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讀元曲，且把餘生靠一靠
中年讀元曲，且把餘生靠一靠
文：瀟湘藍
Butterfly Waltz
A Simple Life
Brian C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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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讀元曲，且把餘生靠一靠
瀟湘藍
那天早晨，被一首元曲叫醒了。
一聲畫角譙門，半庭新月黃昏，雪裡山前水濱。竹籬茅舍，淡煙衰草孤村。----白樸·《天凈沙·冬》
躺在床上靜靜的，只是些名詞的簡單羅列卻瞬間把人推到萬丈紅塵之外，原來「竹籬茅舍衰草孤村」這些鄉俗景緻早已沾染了悠遠的詩意，裹挾著歷代詩家的魂魄，一出口，便是千古悲憫，深入骨髓，揮之不去。
詩詞曲賦到了元代，文人的夢算是做盡了。
有人說，元曲中是沒多少正能量的。
集中看了一下元曲四大家，果然都有極負面的情緒。
?白樸：「過了重陽，寒慘慘，秋陰連日。」
這樣的話說說已經不忍，何況還要寫下來，一遍一遍的讀、念，這是怎樣的悲調呢。再聯想到重陽佳節，那是登高望遠、祭祖敬老，菊花賞秋。原本都是滿滿的人生意趣和文人情懷，怎麼一轉眼，就是「寒、慘慘、陰、連日」這些詞磊在一起，不是生無可戀么。
?馬致遠：「春將暮，花漸無，春催得落花無數。」
明明寫的是春景，他卻直言「花無」，暮春之景直達凋落萎謝，迅轉之快如一刀斃命，沒有感慨，沒有過程，甚至連悲情也沒有。元人的心是死到底了。
?關漢卿：「癲狂柳絮撲簾飛，綠暗紅稀。」
關漢卿大概是元曲四大家裡最豁達的。他的詞曲里有一股力，強勁、不屈。但即便這樣，他也抗不過「癲狂柳絮」以致於「綠暗紅稀」。這樣的用詞，比較前代詞人的「綠肥紅瘦」，宋人柔弱無力且還凄情繾綣，而元人連一點自憐自惜的意思也沒了，「暗、稀」，簡直灰暗到底。
?鄭光祖
「財葉將殘，雨霽風高催木杪。江鄉瀟洒，數株衰柳罩平橋。」
元人用詞很直接，一點不婉轉、不忌諱。鄭光祖就有很多「將殘、衰柳、難熬、悶入、薄劣」這些詞。元人的日子大概是歷史上最難過的。
但這樣看元曲，當然不盡然。
我粗列了一下，元曲前五。
No.1?馬致遠：《天凈沙·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元曲的巔峰之作。
對於美或理想的消逝本是絕望的，但唐宋文人創造出另一種意境，「此時無聲勝有聲，此處相望不相聞」，這一點，馬致遠在元曲中用「斷腸人在天涯」出神入化地傳承了下來。
No.2?徐再思·《雙調·蟾宮曲·春情》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最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空一縷余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首尾兩句驚艷：一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最害相思」。三個相思平起力盡，委婉低回，是一個女人的甘苦一生絕代芳華。二是「燈半昏時，月半明時。」兩個「半」字再入絕境，即便「待到山花插滿頭」也已是「可憐白髮生，莫問奴歸處。」怎一個愁字了得。
讀元曲是要有點勇氣的，否則一詞嗆住，紅顏易衰。
No.3?張可久·《人月圓·山中書事》
興亡千古繁華夢，詩眼倦天涯。
孔林喬木，吳宮蔓草，楚廟寒鴉。
數間茅舍，藏書萬卷，投老村家。
山中無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這最後一句，有時裝逼就想拿來用，「山中無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如置林壑，風清泉冽，禁不住心動神搖，古人的生活理想比之現代人的金碧輝煌不知高雅柔和多少倍。但若發在朋友圈，到底有些東施效顰。元人對隱逸情懷頂禮膜拜，永無實現的可能。如此，便只有敬畏之心了。實在喜歡，也只好改成「書中閑暇，雲煙盈室，余香烹茶。」低眉頷首，隔空遙祝，且讓我把餘生靠一靠。
No.4?王實甫·《西廂記》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
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從風流才子的角度看，王實甫的《西廂記》實在寫得比湯顯祖的《牡丹亭》要好。整部戲文詞藻驚艷，處處曼妙不可言。只是《牡丹亭》的想像力和思想性更有衝擊力，年代也佔優先。單工筆白描長卷大軸是拼不過王實甫的。就算是遊園驚夢也有「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這樣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拗雅之句。比之平白如話又典雅蘊藉的從天上來再回到人間的「碧雲天」一類少了煙火氣。
通讀西廂，才知道「碧雲天」這一幕是終場。後來的團圓美滿都是劇作家迎合市場的童話。碧雲高飛，黃花萎地，西風逼殺，北雁南飛，情景融為一體，不是現實殘酷，是季節更替，自然規律。鶯鶯知緣分殆盡，濕透了重重疊疊的淚。猛一聲「去也」，鬆了金釧，減了玉肌。怎奈何青春做注，壓上所有籌碼，終抵不過公子十丈紅塵文鋪錦繡，千朵芙蓉衣你華服美冠。悔教夫婿覓封侯，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
原只知道相思最苦，讀過此曲，才知離情更添十倍。
Butterfly Wa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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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關漢卿·四塊玉
?「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飢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卧。日月長，天地闊，閑快活。」
雅詞看多了，到這裡就放浪到底了。但卻另有一種勁道，如心底掏出來一般，剎那如釋重負。無需狂歌當哭，只在倒地時明心見性，捲起袖子，疾書一行字「日月長，天地闊，閑快活」。
?「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
元曲俚俗，還幽默，就是「老瓦盆邊笑呵呵」，還有你家來個肚包雞，我家弄個紅燒燜鵝。誰說不成曲調。無非是以文入世，也可以來個雅俗相見歡。去他個紅銷賬里春情薄，金堂玉馬風華羨，我只與山僧老叟惺惺看，茅檐酒肆閑快活。
?「意馬收，心猿鎖。跳出紅塵惡風波，槐蔭午夢誰驚破，離了利名聲，鑽入安樂窩，閑快活。」
關漢卿大概是文人裡面最有俠客氣息的，「跳出、鑽入」的把性格里的草莽氣質發揮得淋漓盡致；「惡風波」里，策馬揚鞭，槐蔭午夢，誰敢「驚破」，倉皇歲月橫槊賦詩，稻香村裡沉劍埋名。如此而已。
?「南畝耕，東山卧。世態人情經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
到《歸園田居》文人就安靜了。閑閑地把往事思量，那些意氣鬥狠翻雲覆雨的「世態人情」都見識過了，「爭什麼」，賢，一杯酒，愚，一杯酒。
夜長，讀元曲。
更闌人靜，被關漢卿的《四塊玉》惹得神清氣爽。
亦同落英如雨，我佛拈花一笑的瞭然。
元代文人當真很不易。元朝一共才98年，短的像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看著看著，一輩子就過去了。元帝國這一生，剛上台就是蒙古帝國一分為四，四大汗國內部惡鬥就沒消停過。不僅如此，元朝有11個皇帝。除了元世祖在位時間正常，後來都在十年之內，速度越來越快，十月懷胎都來不及。這麼頻繁的內鬥，眼花繚亂的，你想靠上誰都難啊。
元曲要中年後讀，有了一定人生閱歷後，才能讀懂元曲中的意蘊，這個比起人文素養來經歷重要很多。
元曲中極少有正能量的。
沒多少正能量的元人也驚天動地了。
呵呵，喜歡什麼就去做什麼，不談什麼理想、抱負、情懷、夢想，一概不理，方得始終，方見真性情。
私話：想起兒時鄰里有個小竹園，千竿遮映處常見鄰老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我們只在竹林外玩，從來不敢進去，自是一股子清峻氣叫人止步。後來有一天，我被人氣哭了，在風裡站了半天，也沒人搭理，倒是他把我拉進去了，拿毛巾給我擦眼淚，還開了餅乾桶，倒了杯香茶。那屋子的氣象真箇不同，看迷了。鄰老慈眉善目，卻很少與人往來。以前沒說過話，後來也沒去過，卻是那個年代夢一般的存在。
瀟湘藍 20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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