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南靜:對「歷史事實」的再思考——讀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有感

南靜:對「歷史事實」的再思考——讀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有感

王明珂教授是著名的歷史人類學家,其《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羌在漢藏之間---一個華夏邊緣的歷史人類學研究》、《英雄祖先與兄弟民族---根基歷史的文本與情境》和《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等一系列著作,通過「邊緣文本」入手,重點探究了「中國」與其「族群邊緣」的產生及其演變歷史過程,在展現王明珂教授獨特的洞見的同時對中國民族史的研究產生了深刻的啟發。其後,出版的《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徵分析》一書,作者在總結前幾部著作的基礎上,進行了認識論和方法論上的提升,提出了「一套分析種種文本、表徵以探索社會情境(本相)及其歷史變化的方法」。[1]這是一種結合多種社會科學的歷史學研究,王明珂教授稱它為「反思史學」。

這樣一種具有強烈批判意味的「反思史學」首先得益於他長期以來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工作,即其所謂「在文獻中做田野」。文中處處可見王教授對於著作研究過程的反思與總結,某種程度上來說,該書是他幾十年史學工作的思想自傳。其次,王教授亦在法國社會學家及法國哲學傳統中獲得了啟發,他曾多次提到皮埃爾·布迪厄對其思想的深刻影響。在這些養分的基礎上,《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提出了一種具有顯著自反性的史學範式。

這一「自反性」特徵貫穿於此書寫作的始終,而話題的引出亦是如此。正如序言中的發問:為什麼我們赤腳慣了踩在銳石上不知痛?腳底生了老繭,當踩在滾燙、尖銳的砂石上便失去了抽回腳的反射動作。在這一過程中,不斷生產缺少反思性的知識,久而久之,我們便對周遭的一切習以為常。我們的知識建構亦是如此,我們以知識體系建立起一個虛擬世界,人們生活其中也就是被包在一個大蠶繭里。在這樣的世界裡,人們有歡笑、挫折、悲傷、憤怒,但一切都理所當然。「人們對於創造及操弄這虛擬世界的真實世界毫無所知,自然對造成自己憤怒與悲傷的根源力量毫無反應;或者更糟的是,我們的反應只是讓這虛擬世界更『真實』而已」。正如我們的所謂「教科書式」的歷史或「典範歷史」一般,我們相信所謂歷史事實,書寫歷史者為自己構建的歷史沾沾自喜並確信不疑,而邊緣群體也漸漸認同這一設定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邊緣的社會身份。

其對於「典範歷史」的反思,對於遙遠時間、空間外邊緣事物的關注並不同於後現代主義潮流下的「歷史解構」:反思性歷史知識並非是要完全推翻、取代我們原來相信的典範歷史;在相當程度上,它仍建立在典範歷史知識的時空架構上。它只是質疑典範歷史的取材、解釋與構成,批判典範歷史簡化了「過去如何造成現在」,因此讓人們難以察見社會現實本相。

王明珂教授的「新史學」是與後現代主義截然不同的,雖然二者都將歷史看做人們現實中的主觀建構物,但解構論一說多否定人們探索過去歷史真實的能力,或僅僅將它局限在「近代」。誠然,過去的歷史由於諸多因素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但倘若因此便懷疑探索過去真實的可能性、推翻「典範歷史」未免因噎廢食,這斷然是不可取的。

為了探索真正探索歷史的真實,將造成我們認知偏見的帷幕透明化,理清何種原因造就了我們的現實存在,王明珂教授重點展開了兩部分的反思性研究工作:了解遙遠過去的人群社會(歷史學),與遙遠空間外的人群社會(人類學);基於對遙遠時間、空間外的「他者」或「異文化」的理解,來重新認知我們所存在的現實情境。他將前一半工作稱為「化奇特為熟悉」(to make strange familiar),而後一半工作為「化熟悉為奇特」(to make familiar strange)。「可見,王明珂教授所追尋的是歷史知識中『熟悉』(我者)與『奇特』(他者)之間的互動」。[2]

王明珂教授對於史學的反思很大一部分在於對研究方法的反思。史學家們對於歷史學研究方法的反思頗多,並不斷產生獨具創見的史學研究方法,其中,眾多研究方法脫穎而出,成為史學研究領域的潮流,併產生巨大影響,王教授稱之為「方法範式」。這一整套的「方法範式」在前人創造形塑後,隨著後人的不斷補充完善成為後人進行史學研究的固定模式框架。而這種「習行」若得不到更新與重建,無疑會阻礙史學研究的深層次推進。因而他尤為注重對史學研究方法的反思。

《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是王明珂教授總結與反思自己多年實踐研究與創作經驗的結晶。對於研究方法的相關舉例論證皆從以往研究經驗中信手拈來。在前言中,教授明確表露出自己的寫作目的,「提出一套分析種種文本、表徵以探索社會情境及其歷史變化的方法」,而這一方法是一種「結合多種社會科學的歷史學研究」,並且多從人類學與社會學中獲得啟發。

歷史學與人類學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在書中表現得尤為清晰,他稱之為「在文獻中做田野」,即深入到歷史的人群社會中,像人類學家那樣體察當時的社會,聽每個人鮮活的言行,由此分析他們的感情與意圖,發掘隱藏在文本中的社會結構等。為此,王教授主要通過文本、文類、歷史心性、社會表徵、社會現實等概念而在「文獻中做田野」,進而解釋文本深層次的被人們忽視的歷史現象。王明珂教授所謂深入到古代社會情境中進行解碼,探究社會本相的方法亦從社會學中獲得啟發,行文中皮埃爾·布迪厄的社會學理論及羅蘭·巴爾特符號學理論的色彩是顯而易見的。

王明珂教授將後一半工作稱為「化熟悉為奇特」(to make familiar strange),即是基於對遙遠時間、空間外的「他者」或「異文化」的理解,來重新認知我們所存在的現實情境。這也體現了他史學研究的一貫傳統:即從注重邊緣文本出發進行邊緣研究。早在《華夏邊緣》一文中,王教授便將「邊緣」放在了分析的中心位置。而文本的選擇亦如《羌在漢藏之間—一個華夏邊緣的歷史人類學研究》一書,從羌族的歷史發源為切入點,進行歷史人類學研究。

在北京大學的一次演講中,王明珂教授曾從三個角度解釋其從邊緣入手的原因及邊緣何以引起諸多人文社會科學的關注。其一作為社會改革運動一部分的邊緣研究,希望藉此為社會邊緣人群發聲,作為社會改造運動的一部分;其二較傾向於後現代主義的解構學風,「邊緣」的模糊、斷裂、矛盾現象,可以突顯典範知識所建立的各種明確、連續、理性的人類體系,表現「邊界」的錯誤或不足,由此不難發現「民族」、「國家」等概念及相關的民族與歷史知識的建構性;其三在於「邊緣」是讓我們了解社會與時代變遷,以及反思其意義的最佳切入點。在各種典範威權所能及的或正在發生轉變的邊緣空間、時間與人群之間,人們較有能力表現其潛藏的意圖,產生違反典範的作為,並以此逐漸造成改變。

他明確表示他並不滿意站在解構角度的邊緣研究。對「他者」、「邊緣群體」的關注受到了後現代主義潮流的影響,諸如民族史、女性史、「瘋癲史」研究的興起也是這一時代浪潮的產物,但目的並非在於對「典範歷史」的完全否認,正如其上述所說,居於認同邊緣的人能在多種典範中作選擇,造成多元、多聲或彼此矛盾的現象,我們可以藉此了解歷史變遷。[3]進而明晰社會情境表象是如何構建並深化社會情境本相,發現社會本相的真面目。

值得注意的是王教授很重視邊緣文本的使用,所謂邊緣文本,即不合文類規範的書寫或口述文本,書中他常引用的邊緣文本包括不合方誌文類的地方志,不合民族志文類的民族考察報告,少數民族地區口傳的類似神話傳說的本土歷史等。通過對文本的分析,把握產生特定文本的特定情境,由此研究其強化社會本相的過程。其目的不在於「強調文本的虛構與建構性,以此揭露作者之主觀認同與偏見」,而在於「在荒謬、矛盾、斷裂等異例中,我們更能體會『歷史』建構者的意圖」。由此可見,這些邊緣文本是很有研究價值的。

頗值得借鑒的是,教授從自己的多年研究經驗中,概括出三種文本表徵分析策略:文本生命的情境分析---陶器的比喻;多點觀察與整體比較---凹凸鏡的比喻;邊緣微觀社會探索---燃燒木杆的比喻。以邊緣為突破典範知識及其建立的熟悉世界的關鍵點,通過移動、比較不同的文本與情境,觀察在情境中個人的情感、意圖與行動選擇,了解典範知識不為人知的一面,探究其中所折射的歷史真相。

其中他著重以「凹凸鏡的比喻」來說明了反思史學的整套研究方法的認識論基礎。我們對於事物的認識,對許多社會文化的認識,都受自身偏見的影響。學術法則和社會文化的偏見使我們看不清社會現實本相,所見僅僅是「我們的文化認同、社會身份與學術專業知識所扭曲的表相」,這就像透過凹凸鏡看物體,目下皆是被扭曲的表相。我們所能做的,便是透過此鏡,多點觀察與整體比較,觀察鏡面上的表相變化從而發現變化規則,由此獲得社會研究的「近似真相」。其意義在於「讓我們認識凹凸鏡的性質,即認識造成人們『偏見』的深層社會文化因素,來讓更加『接近地』認識社會本相與歷史事實」,這亦是王教授所提倡的反思性研究的要旨所在。

反思性的「新史學」所主張的獨特的研究視角與研究方法對模式化的史學研究具有啟發意義。其對邊緣的關注、對邊緣民族的整體變遷及文化發展所呈現規律性的揭示,揭示了「中國人」民族邊界、「國族認同」的形成與變遷,為解決民族問題提供了理論借鑒。而特殊的研究視角也為反思「典範歷史」提供了契機。與此同時,其對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方法與理論的綜合運用也對史學研究提供了經驗借鑒。在人文學科領域中,任何一門學科都不可能只囿於自己的學科小天地之中,拘於單一範圍內的研究只會是死路一條,只有借鑒更先進的學科的經驗,融其合理性、先進性於自身,才能促成新的發展。在史學領域如此,在其它諸學科領域亦如此。

小結

此書是王教授學術自覺與反省精神的體現,回望「典範歷史」構築的社會現實,其視線始終不離這一群體中的個人,並提出了「體認與體諒的歷史知識」的觀點。「正如體諒之『體』字所表露,這樣的歷史知識所強調的是個人——具有思考及行動能力的人體,對古今『歷史』之生產情境有真切的體認,以及對人們主張某種『歷史』時的情感、意圖有感同身受的體會與體諒……探求的不是外在於個人的客觀性與真實性的過去,而是人們主觀建構或接受『歷史』而內化於心的過去事實,與此現實中的個人」。這一反思性歷史並不否定「歷史」與人們的認同,而是期望通過對過去的詮釋與理解來塑造具有反思性認同的個人,進而調整相關認同體系下的人類生態。在現今,個人對於歷史、文化、社會的反思尤為重要,王明珂教授的研究無疑值得我們每一個人關注。

參考注釋:

[1]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9 其餘文中相關話語均摘錄自此文,下不再一一標出。

[2]關丙勝.倡建研究分析新路徑——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介評[J].青海民族研究.2016(2):52

[3]王明珂.邊緣文本與邊緣研究——王明珂在北京大學的演講[N].文匯報.2016(T12):5

文字來源:南靜

本期編輯:南靜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全球大搜羅 的精彩文章:

不可辜負的翻唱君

TAG:全球大搜羅 |