接下,外諧內睦,實彼美之恆譽,將何德而稱焉。少而志學,及長逾勵。壼務之餘,披省無輟。雖名家之說,未足解頤;而歷代之事,其如抵掌。至於藝術方技,咸畢留思;諸子群言,鮮或遺略。雅好文集,特加欽味。每屬新聲逸韻,無虧鑒賞。至若目見心存,耳聞口誦,始窺文而辯意,未終文而究理,與仆並驅於疇昔,余每有愧焉。及陳廢興,敘通塞,商榷人物,綜核(核)名理,抗論發辭,莫不窮其指要,實有大丈夫之志,豈兒婦人之流歟!而固存撝挹,恥於眩曜。與朋類常談,未嘗及乎經史。不有切問,終日如愚。雖親親之淪,竟無睹其奧者。且其姿神警晤,操履貞確。行無矯跡,言不詭辭。動必應機,事非失禮。深遠財利,不為苟得。性重周急,期之闕己。戒於積聚,有必能散。生資所務,取給而已。吾睹其孜孜之德,罕見營營之心。加以識尚清遠,不昧流俗,卜祝巫覡屏之外物,祈禱占筮絕乎慮表。而特簡之從,節於賓對。非歲時旅見,密親無逾閾之謁。自姻戚之餘,婦人亦不妄敘。持家馭下,嚴而有別。中外懸隔,言問罕通。雖於牆宇之內,亦必慎其游踐。平居未嘗臨合,少長竟不窺園。近自家僮,卒無識者,斯亦匹婦之為諒也,終無奪鄙夫之志。余材命兼薄,班秩久微。而左遷除名,屯否相屬,彼固混於榮辱,齊其得喪。同安菲賤,共甘黜免。始無戚容,終懷坦慮。自三周啟路,二紀於茲。雖余率禮多愆,而彼伏義無爽。片言必順,一行靡乖。歌螽斯而論美,仰關雎而同好。友逾琴瑟,韻若塤篪。攜手之游,無睽寸影;如賓之膳,罕違終食。言念百齡,初非始望。死生契闊,庶期偕老。孰謂斯人,遽有斯酷。昔伯鸞啟齒,託意形骸之外;奉倩傷神,寄情言行之表。況美兼雙婦,恩總二夫。一遇之款既深,再得之悲逾切。龍朔元年夏遘疾數旬,六月六日薨於長安居德坊第,春秋卌。
嗚呼!人之雲亡,天其喪予。懷璧非罪,毀玉何冤。奄墜雕梁,永辭蘭室。鍾期已逝,唯余絕賞之弦;風氏雖存,無復同心之質。其年十一月六日,窆於雍州萬年縣洪原鄉之少陵原。去掩窮埏,照室之珍俄遠;歸臨虛寢,比德之寶長空。方弔影於孤鸞,獨吞聲於離劍。足以哀傾楚詠,恨動潘文。余素闕詞情,罕嘗編緝,徒以心目所記,隨第疏之,將假容於匠者,慮菁華以喪實。聊陳匪石,式備遷陵。余欲誰欺,敢虛其美。而其逝矣,何嗟及矣。情深反袂,吾道窮矣。投筆拊襟,於斯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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